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众人强行憋笑而不得贲发的僵凝。
唯有世子身边,正惬意半眯着狼眸的银狻,侧过了头,对世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呜……
晋斐白面无表情地抚了下它的后颈——求情也没用。
何况,它方才听得倒是颇有兴趣。
他闭了闭眼。
“丢下去,有多远丢多远。”一字一字,从世子轻红的唇间带着凉意蹦出。
被两名近身侍卫架起胳膊的少年,一下子瞪大了乌溜溜的双眼。
“世子!我不能死啊世子!!”少年凄厉地伸出手,嚎得连阖目的世子都眉梢轻挑。
还是架着她到栏杆旁的俩侍卫耐不住魔音,压低声音道:“建钢小兄弟,你死不成的。过两天养好伤,咱哥俩再给你带酒赔罪啊。”不然这建钢小兄弟被逼急,不再出兵书的续集了可怎么办?
“莫挨我!”苏小昭却死死抱住栏杆,像树袋熊一样扒着不松手,看也不往下看一眼,嗓音凄厉:“草民恐高啊!摔不死也会吓死的,世子不要啊!!”
晋斐白按住险些突突跳的太阳穴,瞥眸看过来:“还不动手?”
两侍卫将嚎得愈发凄厉的少年扒拉下来。
他们也很难办啊。
就这点儿高度,下头还是草坪,摔是摔不死人的。若建钢小兄弟方才不瞎嚷嚷吧,他们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少不得也要轻手轻脚点儿。但眼下世子盯着,就不好留情了。
只能到时多带两壶酒去看他了。
在少年不间绝的惨叫下,郁金色的狼眸微睁开,它用头轻轻顶了顶身旁的晋斐白,然后伏地懒懒地伸了个腰,活络活络。
“不要啊——”
随着少年被抛出的一声哀嚎,半空中飞出一道银灰色雪影,矫健而迅捷,带风声掠过——
被高抛在半空中的苏小昭,微仰着头,眼神直直地看着一同跃下的雪狼:
冰雪堆砌似的身躯,凶戾的三角吊眼,优雅弧线的嘴筒,英挺的竖耳,它周身的每一处都于暮光散射下,泛着金子般的熠熠光泽……
悍猛跃出的雪狼后发而先至,动作精准地,将半空中落下的苏小昭,接在了它的背后。
没有落在预想中的冰冷草地,苏小昭像是一霎坠进了柔软的云端,连汹汹下坠之势,都被银狻矫健的下跃姿势卸得一干二净。
身下伏着的,是贲发着悍猛力量的狼躯,随风拂过脸的,是柔软又微粗粝的银灰色毛发。即便带着她这个负累,落地时的点尘不惊,也是连武林高手都难以企及的轻灵……
周围的一切景色都似远去,苏小昭感受着身下正随呼吸起伏的悍猛狼躯,顿觉心中像有千万匹小鹿,在乱七八糟地瞎撞。
高台上的晋斐白,眉梢优雅地轻挑,并不作声。
罢了,他确实是打算给苏建钢一点教训,但看来,银狻是将少年当宠物养着了。
见迈出了好几步,背后的少女还没有下来的意思,银狻咧了咧嘴筒,威慑地展露出锐齿和微带腥气的粗砺红舌。
苏小昭忙识趣地翻下狼身。
冷戾的郁金色狼眸看她一眼,便合上嘴筒,转过身往它主人所在的高台缓步走回。
哪怕是向来孤傲的雪狼,也天然地知道,雌性是娇弱的。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些人类都闻不出她是一个雌性,但银狻知道人类雌性的体质,不一定像雄性那么耐摔。
“银狻大人,你悟了!你终于悟了!!”
顾不得落地的惊惧,苏小昭乌溜溜的眸子一下子蓄满了泪花:她教银狻接飞盘教了两天,它终于完美地悟了!
果然只有在她生死关头之际,才能激起银狻大人的天赋吗?!
苏姑娘仰着小脸,望着它远去的风姿绰约的屁股,内心一时溢满了感动——看来她距离让银狻易主而从,又更近一步了!
她发誓一定会比它那杀千刀的主人,更加怜惜它的啊!
苏小昭暗暗激动握拳。
但似是察觉到高台上某世子的凉凉的目光,苏小昭忙将泪花一憋回去,见好就收地,一提脚就转头飞快溜走。
废话,再不跑,待会世子见她没摔着,又叫人来摔她一次可怎么办?
