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红莲城,人影反而越稀少,直到周遭一眼望去空空如也,越君还却看见了一个人。
他正半蹲于地,似乎在极入神地观察着什么。越君还不自禁地放轻脚步,饶是如此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却未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半点不担心身后之人会造成威胁。
越君还在他身后停下,见他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便俯下身抱起他已经铺上沙土的如瀑长发,兀自感叹道:“这么好看的头发,染上尘土也太可惜了——阿别呀,你怎么不剪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明颜别淡淡答了句,也不看越君还,又捻起最后一缕沙土,待每一颗沙粒都自指间流走,才不再执着,站起了身来。
如此说辞越君还从小听他说到大,儿时还曾用灵力作剪残害了他一段头发,把他气得不轻,那时越君还不仅被鸣鸷堂的杀手弟子揍得半死,之后还得想方设法去向跟她冷战的明颜别道歉。
之后越君还除了欣赏,再也不敢对这祖宗的头发动半点心思了。
“荧煌得到了阳燧,红莲障的土壤里已经没有云烬了。”仿佛猜得出来明颜别在寻找什么,越君还便如是提醒道。
明颜别沉思许久,忽然道:“我可以请他出手再造。”
“啊?”越君还疑惑道,“你要云烬干什么?”
“有用。”明颜别随口道。
越君还一噎:“……那我帮你问问?”
“不必。我自有把握。”明颜别道。
“行行行,你什么都有把握。”越君还愤愤扔开了手中的长发,“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当然也帮不了你的忙。”
明颜别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她,眸中仍旧无甚波澜:“到了皇宫,不要坐以待毙。”
“那不废话,我甘愿入皇室是让他们关的吗?”越君还哼了一声,仿佛毫不将皇宫的监牢放在眼里。
明颜别漠然看着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模样,突然抓住越君还一只手扯来面前,用指尖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写着什么。
越君还一惊,还以为他要敲打自己,谁知竟是如此。
明颜别的指比荧煌还要纤细一些,少了凝脂般的莹润感,却如风霜中不肯折腰的一茎花枝,孤冷得更令人想要疼惜。
看着那指尖在自己掌心间快速游走,感受着浅浅淡淡的麻痒之意,越君还忽然就忘了开口。
待最后一笔收完,明颜别才放开越君还的手掌,抬起头看她:“明白了?”
越君还愣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没有,记不住,没明白——要不你再写一遍?”
明颜别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诶诶……”越君还连忙跟上,收起调笑的心思,道,“看来我从始至终都是颗棋子啊。你这布置这么精心,怕是很早之前就安排好了。”
明颜别不答,越君还瞥眼去瞧他神色,果然还是什么都瞧不出来,只好心叹反正每次认输的都是自己,也不差这一次:“你要我帮的忙,我会尽力。”
明颜别这才向她看了一眼:“星棋盟是唯一可以与皇室抗衡的势力,这个忙,你必须要帮。”
“我管他那么多,反正在我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越君还一摆手,又认认真真地去看他,“我会答应,只是因为你,懂吗?”
明颜别收回目光,颇有讽意地“呵”了一声:“情谊,本就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空想。”
越君还没有再接,沉默片刻,忽问:“夺魄用得还顺手?”
“……”明颜别没想到越君还能问到夺魄,“嗯,‘顺手’一用罢了。”
“虽然是隙名爷爷给的考验,我在囚月窟那个极寒之地闯了三天三夜,”越君还回忆道,“又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提炼寒气来铸一把武器。我不习惯用武器,想起你似乎很喜欢剑,但是悬隐域用不了剑,就铸成了一把冰尺。”
听人讲述,明颜别也想起儿时之事,微微失神后却欲开口告辞离去——他不喜回忆,但还没有足够坚定的心能够面对回忆而不改色。
然而越君还似看出他的意图,因着距离之利猛然抬手环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随即抬手就要去揭他胸前的衣料。
“越君还!”明颜别紧紧抓住越君还欲作乱的那只手腕,“你发什么疯?”
越君还本想发力震开明颜别的手,但终究没舍得伤他,只好道:“你不是中了孤竹一剑?我看看伤好没好。”
“不劳你费心。”明颜别简直想骂她一句有病。
“你知不知道那家伙的白剑有多厉害?!”越君还却显出满脸急怒,“她连断六合都能杀,你中的不也是白剑?!你才七羽,怎可能及得上断六合?”
