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的风吹过,在一只稚嫩的手掌中留下凛冬的骨骸。
鸟嘤鸣,花如屏,人声与晨曦相暄。
“阿迷——”
孩童回神于手中的空无,回身时正迎上锦绣绮粲、提裾而来的婉美妇人,唇涂朱脂,眉描石黛,面傅红粉,任谁都愿称赞一声“佳人”。
美,确然“美”,就像这春阳怀下铺开的丛丛芳华。
“娘。”知迷制住退避的本能,任那妇人晏晏蹲身揽住自己。
随后,她葱指折下一朵红芙,簪在小童颜色单净的黑发间。
“花儿好看,阿迷更好看……”妇人眸中花色与稚容相映,精致可爱,应使人怜。
那纤腻的玉指探来面庞之时,知迷终于仰身一退,退出了温软的臂弯。
扼花掷地,碾为尘埃。
“……”妇人眸色黯然,萦目不解,独不见孩童满眼不甘不愿、怒与委屈。
其旁踏来一贵士,男子昂藏,截断了另一半天光。
他亦蹲身轻抚孩童软发,择取清幽紫兰,递向她幼窄的襟边。
妇人欲言又止,知迷如惊弓之鸟,连退数步。
“阿迷不喜欢花。”妇人叹道,竟似比孩童还低落。
男子亦是无奈,看了看她,便将手中紫兰着在了妇人鬓边。
妇人不由抿唇轻笑,睑下轻红,还似姑娘般春心微曳。
知迷扭身而逃。
明氏看似一族,实则更如一朝,为天下之共尊。族内以明姓为主支,月、江、云三姓为佐弼,四家各司其职,不究尊卑,相处甚为和睦。
知迷乃今代江系子辈,已诞五载。恰逢春敷,四家家主遂相约闲时共游芳野、同赏灵菲,并携各家幼子,以应初春之意,促童稚赤忱之谊。
远了爱女心切的爹娘,知迷于薄草间拾得断枝,寻虫扰豸,仿若持剑对敌般与各类“凶兽”缠斗往来。
又拈碎石如棋子,落于青葱玉枰,布阵围障,将原本列队有素的蝼蚁困在其中千回百转,不知出路。
自顾于一旁独乐,草簌声中缀着莺啼,亦漾着人语。
“……是呀,那孩子似乎一向不喜爱姑娘家的着饰,我同老爷挑了多少漂亮可人的小衣裙,她一件都瞧不上,甚至还闹性子,非要穿这一身素净、连花边儿都无一缕的白衣裳。她的头发本也是不许我们动的,只是她人小不会束发,我们也好说歹说,才勉强让侍女为她束了两个圆髻,用红丝与粉玉扎着。”
粉玉如桃,摇曳相击有脆鸣,如小小铃儿,在长辈眼中,衬娇柔又玲珑的女童自是再合适不过。
“唉,阿吾也是这般,不喜鲜艳繁复的衣裳配饰,偏喜欢简致的、利落的。她习剑年早,现此执剑一立,倒更宛如男孩儿似的,阿其都比她像小姑娘一些。”
妇人为这言辞忍俊不禁,掩唇轻笑了起来。
夫人们置软席聚坐一处,披春温而燕谈,泠泠化入莺啼;家主们峻立相对,语稳而深,峙出一片沉肃却和洽的正气;孩童们结伴嬉闹,稚声扰破萧曼花香,比云更高。
唯有知迷在这三群之外,寞然漠然。
直到一个脆嫩的声音远远临了耳畔:“别一个人玩了,你会剑吗?”
知迷闻声起身,迎上一片粉霞烂漫,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身前,个头比自己还稍矮一些。
“会……一点。”知迷犹疑着答。
“哎,那可太好啦。我都快五岁了还没摸着过剑呢,我娘成日只会叫我练习身法、匿踪术什么的,实在是无聊透了……”那孩童拉起知迷的手往回跑,嘴中絮絮个不停,“我跟你说阿吾可厉害了,不愧是主家的老大,她弟弟阿其没撑过三招就败了,姓月的一开始还勉强能跟阿吾打个平手,最后也可惜落败了……”
说到尽处粉衣孩童才忽然想起似的:“对了,我叫云踪,你呢?”
