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城内的逸景,在肃穆庄严的官道上,唯有两侧环植的杨柳婆娑摇摆,在笔直的驰道上留下倩影。不见喧嚣和嘈杂,最是安静不过。
一路畅通无阻,再过一时半刻即可返回皇宫,前方却被人群潮水般围住,领头的季均面无血色,满身风尘,见到皇上车驾不知躲避,直直地跪在马蹄下,像是不知那烈马要在他身上碾过似的。皇上勒紧了缰绳驻马,双臂拥着皇后,蹙着挺拔的眉峰,不悦道:“为何停滞不前?”
不止季均,连带着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浑身发抖,季均的嘴唇颤抖着,重重地在地上磕着响头,血流蜿蜒在地面上:“陛下,方才一恶徒闯入驰道,意欲刺杀二皇子,臣等护卫不力,虽合力将那人毙命,但他不知使用了什么妖术,二皇子他……”他再也说不下去,双目通红,浑身颤抖。
夜里御林军点着火把,昏黄的光亮映照下,皇上英俊的侧脸冷冽骇人,衣袖下的手臂,一点一点紧握成拳:“你说,祐儿究竟怎么了?”
季均仍是不住地磕着头,任那血滴最终汇成弯流:“陛下,臣辜负所托,二皇子他,他已经殒命了!”
空气瞬间冷到了极点,皇上脸色阴霾,手臂擒住季均咽喉,手背之上,青筋凸起,血红色的双眼瞪着季均:“祐儿在哪里?”
季均等人纷纷让开路来,不远处停放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异族男子,中等年纪,外貌寻常,看得出是被众人合力击杀;另一具紧闭着双眼的孩童着七爪银蟒王服,那俊朗的眉眼,无一处不像皇上,赫然是佑儿,他身上却没有一处伤痕,只是早已没了呼吸。
皇后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容苍白失神,忽然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听不见,恍惚中,她好像感觉到有一抹明黄色心痛地拉住她,仿佛不想让她上前,跪在地上的那个将领唇片开开合合,她却只觉得世界寂静得如同真空……
“浅芙!”皇上低喊一声,下意识地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窒息般的恐惧让他的手如铁箍般紧紧握着她!不,不可以让她面对祐儿的尸身!如果她看见,如果她看见,他突然想起了简吟风对痊愈后的她的断言:如若再遭受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皇后回头看向他,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恍惚,仿佛根本不认识他,她的手寒冷如冰,静静地在不停地颤抖着,颤抖得很轻。
天空飘落薄雪,风暖融融地拂过,但是皇后很冷很冷,轻轻地颤抖着,越来越冷,冷得骨头都在打寒战。对了,躺在地上的是她的祐儿吧?这么冷,他怎么这么顽劣,去地上打滚了?
终于,那抹明黄色紧紧地挡在她面前,让她无法向前走半步。她有些茫然,身体一阵阵火烫又一阵阵冰凉,声音呆滞而沙哑,如同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并不是从她体内发出的:“让一让,好么?”
