传说中,剑祖在距离长安五十里的荒原中经逢暴雨,于一株古木下躲避。
雨经久未停,水丝漫天,雾气深浓,剑祖遥望雨幕,忽然心有所感,闭目打坐,一坐就是七日。
这七日里,有农人经过试探鼻息,有野狼徘徊逡巡。更有流匪察觉,上前洗掠周身金银后扬长而去,唯独随身长剑得以幸免。
七日后,剑祖从境界中醒转,衣衫被划得七零八落,头发亦是蓬乱,身侧除了一把剑别无他物。
十几步远的树丛中,有几名剑客在安静护法,他们一日前偶然路过,很轻易辨认出树下人是谁,便自发留下守护,等待剑祖醒来。
位于视线中心的老者起身,对着荒原大笑了三声。
接着,那柄陪伴了他五十余载,承载了天下盛名的绝世兵刃被折断,一半抛在草中,一半深没入土里。
众人大骇,剑祖腾空而去,不见踪影,自此后再未现身江湖。
他的景仰者们以剑祖参出无上剑意的树为中心,修了一栋建筑。四面是矮房,中间是巨木,唯一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碑,上书剑冢二字。
远远瞧着,就像一座巨坟。
不过里面埋的不是人,是剑。
泠琅站在旷野中,仰头注视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刻字。碧蓝澄澈的天幕之下,它矗立着,静默无声。
一个高瘦少年站在她身后,正低头解下腰上剑鞘。
他额边发丝随着动作垂落,扫过精致昳丽的眉眼,在依稀秋风中微微拂动着。
这人是苏沉鹤。
人们说,在剑祖埋剑之地,世间万剑都是凡物,若进了剑冢,会自惭形秽,不复锐利,连草茎都削不动。
泠琅说,“要我看,这条规矩只是怕人闹事,毕竟剑冢地底下藏着座冶兵厂,外头却只有两个扫地老头看着。”
苏沉鹤将佩剑取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石碑下端,他眯着眼悠然道:“阿琅见识颇多,难道不晓得这扫地老头是剑祖亲传徒孙?”
泠琅和他一起往大门走,她小声说:“剑祖亲传的那几名弟子广收门徒,数量连邓如铁都望尘莫及,什么无上剑意,估计徒弟人人只得皮毛。”
苏沉鹤低下头笑:“那你为何也把刀给解了?
“入乡随俗……”
话是这么讲,递交名帖的时候,她神态举止依然恭敬。
而她口中的皮毛老头更是恭敬:“原是侯府贵客,请进,请进。”
二人被领着走过幽暗长廊,没走出几步路,便望见前方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坛。石坛中央,正是那棵传说中的树。
古木虽老,但仍枝繁叶茂。浓绿叶片之间,偶有长长短短的暗红丝绦垂落,上面似乎有墨迹,辨认不大清。
而树下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无,更没有什么香烛贡品。泠琅拾级而上,看着遒劲凹凸的树皮,发现那上面有些或新或旧的剑痕。
这些带着传说的宝地,后人来参拜追怀,难免会弄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会趁机敛财。剑冢倒是什么都没有。
有风吹过,万千叶片齐齐轻摇,摩擦出簌簌声响。
苏沉鹤肃穆静立着,往常的慵懒表情全数收敛,他先是端端正正地拜了拜,又行到巨木背后,负手观察起来。
泠琅也跟上前,这一看,不禁哑然。
只见大树下方的碎石草丛中,插着数把剑,高高低低,显然不是同一人所留。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折得只剩个柄,有的已经锈迹斑斑。
它们散落在土石中,再没有重现于人手的机会,终于从物件归于剑器本身。
苏沉鹤一语不发,凝视着土中,似乎在想一些别的事。
泠琅顺着他视线,看见一柄生了厚厚铁锈的剑,看形制,似乎是柳叶剑。
少年轻声开口:“剑祖七天参悟至高剑意,从此绝迹。后来的剑客来此地瞻仰感怀之余,不少人选择在自己退出江湖那天,也来此埋剑。”
泠琅盯着草叶掩映中的锈剑,若有所感。
果然,苏沉鹤说:“我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他是个游侠,不太出名那种。那年我还是个稚童,在家中花园玩耍,他忽然从外面跳到墙上,问我要不要学剑。”
“我不学,他便日日都来问,专挑没有侍从的时候……你很难想象那种死缠烂打,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说,他看我根骨奇特,玩泥人的动作与众不同,是个学剑的好料子。”
“我说再讲废话就喊人了,他才说了实话。”
“他年少时经过这里,当时的府主人送了一碗水喝,那是他江湖路上遇到的第一次善意。于是他决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来教他的后人用剑。”
“我说,那人是我太姥姥,早就过世了,不会在意你有没有报恩的。”
“他却说,他初出江湖在这里受了好意,如今他打算离开,也该回来这里。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太多,至少这一点可以有始有终。”
“他看着我,说若我不愿也不强求,他已经来过,便是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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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沉鹤微微笑着,面上带了点怀念,把故事说完:
“他看上去那么轻松洒脱,好像前阵子搅得我烦不胜烦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看不下去,决心让他不那么好受。”
泠琅说:“你便答应了他?”