高台上,一众人掩面不忍直视,但见世子并不作声,显然是没有再追究少年的意思,便也不再说话。
半晌,世子侧过脸,对已经回到他身边,正顺从地伏下身,用竖耳轻触着他半是示意讨好的雪狼,轻轻一挑眉,说:“既然是你看上的宠物,便算了。”
※※
柳枝巷糖人画摊子上,多出了一种新品的图案,是一只勾起双臂、侧身比着健美姿势的大狼。
由于少年摊主不惜糖浆地将狼画得高大威武,所以一下子就成为了最受稚童们欢迎的糖画图案。
当然,少年摊主也画得十分欢快。
直到一个戴着黑色帷帽的男子出现在摊前。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蓝胖子叮当猫:“要这个。”
苏小昭不满地蹙起眉,指向旁边的大狼对男子说:“客人,还是换这个吧?管大管甜。”
帷帽男子摇了摇头,固执地指着蓝胖子:“我要它。”
死影五,他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然而乔装的苏小昭敢怒不敢言,于是拉着个晚娘脸,勺起糖浆开始怒气冲冲给他画蓝胖子。
似是察觉她周身的低气压,帷帽男子的视线从蓝胖子上移开,不知所以又无措地看她一眼:他哪儿又做错,得罪小姐了吗?
想起上次小姐交待他去找影一,也是如此阴测测的表情,影五木讷地眨了下眼,觉得小姐的心思真难辨。
“找到人了吗?”苏小昭一边淋糖浆,一边低声问他。
“还没有。”帷帽男子摇了摇头。
苏小昭手下的动作顿住,小表情阴恻恻的,铲起蓝胖子,黏上竹签一递:“滚。”亏她还以为他有什么消息,原来是来白蹭她糖人的?
“小姐……”影五声音如蚊呐般,拿着糖画,半是无措半是疑惑,“可它头上的东西,还没有画?”
使唤她还敢挑三拣四?
苏小昭磨了磨后槽牙:“那叫竹蜻蜓,被拔了,所以它死了。以后没有蓝胖子了,快滚。”
※※
影一还要躲她到什么时候?
世子府森友会内,苏小昭坐在银狻身边,一手熟练而专业地按摩着雪狼的背脊,一只手举起口琴心不在焉地吹着——反正只要不错音,狼大爷也听不出好歹。
望了眼正眯起眼眸享受按摩服务的银狻,苏小昭叹了口气,又继续含着口琴不经心地吹曲子。
不就是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菜篓子下藏着的是她,险些就拔剑杀了她吗?但她的气都顺过来了,大影儿还要躲她到什么时候?
苏小昭越想越气,她都没机会委屈上呢。
哪怕他再自责,再钻牛角尖,好歹应该先过来给她捋袖子揍一顿出出气吧?
“你这胡吹一通的是什么?”
男子料峭如薄雪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苏小昭的思绪。
口琴声戛然而止,苏小昭抬起脸,看见晋斐白眸色不定地望向她。
她放下口琴,不甚规范地行礼:“草民见过世子。”
银狻见到主人到来,也抬起头低呜一声,只是依然没有动弹,狼眸幽幽瞟向她。
苏小昭嘿嘿一笑,忙识相地搭上手,继续用专业手法给狼大爷按摩。
望着眼前这和谐的“一主一宠”相处模式,晋斐白眉尾微一挑,视线又落在少年明丽的透着薄红的面容上。
“你可是还对昨日之事有怨气?”
晋斐白掀衣袂坐下,拿过她放在一侧的口琴,看着新奇,便把玩了几下。
“不敢不敢,世子身份尊贵,草民自然是予取予求,哪敢怨世子呢?”苏小昭谄媚地笑着,可不敢再得罪他。
“予取予求?”晋斐白停下动作,轻轻瞥眸看她,“可苏建钢,你并不曾真心为我做事吧?”
不待苏小昭假意恭维,晋斐白继续道:“你在兵斗馆时,所用的云梯车和投石车模型,我让制造司仔细研究过了,确实是无法做成实战用的大型攻城械具。”
“制造司大师说,这械具构造确乎巧妙,只是当前南宛内,并无一种材料有足够的硬度,能将之制造出来用于实战。”
晋斐白瞥了一眼少年唇边微凝的笑,轻轻说:“这也是你有恃无恐,将之拿出来献给我的原因吧?”
苏小昭摆了摆手,拒不承认:“没有没有,世子先前也料到此物制作会受限于材料吧?只是草民没想到,堂堂制造司居然还真做不出来,实乃憾事呐。”她一个太极拳就将锅甩出去。
晋斐白抬了抬眉梢,不置可否。
“你昨日也是刻意而为吧?”他淡淡说,“你是觉得,我不会轻易杀你?”
“草民不敢自作多情。”苏小昭诚惶诚恐地拱手,然后比了比高台的高度,白着脸一副后怕的模样,说:“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草民若是运气好,断手断脚便算了,若是运气背,不小心断了脊椎,这可要落得半身不遂呀。经此一事,草民是万万不敢再对世子不恭的!”