皇上的身子僵住。一股寒气从心底传过来,他缓缓地松开了皇后,看着她苍白失血的面容,看着她失神颤抖的神态。她那么平静,一丝波澜都没有,但他知道,如果他此刻挡住了她的去路,恐怕她会立即崩溃掉。
天地混沌而虚幻,皇后仿佛突然坠入了白茫茫的雾气中,她只认得祐儿的方向,祐儿在那里等着她叫他起来,她得将他喊起来,如果冻晕过去,他就找不到家了。
皇后恍惚失神着,她僵硬地向前走着,然后停下来,跪下去伏在祐儿身边。疯狂的眩晕中,世界漆黑无声,渐渐地,渐渐地,浓重的白雾一抹一抹撕扯着散去,那苍白的已经离开她的人影渐渐地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转眼间,他就已经长到了这么大。
抚摸着祐儿紧闭的眼睛、漆黑的睫毛和抿直的唇线,他安静得就像刚出生时的样子,那时他也是这般静静地躺在她怀中,水葡萄般的眼睛盯着她咯咯地笑,她在他额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他就沉沉地睡去了。皇后的心底忽然就寂静无声。她怔怔地想:祐儿长得很好看。他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年岁日长,轮廓多了些像他父亲那般坚毅英挺的线条,一定会长成令女孩子一见倾心的美男子,绝不会逊色于掷果盈车的卫郎。
“祐儿,母后来了,快起来……”眼睛黯淡如夜,皇后轻轻地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下他的黑发,然而手指却僵在那里,“你不能躺在这,会着凉的呀……”
皇后身后,只有半步的距离,沉默地站着,皇上望着她,仿佛守了她很久很久,却不知道他经历丧子之痛的妻子是否能够清醒,他能否等来她的回头。
蓦地,泪水从皇后眼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祐儿的身上。清寒的眼光中,看着脆弱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她苍白的面颊,皇上心痛如绞,他伸出手,为她拭去泪痕,皇后却浑然不觉,眼睛里只倒映着那小小的人影。
她亏欠了祐儿。他的天资,是百年来难以出现的英主之才。她知道,如果等到祐儿长大成人继承皇位,他极有可能终结这分崩离析的天下,使得天下归宋,奠定新的太平盛世。
可她一次次地阻碍着他的立储之路,因为她有私心,她不想看到她的孩子去征伐她的母国。她的一切都是辽国给予,她不能对不起父皇和母后,他们曾经对她抱有那么深的期待,辽国的子民也希望在她的带领下四方来降,一统天下。
她却做了逃兵,她去做了另一个国家的皇后,从此要为另一个国家的子民殚精竭虑,更何况两个国家之间,曾经隔着深仇。在战争中,宋国使多少辽国的妇女失去了丈夫,辽国使多少宋国的孩童失去了父亲。所以她不让祐儿继位,正是在维系宋辽之间的安定。
对于她的阻拦,祐儿是知道的,他却安静得出奇,从不争辩什么,任由他的母后将已在他手中的皇位丢出去一次又一次。
皇后猛地站起身,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惊得皇上顾不得许多,将她扶在怀中,皇后的身子开始克制不住的颤抖,面容也从苍白变成异样的潮红,仿佛有疯狂的情绪控制住了她。她眼神混乱,拼命摇着头,仿佛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痛苦,泪水终于决堤,昏倒在皇上怀里。奇书屋
失去意识之前,她涣散的眼眸里终于有了皇上的倒影,教皇上心里松了一口气:女人虽弱,为母则刚。幕后真凶一日不除,皇后心里的支柱就会一日不倒。尽管这场面实在太过惨烈,幸好没有要了浅芙的命。他是多么害怕,这次刺激,真的就是简吟风所谓最后一次“不堪设想的后果”。
皇上低敛的眸光微微抬起,他将皇后打横抱起,眸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低喃:“浅芙,朕带你和祐儿回家。”
他瞥了一眼正欲自刎谢罪的季均等人,冷冷道:“祐儿中的是早已失传的子母蛊。刺客靠近祐儿是为了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里种蛊,你们已经尽力,他料定你们能够杀了他,他身上的母蛊一死,祐儿也会不活。朕虽然恨你们失职,但就连朕亦想不到有人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来行刺,又如何能迁怒于你们?在你们合围之下尚能接近祐儿,武功确实惊人。能够驭使这样一位高手,又拥有子母蛊这种罕见的毒物,且要这种万里挑一的高手与一位尚未成年的皇子同归于尽的人,朕实在是想不出。将那刺客的尸体送到提刑官那里,或许能给朕一个答案。”
回宫后,昏迷的皇后并未苏醒,她发起了高烧,仿佛体内有一把绝望火焰在猛烈地焚烧,将她一直以来的坚强彻彻底底烧成灰烬。她被皇上抱到了椒房宫的床榻上,一拨一拨的太医施用了各种法子均不得其效,苦涩的药汁无法喂进她紧闭的牙关。而简吟风查看了脉象之后,不敢置信地禀告皇上:“陛下,娘娘她似乎已经是放弃了,她宁可陷入高烧的昏迷中也不愿醒来。”
“不!”沙哑的声音中混合着惊痛的颤抖,皇上紧握着皇后的手僵硬起来,“她昏倒之前是清醒的!她震惊过后已经认得朕了!浅芙她那么坚强,怎么会就这样倒下?”