知迷看着眼前装束娇俏的粉□□童,心中怵然略觉不适,连忙挣脱了云踪的手。却仍然跟着其步子,沉吟片刻道:“江知迷。”
“阿吾,我给你找新对手来啦!”云踪于是兴冲冲奔向不远处又一次执剑相击的两个童影,呼喊道,“就是这位‘知迷’。快,你俩好好切磋一番,阿吾定然不能连胜三人的!”
知迷随在云踪身侧,同样望见那白衣蓝纹、单束青丝的影子飒然而动,翩回的是衣袂,疾忽的是身形,起招变式,俱铿然有力、果决无华,不恋战也不一虑,满眼全是破绽,剑下尽是要害。
天上仿佛不再是埋葬冰雪的溶溶腐糜,它愈发明媚,灿烂到知迷愿意虔诚地唤它一声“阳光”。
彼时她尚小,只觉合该,在这样的影子后,一切都合该璀璨绚烂,景色都合该明艳光彩。
“好啦好啦!阿姐,我认输了!我打不过你还不行吗,不跟你打啦!”与之过招的男童被木剑敲得处处难避,连连痛呼,终是叫闹着丢盔弃甲,扔剑不奉陪了。
“哼,叫你平常贪玩偷懒,总该代爹爹给你点教训。”明吾横剑在明其脑门上敲了一下,声音虽响却不重,明其仍是抱着脑门挤泪花。
明吾回身看向临前的云踪和知迷,眼中泛着新意,似湖光朝曦般拂过知迷一晌,便有笑意冉冉:“知迷?”
知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反问道:“少主……?”
闻言,明吾与云踪都不禁噗嗤一笑。明吾道:“现在还没有少主,叫我阿吾就好。”
随即,她将手中短木剑递给知迷:“来切磋吧,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那木剑横在眼前,满载天光。知迷心间波澜迭起,种种忆景与思绪交织翻涌,一时塞住她的指掌,将不过咫尺的距离不断坼裂,有若天堑。
“阿迷,你不会是害怕了吧?”云踪见知迷愣愣不动,便一把抓过明吾递举的木剑,塞进了知迷手中,“不要怕,木剑无锋,不伤人的。阿吾下手有轻重,一点都不疼。再说,你可别因为阿吾打败了她弟弟和月冰块就失去信心呀,他俩未必有你厉害呢……”
听闻云踪多舌的明其当即不满地呼之不要胡言乱语,另一边冽冽立着的月尽霜则果然不负众望地冷哼了一声。
知迷既接剑,明吾遂返身捞起明其弃掷的木剑,提握剑柄向她一抱拳。
明吾虽年长三岁,身形比知迷略高一头,体貌却仍不过孩童模样,稚气不需削藏,也未妨一身肃正卓然的风华,如青芽般萌发。
知迷终于握紧剑,驱散了眉目间的惶茫。在回礼之前,她扯下两边发髻上的丝绳与粉玉,遥遥抛去。
宁肯散发,她眼中却终于有了笑意:“请赐教。”
以剑会友,何等酣畅。
知迷仅也坚持了近二十招,虽也落败,在这般年纪却已相当出彩,连云踪也不由为其欢呼抃舞。
“阿迷,你太棒了!他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你一个人撑过的招数多呢!”云踪却似毫不在意知迷也并未胜过明吾,更不在意另外两人或恼怒或冰冷的目光,只兀自庆贺。
知迷与明吾俱是筋疲力竭地瘫坐在地,脸上怡怿却与两个作戏玩累的普通孩童无异,明吾笑问:“你最后是不是想使出江系那招绝技‘大江东去’?可惜太生疏了,别说形神兼具,你连形一半都没学到呢!”
