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背黑锅的?”张良朋终于找到反攻的机会,用袖口抹过嘴角,从墙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冯一维皱着眉头,他身后也全是卡十组众人凝重的审视。
就像剧场灯灭的那刻,帷幕徐徐拉开,台下的观众都在寂静等待。
张良朋忽然哼出一声自嘲的笑:“我看上去就那么淳朴善良吗?”
无人响应。
他又自问自答似的摇摇头:“你们对贱人的要求太低了。”
“箱子的事就是我干的,不然凭蒋友那帮怂货,他们即便有那个心,可他们有那个胆吗?”张良朋尽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冯一维,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你了,别天天活得跟个中二病晚期行吗?你真的以为你在卡十组是大爷,可以罩着这里一辈子啊?”
冯一维拳头越攥越紧,作势要打,张良朋却吓得打了个激灵,冯一维跟着一愣,随即松开了气力,掌心留下的都是交错的指甲印。
张良朋努力端正自己的怂样,又转向言崇飞,恳声道:“言队,对不起啊,我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把你牵扯进来。我知道你和昂少昨晚去找了蒋友,他确实跟我一样不是个东西,但说到底,他们几个都是被我怂恿的。如果不信,可以去看23号那天傍晚的监控,应该拍到了我跟他们在三楼生理间碰头的画面……”
静止的人群终于有了反应,大片的目光逐渐转移到言崇飞周围,带着更深的犹疑和错愕。
华景昂禁不住仔细回想昨晚的录音,蒋友确实没有完整交代事故详细的来龙去脉,也没有在明面上承认谁是背后主谋,只是因为他们和张天材之间众所周知的关系,才先入为主,默认了一切。
原本想等到今天在第三方的见证之下再一五一十说个明白,结果不小心让人钻了空子,形势陡然发生扭转。
张良朋一来就抛出大段说辞占尽先机,显然已是准备妥当,不管是他主动提到的监控还是蒋友那边的说辞,想必都重新商量好了,誓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将所有事情都圆回来。
“也正是因为牵涉了无辜的人,我才有点过意不去,干脆直接坦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我希望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别白白耽搁了大伙儿的训练——”
“你不会以为你背完台词我们就真的信了吧?”言崇飞在这一番肝肠寸断的自白结束前毫不留情插了一句。
张良朋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酝酿好的情绪竟被言崇飞一句话生生打乱了:“啊?”
一旁看得掏心挠肺的安星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冲吕明远惊奇地问:“难道刚刚说的不是真的吗?”
吕明远:“……”
“照你的说法,”言崇飞开始替他捋思路,“你对冯一维怀恨已久,于是‘怂恿’了一帮比你更年长的前辈战士,一起谋划了箱子的事,没想到最后遭殃的是我。然后我去找蒋友对峙,稍微威胁几句,他就什么都承认了,却死活没出卖你,结果你这个背后主谋反倒自己过意不去,就勇敢自首了?”
张良朋有些不知所措,忐忑地咽了咽喉咙。
岂料言崇飞转眼变了脸色,喝斥道:“你他妈在这儿跟我演什么匪帮电影呢!”
张良朋又是一颤,瞬间噤了声。
马知书也终于看不下去:“朋哥,你说你这是为什么啊?”