“回禀陛下,娘娘现下不能喝药,如今想要娘娘退烧,只能外部降温了。”简吟风同样急迫,唇角急得干枯开裂。
宽大的床榻上。皇后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面容异常的潮红,就像正深深地陷入一场噩梦,不时呓语挣扎。皇上已经吩咐生起了地龙,门窗紧闭,又用异国进贡的狐裘软羽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宫内服侍的宫人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她的身体不停地不停地颤抖着,像孩子般虚弱恐惧地颤抖着。
皇后掌心的灼热像烙铁般使得皇上霍然惊骇,疼痛将他的心脏攫紧得透不过气来。她苍白的面容和痛楚的颤抖,像利刃割痛着他的心。他宁可承受百倍千倍的折磨,也无法忍受看着她痛苦。
宫人们端了雪水来,敷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皇上从金碗之中取了冰枕,亲自放在皇后的额头上,高烧昏迷中的她无意识地挣扎着,混乱地喊些什么,他紧张地按住冰枕,不让它从额头滑落下来。
金丝楠木龙凤床上,皇后的体温还是滚烫滚烫,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燃烧着的大火。“浅芙……”皇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抚摸着她苍白又潮红的脸颊,那滚烫的感觉仿佛是她体内充满的绝望气息,而这种绝望,又从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渗入他的心底,将心一寸一寸地撕裂开。
“啊——”,榻上的皇后辗转反侧,随着一阵急促火热的呓语,冰枕在她的挣扎下被甩到了一边。她紧闭着双眼,拼命地喘着气,额头开始一阵阵地冒汗,如同沉溺于可怕的梦魇,她的神智混沌而凌乱。
宫门外仍飘着雪花,寒意透过毛孔传入,在皇后的梦境与回忆里,却在燃着一场熊熊烈焰,炽热得只剩下灰烬,满地狼藉……
“观音,父皇将这社稷托付给你,你要尽心竭力,保护你的子民不受欺辱,让宋与夏在我契丹王旗下胆寒。”
……
“你打定了主意要和那个小子离开?我为辽国花费了这么多年心血,到头来竟是给那软弱无能的宋国做了嫁衣!你记着,你既放弃了国主之位,我从此不再是你的母亲!”
……
“母后,祐儿不做皇帝就是了。如果母后会伤心会为难,那我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
……
泪水在皇后的脸上蔓延,苍白的面颊,潮红的颧骨,她的眼睛混乱而没有焦距。漫天燃烧的大火,白茫茫的雾气,她努力想要抓住那些一一离开的身影。
“浅芙,醒一醒!”皇上惊痛地扶住她狂乱颤抖的肩膀,想要将她唤醒。她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着,从她脸上疯狂流下的泪水将他的手背濡湿一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浅芙,高烧的肆虐下,她已经全然崩溃,冰雪般淡静镇定的面具碎裂之后,她脆弱得就像一个孩子。
皇上沉默着,窒息地握住她灼热颤抖的手,眼底黯然沉痛。望着她痛楚呓语的模样,那种仿佛她的生命随时会中止的恐惧,如同涨潮一般将他的胸口翻绞得剧烈疼痛起来。他彻夜守在皇后身边,自回宫那一刻便水米未进,人也消瘦憔悴起来。他站起身来,低声道:“吟风,替朕照顾她一会儿。”
简吟风微怔,缓缓抬起头,答了声是。就见皇上解开外衣,只着贴身里衣,走入了门外的风雪之中。透过雕花窗子朦胧的薄纸,他看到皇上静静地卧于冰雪之上,等着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冷透。内心震动非常,他跪在皇后身侧,重新将冰枕覆于额上,轻声道:“浅芙,就算是为了陛下,你也一定要醒过来。”
“吱呀”一声,寝殿的门被打开,皇上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来,他的乌发间还沾着几朵落雪,睫毛亦僵了几分。护着皇后的身子,他将她扶起来,环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降她的高热。等到身上的冷气快要消磨干净,他又奔入雪中。从夜晚到清晨,如此反复多次,皇后的高热终是退下来了。
皇上罢了早朝,只让吴章寿将大臣们的折子悉数抱来椒房宫,搁置在屏风外的书案上,却一直寸步不离守在皇后榻前,折子一动未动。
突然皇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在某种焦急的情绪中,不安地在空中试图抓住什么,
皇上急忙握住她的手,俯身下来为她顺气,她猛地睁开眼睛。
“浅芙!”皇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整夜她从没有半刻清醒过,即使在高烧退下来的时候也是昏昏沉沉地昏迷着。胸口的激动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深呼吸,让自己从狂喜中镇静下来:“你终于醒了。”
目光涣散地望着眼前的丈夫,皇后的两行泪水静静从从眼角滑落。她看着他苍白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下乌青,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清朗英俊得如巍峨玉山横倒的容颜也蒙上了疲惫的风尘。
寝殿里,日光透过影影绰绰的软烟罗纱帐显得愈发柔和,皇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温度,她似乎是大病之后使不上力气,喑哑道:“元侃……”
皇上连忙凑近,见她娇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墨发雪肌,软如无力,揣测着问道:“浅芙,可是要净手?”