“是的,我只学了半个下午,便彻底爱上了用剑。”
“听起来,是一桩很奇妙的境遇……怪不得你从前一直想来剑冢,原来为的不是剑祖,是你的师父。”
苏沉鹤颔首:“嗯,他只教了我三年就没有东西可教,他来到这里折剑,我再没见过他。”
“他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剑客,也未曾留下过些精彩故事,但他是教我执剑的第一人,所以我今天来这里看他的剑。”
他的剑早已残破,原本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如今生了锈,更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安静地斜插在秋风中,萧瑟而寂寞。
泠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见身侧少年在轻轻叹息。
“阿琅,你看,即使是最寂寂无名的侠客,也有自己的际遇,在消失人海后也会有人来为他凭吊。”
“而你有的只会更多。”
“你终于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你说你不知前路何处,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方向,我却觉得,你此行途径的路,已经成为了方向。”
“明净峰许多弟子都记得你,他们时常来找我打听那天大象台上用刀的人是谁。双双和阿罗,还有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倘若你现在找个地方把刀扔了,也会有人像我这般寻过去的。”
少年柔声说着,话语低缓,有着平淡却深刻的力量。
泠琅想打趣,说自己远远不到封刀的时候,又想辩解,说她没那么脆弱,用不着说这些。
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老朋友在用自己的所见开导她,他那么真诚,一字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我那天看见你的时候,非常吃惊,阿琅,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上去和从前很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我很难形容,但若是双双在这里,也会为你担忧。”
“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在关心并想念你,无论何时,望你珍重。”
“但愿想到这些人的时候,能让你得到一点力量。”
秋天深了,万剑埋骨之地,少年在笨拙地试图开解他的友人,他们站得不远不近,话声不重不轻,像此时的天光一般平淡。
这个人间的秋天深了,泠琅想,她其实十分幸运。
种种不幸的背后,她还得到了无数珍贵的馈赠,命运固然残忍,但慷慨起来仍值得感激。
她和苏沉鹤在泛着雾气的渡口告别,他往东返乡,而她沿着河道一路西下。
路过崇山峻岭,听着猿啼声声,少女立在船头,看见日和月在头顶青山夹缝中滑过,漏下一丝半缕光亮。
船行得慢,再踏上土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高山怀抱中的小镇,灰石青瓦,路面被雨水洗过,明亮亮地能倒映出蓝天。
她走过一片片明镜般的水洼,脚步轻巧,裙摆一摇一晃,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尚在为明丽可爱的初冬天气雀跃。
她在一桩精致小楼面前停下。
头顶传来一道女声,懒洋洋地:“什么事这么高兴?”
泠琅仰起脸,看到窗边斜靠着的瘦削女人,她唇边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正垂眼看着底下的少女。ýáńbkj.ćőm
泠琅冲她说:“你之前让我来找你。”
伶舟辞悠然道:“我是这样说,但你来得有些晚。”
泠琅说:“我坐船来的,水路慢。”
伶舟辞讥讽道:“你那个男人这么没用?不给自家夫人置办点宝船良驹。”
泠琅摇摇头:“来见师父,足够了。”
伶舟辞盯着她,半晌,被气得笑了声:“自己想办法上来。”
泠琅当然在想办法,事实上,她从看见这栋房子开始就在想办法,它太过诡异,通体木制,有窗无门,雕刻了密密麻麻的花卉纹路,却灯都没有挂一盏。
她评价道:“像烧给死人的那种纸房子。”
伶舟辞哼笑道:“你有本事上来再说。”
泠琅没有动:“我成功了,有什么好处?”
伶舟辞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泠琅慢慢地说:“我听说师父认识我母亲,曾来往颇密,”泠琅轻声道,“您藏得可真深,我跟着您这么些年,竟一点也没有觉察——若我成功登楼,您就把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告知于徒儿罢。”
伶舟辞笑了:“若我不讲呢?”
泠琅也笑了:“那我便把这房子烧给您。”
“冤孽,“伶舟辞大笑,“我真是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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