明颜别一时无言,见越君还担忧不似作假,只好道:“我移开了心脏要害,医治之后早已痊愈,不然怎可能还有命站在这里?”
“真的痊愈了?没有后遗症?”越君还将信将疑,又扣着他的腰将他向自己压近了些,仍要去揭他衣物,十足一个急色的登徒子模样。
“越君还,你不要得寸进尺!”明颜别忍无可忍,猛然一掌将人击开,又唤了一声,“喑日!”
“属下在!”在暗处看了半晌好戏的喑日这才现身,挡在越君还身前,明颜别则腾身飞掠而离开了。
越君还焦急欲追,却被喑日挡下,只好无奈放弃,转问喑日道:“阿别他那伤真的没事?”
喑日却不以为意道:“越公子,下次要干这种事可以换个不那么拙劣的理由。”
“……”越君还一手捂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做那种事。”
……
越君还按荧煌所说找到城主府的客房,又问了几个府内的下人,才七拐八弯地找到要找的那间。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孤竹抱着个枕头被赶出了房门。
越君还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孤竹故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咦,你还活着?”
越君还登时笑不出来了:“怎么说话呢?小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铁定比你们活得都长!”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浪冲没了。”孤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拿起石桌上的茶具斟了杯茶,悠悠地品饮起来。
“那浪本来就是我掀的。”越君还白了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随即又蹙眉看着茶杯,“你怎么改喝茶了?又苦又涩,哪有酒好喝?”
心知星簇河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孤竹便一本正经道:“茶,味苦回甘,值得细品。酒比较伤身,少喝为好。”
越君还听得嘴角直抽:“你也过得太寒碜了,走,喝酒去,我请。”说着就起身去拉孤竹,不由分说要带人去喝酒。
“等等……”孤竹正欲劝止越君还,一道光幕剑刃却更快到来,二人俱是一个激灵,匆忙向两侧退开。
看着斜插在石桌上的光剑,不管再来几次越君还都觉心有余悸,满心愁苦地想我兄弟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我兄弟了……
孤竹看了看不知何时来到院中的蓝衣少年,极为迅速地撇清关系道:“我没有说要喝酒,都是这家伙说的。”
星簇河果然将冰冷的眸光移向越君还。
越君还灰溜溜地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颇为凄凉地数着阶上铺陈的落叶。
“……”见越君还一反常态,孤竹顿时觉得良心受到了谴责。
星簇河显然也有同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无意伤了他人的心。
孤竹来到星簇河身边,试着道:“红莲障熄灭,越君还立的是头功,不如就当陪她庆祝庆祝?”
星簇河果然心软舒眉,收剑转身道:“随你们吧。”
还不等孤竹去叫越君还,黑衣的少年就倏然出现在了面前:“真的?星公子同意了?”
“……”你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星簇河正想警告二人不要喝得太过头,越君还却根本没有等他点头的意思,忽然就一手一个勾搭上孤竹和星簇河的肩,带着二人向外走。
“??”孤竹始料未及,怒道,“你给我把手拿开!”
越君还知她所指,却更嚣张地将星簇河肩上的手按紧了几分:“我不,星公子也是我兄弟,一起去喝酒怎么了?”
“……你还有理了?!”孤竹简直气绝,举起拳头作势就要向越君还脸上砸。
越君还不等拳头挥上来就嗷嗷乱叫:“打人不打脸啊——!”
星簇河原也有些怔愣,此时见二人闹骂的样子,不禁轻嗤一声,浅浅地笑了笑。
在越君还说出那句“星公子也是我兄弟”时,他心里的芥蒂就已经消失无形了。
……
越君还拼尽全力,才在进入选好的酒店时勉强维持得没有鼻青脸肿的面子。
向小二叫了个雅间,越君还便带着二人上了楼。
三个少年一边用宴一边聊着分别后的见闻。
“听荧煌说你灵魂自封,我还以为多大的事,现在看起来不还是和以前一样。”越君还唏嘘道,“你这家伙虽然命大,但是命也不好,怎么隔三差五就出点事,我都替星公子担心,唉!”
孤竹却道:“命大就行了,至于好不好——能得到簇河的芳心,我难道不是悬隐域命最好的人?”