知迷却不显窘迫,心随剑舒畅了,话语便自然流露了出来:“其实我的剑法都是自己偷学的。爹不允许我习剑,他说等我八岁之后,自然会亲自教我剑法。可是现在的我,只能随侍女学女红、礼德什么的女儿家的东西,她们要我沉心于琴棋书画,要我学习时娴静温和,要我闲暇时扑蝶摘花、荡秋千、捉迷藏,要我爱美爱柔,用花儿一般的衣裙将我束缚,用杂七杂八的脂膏粉末将我矫饰。”
知迷望着天边无状的白云:“我厌恶这一切,便常常逃学,偷偷习剑。爹每每抓到我,只当我贪玩,便不过小惩,娘也总是护着我——他们眼里,女儿家受不得重罚,顶多也就是软禁、喝骂、绝食。后来,我仍然‘不知悔改’,偷偷习剑,爹每次发现,我便自行去他房门前跪着,下人把我拉走,我就又自己翻墙回去,继续跪。我若是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也自己罚自己,洒扫庭院、植养灵木、登山采药……从来不管爹娘的说法。”
“现在爹不再管我了,我可以随意向系族的弟子们请教,也可以翻看本系剑谱。只是爹不肯亲自教我,也不肯为我找个师父,我只能自学。”知迷收目看向明吾,“所以我的江系剑法实在差劲,承蒙阿吾不弃,能让我对上这么多招。”
明吾琅然而笑,道:“不要妄自菲薄啊,阿迷,我说了,我可没有手下留情。自学短短时间能有这般出色,阿迷分明天资极高,一点也不差劲。”
知迷眸光一动,却不敢肯定这是实话还是善言。
好在明吾又续上话尾:“阿迷的剑法应是先得意,才修形吧?你的每一招形迹都不完全准确,可施展的每一剑都收效显著,简直可以称一声‘大巧若拙’。长辈们说,常人练剑都不过由形而入,招式练得久了,才能慢慢感悟到‘意’,所以人要习剑,至少十年才能有小成;可你却由意入剑,虽然不够精深,却也省了数年功夫,假以时日,你定然会成为少年一辈中名列前茅的强者!”
知迷尔乃心情明朗,开怀道:“谢谢你,阿吾。”
不多时,众孩童又集在一起说笑玩闹,融融蒸腾着东风,遣予万物熙攘。
直到一位袅娜妇人行来,婉然笑着与孩童们打过招呼,又抱起云踪揉了揉,当作绒球般爱不释手。
孩童们一一与妇人见过礼,妇人瞧着这群玉瓷般的娃娃心中喜爱,也一一与其夸赞过,直到看见素衣散发的知迷,不免奇道:“这是位公子还是小姐?如此恣意不羁。”
远处的谈声都沉默了,知迷仿佛能感觉到父亲阴沉的目光与母亲幽幽的叹息,可她仍傲然迎上妇人的问语:“当然是女孩。女孩就不能英俊潇洒了么?”
妇人却吃吃笑了起来,笑音如银铃,接过稚子的“玩笑”:“还真是与众不同的小姑娘呢!这世上当然有英气逼人的女侠,女子当然也可以不输男儿的俊逸。”
不待知迷动容,妇人却又环视一周,笑语盈盈对众孩童道:“不过,不论如何说,所有姑娘都有着一颗花儿般的内心,需得温柔以待哦。”
知迷怔住了。
那一刻,明淡金灿的阳光乍然破碎了,发出清脆的声响,散落了一捧又一捧的灰烬,一片片覆在她的心上,与簌簌的阴翳一起,化作深不见底的泥沼,将她的心脏埋葬于至为柔软的窒息,越挣扎,越难呼吸。
自此以后,无论她如何修炼外在的强大与坚硬,都无法展露内心的刚强直正,无法自证内心不愿被视为柔物的宁折不弯,无法向人说清自己需要的不屈心志。
温软的春意在天地间摇曳,也终于将她和凛冬一起,杀死了。
——
天地冥冥。
一线剧痛将恒久的凝昧划破,像是将神魂一点点从中撕开,硬生生扯出一片光明视界。
痛苦刮磨着嗓底,孤竹扶着碎裂般的颅脑挣扎坐起时,窗已经闭了一片白,房内盈满柔和而明晓的金光,抬望去,顶壁四隅皆有丛蔓攀生,其上缀满金红如珠的果实,正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光芒。
耳边泠泠如泉的清脆乐律声戛然而止,孤竹眄见案边的清蓝身影如冰一滞,紧接着便若水淋浪,惊切地回身看向自己。
“你醒了?”星簇河连忙自壶中倾出一杯温水,递赴床畔,“可有大碍?”
孤竹一气泼入自己焦灼的口喉,修者岂顾忌温凉,心中却倏然如春雪消融,柔暖一片。
“除了头疼,倒没什么。”孤竹摇了摇头,又看向案上横陈的一泓银光,没有灵力支持,便不见双刃,却不妨孤竹知那纤躯即是星寒,“辛苦你了。你之前是在弹剑奏曲么?”