破绽百出,跟小丑似的。
冯一维不知为何失去了骂人的兴致,从地上捡起空箱子,趁张良朋被拆穿之后无地自容,顺手扔还给他,转移了注意力。
全程一句话没说。
张良朋接住纸箱,却像抱住了有千钧之重的烙铁,顿时整个人深陷在原地,再也迈不开步子,不觉又是泪眼模糊。
好像比那次黄昏哭得要轻一点,但心里却是千倍万倍的难受。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一如学生时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望着身边那些总是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同学,他也会忍不住开始嫌弃自己。
刹那间,时光好像脱离了既有轨道,独自在外流转起来。
一名战士穿着光鲜亮丽的制服,乘坐豪华的私家车来到集团打卡上班,度过嬉皮笑脸的一天之后,他和朋友一起打卡下班,又乘车回到有海市“富人天堂”之称的今宵广场,紧接着从钱包里掏出崭新的百元钞票,交给司机并道一声明天再见,然后,趁无人注意,独自溜去最近的地铁站,踏上回家的路。
如此,一天接着一天。
这就是张良朋近三年来的生活。
张良朋从小是个鬼机灵,长相也猴精猴精的,有时惹人嫌,有时又招人疼,比如老家门前卖煎饼果子的老大娘,已经对他爱恨交织许多年,因为此人的嘴甜得不得了却总是赖皮赊账。
那时候,张良朋还在老家的学校念书,脑筋转得比一般同学都快,偶然一次路过街边的酒吧,看见电视机正在直播作战比赛,顿时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神下凡,此刻才终于找回了重归的路。
于是,他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和一点小努力,竟就考上了五校作战联盟,成了一名科班出身的预备战士。
张良朋孤身来到外地求学,看见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聚集在校园里,貌似一样的朝气蓬勃,实则深究起来,却处处都有让他无法直面的差距。
作战学院的学生大部分非富即贵,或者,天生出类拔萃,拥有轻松改变命运的能力,使得他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的平庸。
张良朋还记得虚拟CITY刚刚横空出世那阵,无领导集团在海市开设了体验馆,门票对学生来说可谓天价,更别提从外地过去还有不菲的交通开支,但他的同学们竟然可以连夜乘坐飞机前往海市,就为了凑上开馆第一天的热闹。
那是他两个月的生活费。
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在训练教室里聊得热火朝天,张良朋一个人站在边上羡慕地旁听,时不时还会热情地迎合几句,就为了不让自己显得不太合群,可笑容已经支撑得很勉强了。
后来,大概是祖坟冒青烟,张良朋凭着不错的爆发力潜质,在招新中发挥超常,顺利进入了作战行业的顶级平台,“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母校的优秀毕业生。
张良朋一度觉得自己都快飘上了天,可他很快又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朦胧的雾气,热闹完也就散了,他身在异乡,甚至连一个可以大晚上叫出来一起庆祝的朋友都没有。
他安慰自己说,也许大家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他接下来还要继续深入这个圈子的中心,并不用过分在意。
但这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
无领导集团里的战士,身家背景都是看不见天花板的,就算比脸皮厚,强过他的也比比皆是。
大家都不缺钱,所以张良朋也只能将自己扮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亏得他从小撒谎不脸红,又喜欢了解精英阶层的生活,这才包装得几乎毫无破绽。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贯在前,张良朋觉得自己光是融入新的交际圈就已经损耗了大半精力,尤其是他还运气不好,一进集团就遇上了张天材这样的人。
因为一罐被踩扁的饮料,他被张天材注意到,此后就像误打误撞揭开了潘多拉魔盒,一发不可收拾。
张天材喜欢广结人缘,跟谁都爱称兄道弟套近乎,也喜欢招揽一些听他话的小跟班,以此彰显他的个人魅力,每逢佳节还热衷组局,邀一帮狐朋狗友下班后一起吃喝玩乐,美其名曰尽享人世繁华。
舞池里炫目的彩灯漫天狂舞,昂贵的酒水被故意摇成泡沫四处喷洒,欢声笑语像接连爆破的烟花,掀起了迷离的浪潮。
这群年轻的“栋梁之才”聚在一起尽情畅谈人生、指点江山,好像世上没有任何艰难险阻。
张良朋身在喧闹中央,望着眼前的一切,犹如晴日之下恣意漂泊在温泉海上,酥得骨头都快化了,久而久之,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张良朋跟着他们一起玩闹,吃穿水准也一律照搬,他越来越无法拒绝这样自由潇洒的状态。
然而,次数越频繁,他的钱包也越空,新人营战士的工资和过去的积蓄已经无力再支持这样放纵的生活,张良朋不得不试着减少参加活动的次数。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处境,他编了无数谎话,张天材那帮人不想扫兴,竟还上赶着借钱给他。