察觉到孤竹略带笑意的目光投来,星簇河不禁微红着脸偏了偏头:“少拿我开玩笑。”
越君还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唉声叹气道:“果然叫你们两个来,酸的还不是我自己。”
又说起红莲障与浪潮之事,孤竹将那夜从流华那里听到的关于新道的事告诉了二人,越君还才道她也是未经开灵,体元生来就是苏醒的,代表进境的灵力也是叶状而非羽状。
与流华不同,越君还坠海后没有经历死而复生的过程,而是安然无恙随海波漂到了对岸,对此,孤竹推测:“流华重生前修炼的是旧道,所以会是海下禁制的攻击对象,重生后是新道,越君还身上的也是新道,所以能在海下存活下来。这就说明,海下禁制本身就是新道。”
越君还听得又震惊又迷惑:“可是为什么陆上是旧道,海下是新道?我们这几个代表新道的人出现,又算什么?”
孤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新道想要颠覆旧道,你们就是先行者。——不过,管他新道旧道,你们这些人都很强不是吗?你现在不是已经突破七羽,不,七叶了?”
越君还点头道:“是啊,进境的确很快。”
星簇河也道:“我也突破七叶了。”
孤竹便感慨道:“看来新道的逆袭会很顺利了……”
“对了,流华说每进一境的能力在灵叶的脉络里,领悟之后才会生效;据说每个能力与旧道的差不多,只是没有通灵和入化。”孤竹又道。奇书屋
这样诸如驻颜此类的能力,就可以想何时生效就何时生效,不必受进境年龄的影响了。
越君还若有所思道:“通灵和入化讲求与外界其他事物的共鸣,而新道修炼的关键则是与自然中同属□□物的相通,类似于通灵和入化,却比通灵和入化的内涵更加广泛。”
孤竹也想了想:“加之,你与方诸、荧煌与阳燧,还有流华与青苹,本身也有类似通灵和入化,却比其更深的联系……等等,簇河难道没有共鸣的圣物?”
星簇河摇了摇头,也觉茫然:“并未找到。”
“这些圣物的出现或毁灭,似乎都伴随着一场灾祸。”越君还道,“也许星公子的那个也早就出现了,应该是……金境,去金境查查以前发生过的灾事,也许会有线索。”
“正好要去音宗治病,就顺途查查吧。”孤竹道,“簇河安心回宗复命,我找到了线索就来肃秋宗找你。”
星簇河却道:“我陪你一起。”
孤竹惊讶道:“你不回肃秋宗交付任务,到时越君还被皇室捉住的消息比你先到,宗主不会责罚你么?”
越君还连忙低头扒饭,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总之都注定失败了。”星簇河无奈道,“音宗是大宗门,你只身一人无名无分,只怕很难让他们拿出涉及灵魂之事的秘密来帮你。”
孤竹也这才意识到独行游侠的难处,叹道:“还是簇河你想得周到。你娘亲是音宗宗主的亲妹妹,看来这次去金境要先陪你去看望看望她。”
越君还差点被吃食呛住:“这么快就要见长辈了,等我逃出来的时候还能赶得上给你们送贺礼吗?”
孤竹立刻反击道:“你不是更快?一进皇宫就能见老丈人,只怕还等不到你逃出来,喜宴已经摆完了!”
“……”越君还简直要把自己噎死,想起公主就一脸愁容,“太可怕了,到时我或许不是逃狱,是逃婚逃出来的。”
孤竹忍不住笑她,星簇河眼角也微露笑意。
孤竹便又去看星簇河,难得没有调侃,只是悦心地将好景纳入眼底,暗叹他今日果真是毫无疏离的欢愉舒心,若能一直如此该多好。
然而结账时,两个原本在红莲城堪称富得流油的少年,看到账单上明晃晃的“晶石”单位时,忽然就沉默了。
越君还给了孤竹一个眼神,跑?