星簇河眸中赧然一闪而过,点了点头:“我探不出你出了什么状况,便请来了这段时日留驻肃秋宗的药宗前辈,他说你肉躯之伤均无恶状,唯独心眼活跃异常,心境也极不安定,推测你或许是陷入了幻境之类影响神念的状态。药宗善医体而不善医心,他只能给你服了些安神的丹药,因不敢贸然探察你心境与心眼,此外他也无计可施。我想起金境经历,便试着以剑鸣奏清心之音……”
他本非音宗弟子,更难知此法是否真可奏效,既是勾扯这渺然希冀,亦是以清心之音镇己之心。
“……又让你担心了。”孤竹一听便如共感,情不自禁将星簇河搂在怀中,“没事的,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星簇河在孤竹颈间依偎了一下,便轻轻将他推拒开,面色微红:“等等再……前辈还在外间。”
孤竹不由轻笑一声,也不拂逆他这般薄如蝉翼的面皮,只抬手,细细将他微乱的发丝拨顺。
星簇河正欲起身往外间寻医者,医者已闻声踏了进来:“少侠醒了就好。可容老夫冒昧问一句梦的内容?”
孤竹沉吟片刻,道:“抱歉,恕我不便告知。”
医者并不意外,再一问却直中要害:“可是与心病有关?”
那瞬息紧缩的瞳,自然瞒不住医者:“心境就像一块澄净的琉璃,随着其人各种意念的滋生,而渐渐有烟缕云雾注入其中,将原本澄净的琉璃变得朦胧浑浊。常人不刻意修心,心境虽浑浊,却终究不过灰白;而你的心境却是早已满集黑气,甚至替代了琉璃本身的颜色,只有表面薄薄一层,尚还晶莹剔透,竟未被那样深重的黑暗侵染。”
医者看着沉默的少年,眸色愈发幽邃:“医典有载,心境中黑气占七成以下,乃是人之灵智可自保的范围;七成以上,轻则心魔成型,重则失去理智、常患疯癫。你心境中的黑气,几乎可言十成,你却凭那一分的明境将它们尽数压制不发——若你的心境如常,想必也是极难一见的‘心境纯一’之质,可惜,可惜……此番若非你无法防备,老夫怕也是瞧不出你心境半点异状的。”
“少侠固然做得很好,可长久如此压制下去,即使保得外在清明,心内的千疮百孔又如何能愈呢?疲惫松懈之时,理智又如何压制与心同存的黑气呢?它们如野草般易生易长,自然便会扰乱神念,噩梦不断。”医者叹而劝道,“现在想办法医心病,还来得及。”
孤竹对此说辞已然习惯到麻木,本无动于衷;可这一番款款之言未打动他,却终于崩溃了星簇河。
那一刹如有金针乍破,缀星金刃在喉间生寒,医者看不透蓝衣少年冷容下深深掩翳的悲惶:“休想再利用他!”
孤竹连忙下地前来,握住他紧攥星寒的手:“别怕,簇河。他不是冷余。”
待星簇河缓缓放下剑,孤竹才淡然不迫道:“您是药宗之人,医者仁心,我相信您。您说该怎么治,我洗耳恭听。”
医者却摇头叹息,看向星簇河道:“若无意外,星公子,老夫应是最后一个留在肃秋宗的药宗客卿了。同门相继回宗,怕是也不会再来了。今日本亦是老夫回宗的时日,可实在做不出抛弃病患之举,故而早已延误了时辰。”
“灵药医身难医心,怎么治,还得多靠少侠自己开解啊……”医者自储物空间中翻出几个瓶瓶罐罐置于案上,“这些丹药可作外力涤荡心境,只是对少侠而言,或是杯水车薪……且黑气被驱出心境后,更应固守明境,以令黑气无法回返,自消散于外。如此反复数丹,或许可引导你寻到自行驱散黑气之法。”
“只是丹药终究是外力,强行洗刷心境难免对心境有损,这些耗尽后不管是否有效,都莫再服用同效的丹药,切记切记。”医者嘱完忠言,便拱手告辞了。
星寒垂指尘埃,金幕双刃散去,唯余一束冷铁。
虽说星簇河曾以对药宗少宗主的救命之恩换得药宗与肃秋宗竭诚合作,但也不过浮云朝露、转瞬即逝,他此刻才深切地体尝到,大势所趋有多难违。
孤竹复抬臂将他揽住:“我会帮你,簇河。肃秋宗一定能好起来的。”
星簇河悒悒良久,才长叹一声,音字孱弱,誓重如山:“我将竭尽所能。”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58 章 六、苦蘖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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