虽然她知道晋斐白对她尚有几分兴趣,暂时不至于杀她,但老虎的胡须,果然还是轻易摸不得,一着不慎真小命不保了咋办?
还说不是有怨气?晋斐白望着少年神色,意味不明地冷哼了声:“若再有下次,银狻也保不得你了。”
“不敢不敢,世子要杀草民,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苏小昭微转过头,对正望着她的晋斐白眨巴一下眼,颇有些无耻地劝道,“不过,若想再找一个像草民这般有趣之人,世子就要多等上几年了。”
晋斐白弯了弯唇角,却泛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既然你不愿为我做事,又为何千方百计入世子府当门客呢?”
苏小昭正了正脸色,清声说:“世子真是误会了,草民入世子府,本是诚心诚意想为世子做事的。只是,世子没有将草民放对位置罢了。”
“你的意思是,不想为我制作攻城械具?”他问。
见苏小昭理直气壮地点头,晋斐白眯了眯眸,说:“为何?这本是你擅长之事吧?”
“擅长,不代表草民想做嘛。”少年甩了甩劳累的双手,低头望着雪狼,唇边似含着融化般的笑意。
而后少年抬头,同样笑着看向他,眸色却清冽:“世子一直征战四方,可曾想过,战争什么时候会停止呢?”
晋斐白望定她半晌不说话。
少年容色不改,依然笑得几分流气,几分明丽。
他终于转开眸子,淡淡答道:“除非弱小一方灭亡,或者强盛一方,得到它想要的东西。”
啧,果然不愧是晋世子本人会说出的话,苏小昭一点也不意外。
“是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资源、领土、特权,这就是人的社会。”苏小昭脸上仍挂着笑意,低下头,继续轻揉着银狻的后颈,慢慢地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总会有想踩着别人,成为人上人的人。世子,你说是吗?”
晋斐白看定浅笑的少年一瞬,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虽然知道是这么一个道理,但我果然,还是对人类沉迷于同族之间的绞杀无法理解。”苏小昭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
“如果这就是你不愿做攻城械具的原因,苏建钢,你未免也太过天真了。”晋斐白看着她说,声音微凛如春雪。
他劝诫道:“若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伤亡,做出杀伤力强大的攻城械具,让战争更早地结束,岂非更好?”
“不好。快活的是那些人上人,与草民有什么关系?”苏小昭漫不经心道。
“你也会被许以尊荣,也会成为你口中的人上人。”晋斐白挑眉看她。
“你说的也对。”少年像是忽而来了兴致,转了眸子,看着他说:“不过,世子可愿听草民说一个发生在异邦的故事?”
见他没有反驳,少年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远在西方的国度里,有一个人,他见到矿工原始的开矿方式太危险,便倾尽一生心力,还搭上了家人的性命与自己的手指,终于研究出了一种破坏性极强的东西。”
“可后来,那样东西却被用于战争,造成了极大的灾难。”少年依然是笑吟吟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最终死于他研究之物的人,远比他本想拯救的人更多。”
“他终生都活在懊悔之中,故而临死前,便将因为那物所获利的钱财,全部捐献出来,成立一种奖项,用于奖励为人类进步与和平做出贡献之人,作为他的赎罪。”
少年最后转眸看向他,目光里的浅淡笑意,看不出是真心或是假意:“世子,我不想成为那个人。”
在晋斐白幽深的眸光中,少年唇角轻俏一弯,接着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拿回了自己的口琴,一副生怕被他看上后没收的谨小慎微模样。
将口琴纳入袖间后,少年才接着说:“草民其实很自私的,不愿这一生中背负任何的罪恶感,哪怕是许我荣华富贵,也抵消不了。我有手有脚,这些都可以用别的方式去挣。”
“所以世子可以当英雄,草民只能当小人。但我苏建钢不后悔,你们争你们的,我活我的。”
她转回身,继续为眯眸享受的银狻按摩脊背。
晋斐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终于起身离开。
“恭送世子。”在晋斐白微顿的脚步里,苏小昭一个大礼,比迎接他时诚心得多。
见世子走远了,苏小昭才将口琴拿出,凑至唇边,又断断续续地吹起北地的歌谣,一声声,生疏又随意。
没多少审美能力的银灰色雪狼,懒洋洋蜷起了尾巴,在日光慵懒的午后,眯起眸欣赏自己家乡的曲调,也不嫌弃少年吹得不好听。
远处,晋斐白站定在树荫下,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并不算悦耳的口琴声,回头望那处一眼,才抬步离开。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满城都是我马甲更新,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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