孤竹回了一个犹豫的眼神,这样似乎不太好。
越君还又给了一个更急切的眼神,又不是没跑过。
孤竹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那次是我给你结的账。
越君还差点要起身上手,再不跑来不及了。
就在二人即将表现出要吃霸王餐的举动时,一袋子晶石已经扔进了小二手里。
待小二喜笑颜开出了门,二人俱是悻悻看向寒气森森的星簇河,一时间连谢语都噎在喉头半晌说不出来。
……
城主府。
荧煌好奇地戳了戳越君还鬓发上挂的一颗金色光粒,收手后只见那光粒一阵颤动,随即爆裂开来,越君还只觉有一把细针划过自己脸庞,疼得呲牙咧嘴。
好在星簇河没有真的下狠手,只是刺痛而不伤人。
荧煌不禁轻笑一声,看着越君还满头挂的光粒:“好亮一盏烛灯。”
“……”越君还连忙用灵力拂落满头的浮烁光粒,又握起茶杯一饮而尽,勉强平复逃了一路的呼吸,“听说你最近在招人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荧煌却是笑:“你刚帮我除掉了红莲障,现在又已时日无多,不如珍惜时间好好在城中玩一玩,不必再操心我的事了。”
“怎么一个个都是这样……”越君还埋怨似的叹息了一声,随即身子一翻,就在矮几上撑肘一躺,“那我在这待着,你干你自己的事,我不打扰你。”
“你压到我的稿纸了。”荧煌无奈道,“怎么不回去陪公主殿下了?”
说起公主,越君还一哆嗦,又从矮几上起了身来:“我现在还真不敢见她……”
荧煌正要劝什么,越君还却打断道:“反正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你这待着了,清净。”
明暖的日光洒透窗棂,在少年的黑衣黑发上映下轻幻的金带,微尘在若隐似无的光雾中缓缓游荡,不时几声鸟鸣打破这安宁祥和,却更令人感到心幽而谧。
就像曾经不知多少个午后,少年找来这里与他讨论、思索红莲障的根除之法,虽然每次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成果,但正是因为少年的坚持不懈,才让他感到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罪孽。
“听说你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杀手,你可有受伤?”越君还忽然问。
荧煌摇头道:“无碍。都是皮外伤,已经养好了。”
“那就好。”越君还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把要大宴火境的消息放出去,他们就不会起什么歪心思了——没想到,还是我连累了你。”
荧煌道:“若是没能保住你,红莲障想来也永无解决之法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越君还调笑道:“你就那么确定只有我能灭红莲障?比我强大的修者多了去了,控制浪潮可不止我一个人能做到。”
“但只有你能动海水。”荧煌道,“你忘了吗?别的修者的灵力根本无法与红莲焰碰触。他们的水浪当然也无法浇灭红莲障。”
荧煌又道:“而且,若不是你为了灭红莲障而去海边感悟,也不至置自己于险地。”
越君还一摆手道:“我本就是因为在水境已经无法进境突破,才想来火境这个相克的环境碰碰运气。而且若不是红莲城成了庇护,没有把我赶出去,仇家的人可能早就动手将我抓走了。”
荧煌笑道:“也幸好没有把你赶出去。”
越君还不禁感叹:“那日在船上见到你时,我就以为你要把公主赶出去,还一直认为你不近人情。可现在一想才觉得,你其实根本没有动过把人赶走的念头,像你这么心好的人,一定是在想能帮她挡刀挡到几时。”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荧煌道。
“哎,不说这个了。”越君还随手拿起桌上一张稿纸,细瞧道,“你这画的是阵法?你要在城里修新的阵法了?可是,你不是说红莲城就快要解散了吗?”
荧煌叹道:“红莲障已不复存在,红莲城也的确没有再特立独行的必要。摆宴那夜既然是□□的机会,我也就趁这样的机会让红莲城在□□中毁去,省得之后被他人觊觎。我也好顺理成章地退位离开。
“但乱战之中,受苦的还是百姓,所以我想提早建好一些通道阵法,让他们在七夕之夜能快速撤离。月侍他们已经在为城民寻找暂时的住处,希望城破之后他们能振作起来,再建新居吧。”
“通道阵法……似乎不如空间阵法来得快。”越君还摸着下巴道,“通道阵法只是开辟一条捷径,空间阵法却能直接让人在两地出现、消失。”
荧煌无奈道:“可是只有九羽的修者才有动摇空间的能力,空间阵法也只有九羽修者可以刻画,据说这一个百年再也无人突破过九羽,九羽修者已是寥寥无几,到哪去找人刻画空间阵法?”
“巧了,我刚好就认识一个。他还正好就在火境。”越君还立时放下稿纸起身,抖抖衣料,“我现在就帮你把他找来。”
荧煌没来得及叫住人,越君还就风也似的跑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又只剩自己一人,荧煌轻轻一叹,略有些气闷地想,早知就不将实情说出来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99 章 五十二、栖泠借翼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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