张良朋以前没受过这样的好,以为自己交到了贴心的真朋友,可随着借的钱越来越多,他的谎言也越来越简陋,张天材等人逐渐认清他是一个又穷又爱装的low货,态度当即来了一个急转弯。
张良朋依然可以参与他们一切活动,只是从此变成了助兴的工具,被羞辱、被群殴,必须随叫随到,还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和嫌恶。
在张良朋的认知里,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是一定不能得罪的,也是必须要去迎合的,而他自己大概已经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噩梦就此降临,昼夜不歇,过往一切机敏和骄傲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越发觉得自己贱得像条狗。
主人教训得越狠,他就越要拼命摇尾巴证明自己,并以此来保护自己。
直到那次黄昏,打得不可开交,他才发现自己过去小心翼翼尊崇和胆怯的东西原来什么也不是。
活着,就根本没有豁不出去的。
自己真是卑微到骨子里了。
对张良朋来说,冯一维此人和他结识过的那些富二代不太一样。自恋吹牛的时候过分夸张,但正经事较起真来又有一股少见的“穷酸气”。
很多时候,张良朋还会觉得他俩身上有相似的地方,具体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当是天生投缘。
打完那架之后,冯一维没有追问他挨打原因,只是一边心疼自己裂开的手机屏,一边说:“都是堂堂正正为未来打拼、会喘气儿的大活人,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那一刻,张良朋决定“改邪归正”了。
由于之前欠下的债不是小数目,张良朋有错在先,不敢和张天材直接翻脸,只能继续好声好气周旋来去。
原本已经还得七七八八,彼此间的关系也平和了不少,可第一回模拟演练那天在食堂重逢,张天材突然又心血来潮,非要管张良朋索要高额利息,给不出就一顿乱打。
有的人之所以如此喜怒无常,不过是他们朝天长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其他人罢了,因为在他们看来,不如他们的人都不是人,也就不可能有什么人的尊严。
越是和他们对着干,则越会惹来他们的兴致。
这场噩梦游戏又开始了。
那帮人三天两头就跑来办公室门口催债,张良朋这段时间为了筹钱,生活再度变得手忙脚乱,连租的房子也退了,搬到公司来住,就为了省下更多的钱。
因为领战计划的高压,他也不敢告诉卡十组任何人,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收拾陈年烂摊子。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还来不及给自己做过的错事画上句号,就又被推向了新一轮深不见底的漩涡。
箱子出事那一晚,他照常进行饭后训练,却意外发现蒋友等人也来了三楼。
张良朋预感不妙,赶紧拉着他们几个去生理间里嘘寒问暖,实为试探一番,蒋友却只是对冯一维白天发脾气的事异常感兴趣,好像在反复确认今天能否成为一个绝佳的整蛊机会。
张良朋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只能一个人提心吊胆去洗漱,悄然安慰自己是想太多。
直到一切发生,张良朋突然不知道自己算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了。
反正全都是他的错。
“……我、我没想到错一次就再也救不回来了……”张良朋渐渐说至哽咽,眼泪滴进纸箱,顿时湿了一大片,“我昨天早早离开,也是想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思考怎么解决这一切,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起码今后……我终于……终于可以摆脱现在这样的生活了!”
每当远离繁华的今宵广场,回到近郊灰蒙蒙的旧公寓,他没有一刻不在质疑自己。
所以他熬不住了,只能鼓起勇气主动去找张天材和蒋友商量解决的办法。
办法就是眼下的卷铺盖走人。
言崇飞紧拧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他比任何时候都听得认真,呼吸却隐隐颤抖起来,不禁想起了一些旧人旧事。
当年他在无休止发疯的时候,邵轻志也是这么拦下他的。
“言哥……言哥……咱们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我求你了言哥!”
嗓音已然嘶哑,飘向四野,从此消隐在茫茫天地之间。
言崇飞忽然觉得累了,将录音笔轻轻放回华景昂的桌面上。
华景昂随之黯下脸色。
此刻,办公室依然鸦雀无声,可就在张良朋试图振作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座位时,吕明远忽然问他:“这么做,除了感动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张良朋缓慢地将杂物捡进箱子,马知书悄悄上来帮忙。
安星抹着眼泪,朝吕明远拽了一把,可吕明远没打算停止追问:“错的明明是他们!今天霸凌,明天指不定就杀人了,你难道要不分青红皂白,统统都顶下来吗?你不该更拼命地向上爬,有朝一日可以向他们证明,当初是他们错了吗!”