皇后美眸微睐,点点头。皇上轻握住她的指尖,哄道:“你现下还没有力气,朕叫人拿来便器,咱们在床上解了好不好?”
皇后紧抿着唇,无助地摇头,有些失控地喘着气,皇上自知失言,知道皇后现在受不得刺激,转头唤宫人们拿来恭桶和屏风,一应物事迅速准备齐全。皇上将皇后身上的狐裘软羽被掀到一边,让她就着他的臂弯起身,袭予伏在地上为皇后趿鞋,皇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站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虚浮无力。好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眼见皇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皇上抢先矮下身去,让皇后跌在了他的身上,牢牢裹住了她。皇后病中站立不稳,只得倚在他臂中,慢慢走到屏风那里,在袭予的服侍下净了手。
方起了身,皇上哪里还能由她自己走回床上去,不由分说抱起她向内室走去。他在榻前停住脚步,一旁的容予轻轻拉开幔帐的一角,于是皇后又被轻柔地放在了宽大的床榻之上,此时她细密的发散乱地披着,双眸有些茫然地倚靠在明黄软枕之上。高烧才退,脸颊绯红欲染,反而有种不正常的美丽,绝望空洞。
皇上修长的指拂过她的雪色肌肤,感受着此时的温度,清浅一笑:“可算是退烧了。”
“嗯,”皇后淡声嘤咛,安静的眸子纯净清澈,清清凉凉地落在皇上身上:“我刚才瞥见了书案上堆了很多黄澄澄的东西,屏风掩着,有些晃眼,那是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内库上的贡桔,袭予她们忘了收拾吧。”皇上微微一愣,风轻云淡地遮掩过去。
“是奏折吧?”皇后疲惫地半阖着双眼,气若游丝,“不要瞒我,你是不是罢朝了?”
“你病得这样重,朕哪里还有心思去上朝?本想着,等你退烧之后,朕在椒房宫把奏折批了也就是了。”皇上自然感觉到那一抹有些严厉的清凉眼光,只能无奈地与那干净的眸光交汇,声音低哑。
皇后却默默摇头,眼泪无声从眼睛里滴落到锦被之上,唇角微扬起,声音低低落落:“我刚才在梦里一遍遍地告诉我自己祐儿还活着,最后却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我的祐儿,他已经死了。元侃,你的痛苦比我更甚吧?你有多爱他,我不会不知道。他不仅是你最心爱的孩子,更是你延续江山的希望。”
皇上僵硬地坐在她旁边,将她揽到他的肩头,手掌轻轻揉着她柔顺的长发,背脊在薄薄的日光中寂寞地耸起,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你还病着,不要多想了。”
而皇后靠在他的肩头,继续温声道:“你心里,一定很痛吧?元侃,对不起,昨夜是我太痛了,没有顾忌到你的感受,却害你为我担心了一场。”
“浅芙,”皇上唤着皇后的声音,微微沙哑哽咽,眼眸中有迷离的水雾。浅芙的话,声声触动了他的心弦,怀中的这个女子,可以痛着他的痛,苦着他的苦,悲伤着他的悲伤,却从未快乐着他的快乐。他低头凝视着她璀璨的眸,紧握着她的手,心疼地拥紧她:“是朕的错,朕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凤栖芙更新,第 29 章 断肠别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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