“明远哥……”安星尽可能阻拦。
“你想怎么证明!难道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冯一维终于又冒出一句,“搞清楚了!不是只靠打鸡血就可以改变现实的!”
吕明远稍稍一怔,嘴硬道:“我只知道用逃跑来助长他人威风的人,是一定无法改变现实的。”
“又开始了是吗?”言崇飞不得已搬出队长的架势。
两边不得不及时歇战。
张良朋渐渐加快收拾的速度,三下五除二清空了座位和储物柜里的东西,最后将睡袋铺在顶层,悻悻地抱着沉重的箱子走到门口。
吕赵霜阳讷讷地望着张良朋,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好再继续耽搁,赶紧替他在系统上办理好了所有手续。
“谢谢二小姐啊。”张良朋还能再嬉皮笑脸一回。
言崇飞紧接着又唤了他一声:“张良朋,如果你觉得感动自己要比解决问题更重要的话,那也无所谓了,自己的路总归是要自己领着走的,谁也指挥不明白,所以怎么安心怎么来,只要自己别后悔。”
“有些错误确实很难弥补,就像一条命没了,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但你干的那些蠢事还不至于,重来的机会有很多。人这类物种之所以能存活至今,也是因为脑子会转,懂得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你朋哥那么聪明机智,应该不用我再点破了吧?”
张良朋一时间又哭又笑,道谢的话始终张不了口,恨不得一头埋进箱子里把脸藏住,让自己离开得不那么狼狈。
城市的积雪已然消融,阳光变得清新透亮,似水洗过一般。
张良朋走出熟悉的战士大厦,稍微虚起了眼,有些不敢直面刺眼的阳光。
眼前的路还是寒凉,但暖融融的阳光已经可以胜过一切。
正当他想停下来撕一条口香糖吃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等等!”
张良朋愣愣地回头,冯一维正绷着脸朝他跑来。
“一维哥?”张良朋有些不解。
“你小子可以啊,这会儿又喊哥了?刚刚耍狠的时候怎么就敢直呼本少爷的大名了?”冯一维揍人心思不减,张良朋却不好意思再躲了。
“拿着,”冯一维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这卡里的钱应该够你还张狗材的债了。”
张良朋当即愣在原地。
“快点!要还的!”冯一维很不耐烦,“欠我的钱总比欠张狗材的钱好吧!”
“可是……”张良朋现在孑然一身,连工作都没了,这么大的人情着实不知要怎么偿还。
“别背个锅就真把自己当罪人了,这次的事也赖我,你没来集团的时候我就和张狗材杠上了,他要整我,早晚都得整,跟你没多大关系。”m.ýáńbkj.ćőm
说着,冯一维将卡塞进箱子边缘,滑去了底部,张良朋也没再多说什么。
“想好之后的去处了吗?”
“虽然集团没有下封/杀令,但我估计在业内也混不下去了,可能会转行吧。”
“好歹也是五校作战联盟毕业的,就这点出息……”
两人站在阳光底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夕阳西下。
“行吧,”冯一维不再逼他,“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家虽然没什么大的权力,但人脉还是有一点的。”
张良朋险些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此时有人在后面紧跟了一句:“如果他家不够,还有我家。”
吕赵霜阳披着冬衣出了门,理智气壮凑到两人身边。
这一下,张良朋彻底服了,他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吕氏集团的援手……
冯一维突然变得拘谨起来:“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也出来了?”
霜阳没说话,笑盈盈交给张良朋一张3D打印的褚红色战士卡:“虽然真卡被没收了,但好歹也能留个念想吧。”
张良朋急忙将箱子放在脚边,无比珍重地接过这张新鲜出炉的仿制卡,上面仍然清晰地印着他的姓名和战士编号。
冯一维也深受触动,嘴上却冲张良朋嫌弃道:“差不多得了,一会儿又哭得跟个鬼似的。”
张良朋不情不愿收好战士卡,转眼胆一肥,竟开始打小报告:“二小姐你可不知道,一维哥他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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