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屋>其它小说>剑隐诀>第 139 章 三十四、何处囚
  天地随着阴阳旋转,陷身如蝼蚁的偌大人间卷入漩涡中心碎灭不见,两仪图岿然不改,倒伏平覆于一片圆台。

  寒气流窜,将诸景铺开,月冰丛丛簇在各隅,冷白冰萤悬浮游漫,皓旰四壁浸濯着翳目,极寒之窟中一条窄河汩汩远流。

  定神清乱,方才抬睫,认出此地乃是第三关起处,第二关的圆台仍自嵌在冰地的凹坑之中,台上阴阳两仪图尚存未隐。

  台面高出冰面数尺,一道原无其形的台阶从边缘延下,似令二人上阶之意。

  二人相视一眼,纷纷点足一跃,踏上各自的一仪。

  万开烟立于阳仪,星斜影立于阴仪,这瞬间如同踩动阵法,两仪图拔升起万枝森光,光芒中凝拥出数件传承之物。

  阳仪白玉森光中,一本名为《厚德》的功法,一本名为《固盟之策》的书册,与不计其数的丹药、灵石并天材地宝等裨益修炼之物。

  悸然转身,便见淡金光芒织就的人影虚立于前,衣发飞浮,溶溶晔晔。万开烟震不能言,半晌才咬得几颗碎字:“祖父?您……”

  面容疏朗而峻特的男子微微颔首:“不知沉浮了多少年,烟儿已经这么大了……”

  “您还活着吗?”万开烟期狂而惴恐,颤澜都快颠碎了字句。

  男子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留于传承中的最后些许神智,还担得起几句交代,多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甲尖破开皮肉,死死地嵌入拳心,万开烟绷紧了面皮下每一根弦,才制止了哀怆在祖父面前揭破自己的脆弱之态。

  然涔淫的血链,已然替了淋浪的玉箸。

  金丝勾勒般的虚影伸出无质的手,却是极认真而赋情地从少年的脑顶抚过:“没想到通过这等考验的人是烟儿,不过烟儿能获得我的传承,我很高兴。”

  男子心知关于死生的领悟,这个少年不再需要自己多舌。见万开烟逐渐弛缓静定下来,便收回自己的覆掌,道:“将你的灵方祭出来吧。”

  万开烟撇弃自己眸角残存的丝缕怅惘,翻抬掌心,六承之方显露无遗。

  虚影身周拥簇的光云如万条金缕、又如腾海奔浪向六承之方围涌而去,一时金光盛如柔云,将阳仪一方的景象温软淹没。

  而阴仪润墨森光中,亦有一本书册悬浮,名曰《陈罪》;另有一颗血红丹珠,一本名为《枉生》的功法,加之辅助修炼的珍宝资源不胜枚举。

  阴仪鱼尾同样立着一墨光洇显的人影,星斜影知道、也认得他是谁,但他们未曾打过交道,算是初次谋面。

  墨影男子如生前一般隽逸俊秀,只眉目间的邪异煞血之气亦未遭死亡磨灭,哪怕此时依凭墨色而存在,也仿能瞧出他一头山雪般的白发,一双蚕蛾般的白眉。

  他们从未相识,却已如此相似。

  星斜影看向他,散漫的、疏漠的四目相对,却只一眼,少年就了然了传承中那三样物什何用。

  血红丹珠唤作魔血珠,是他的心血之作,一生只成就这一颗,只需服下,不论普通人还是修者,都能立刻开辟完整的“翩然如飞”的魔血异元,既可吸食他人灵力、又可吸收血气而修炼。而依靠魔血珠开辟的此元境界,一初便能达到二羽初境,加之传承赠与的无数珍宝与魔血异元本身的特性,即便是露宿风餐无依无附的散修,要使魔血异元飞速进境也绝非难事。

  《枉生》也是他亲手所书,与魔血异力相适的一套功法,将此种异力制造杀孽的潜能开掘到极致。

  至于《陈罪》——这才是星斜影来赴冰原的目的,之一。

  但既然传承的内容早已定好,又何妨照单全收,左右得不厌多。

  二人似如心照不宣,在阳仪蔽形的光云消散前,星斜影默然将阴仪墨光中陈列的传承之物通通收入储物空间中。雪鹊仍在万开烟一边,似连它的耳目也一起避过了。

  阳仪,金影身周的光云尽入六承之方,于八角十二棱与六面印纹轮廓处镀若旭日秋水的金衣。

  万开烟怔惑,金影稍露疲弱之态,肃声解释道:“这是‘光意’,能无分彼此地融入你的灵方的每一种能力之中。光意可遏人欲念,尤其是恶念;受光意压制之人,神智会暂时有微损,于你应敌有利;若时日足够,光意亦可削人欲念、净人恶念。不过,光意仅为辅用,清净之能并不够强大,勿要妄图依靠它善化天下。”

  万开烟郑重一礼:“孙儿谨记。”

  阴阳仪的黑白森光俱渐短消,复匐于台面。骤如前景再现,圆台一声械响,缓缓脱离冰面深凹,不歇地升移。

  万开烟转头望见阴仪的墨影,如雷乍破般震惊到难以置信,心念电转,却又意料,是了,合该是他。

  足以与祖父的光相俦的暗,除了鸣鸷谷上一任的谷主,还有谁堪担负?

  “为什么……?”少年只是不解其由,“祖父,为什么您与他的传承混融在一起?”

  金影敛了敛眸,淡然不语。

  疑题却似生出的一刹就有了解答:“您……您们,合葬?”

  “生不能同寝,死也不能同穴么?”墨影的冷讽先至,其音寒冽似能惭满窟异冰,“当真是你的后辈,同你一样迂腐不化。”

  金影微微一叹,未驳他言,反而再次虚抚了抚少年的发,此番却未能抚去少年眸中震碎的残璃:“已死之人,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年你祖母孤身一人,携着两方襁褓从师门逃出,世间之大,无她容身之所。她风尘仆仆,走投无路,听说我仁善之名,才怀着半点希冀求上万承宗,我无法见死不救,遂收留了他们母子三人。”

  “所以,您与祖母……有名无实?”万开烟十八年来未曾想到过这样的事实,更未想到祖父肯向自己揭示陈年旧事,只是为了撇清他与祖母的关系。

  “此事,我承认有我私欲作祟。”金影又一叹,“我此生不愿娶妻,可宗门需要传承。她出现得就像及时雨,娶她为妻,只需一个名分,便连子嗣也一并得了。而她只不过求一个栖身之所,既曾有夫,对我自也无意,虑清此举于我二人皆有益无伤,我才敢此为。”

  无可厚非。万开烟眸中茫然却愈发杳渺。

  圆台自冰顶圆缺中升上首关所在的冰窟,位于此窟尽头,两个少年偏身望向来路,首关设作壁鉴的灵障已消失不见,仿佛也失了引路的标志。

  从旋转的冰方上进入此间时,万开烟经由冰层上的一道碑下入口,而星斜影忽失忽现,如受诡力引吸而至,无迹可寻。

  眼下看来,出口便也是那碑下入口,再无其他。

  万开烟最后向金影躬身一拜,金影点了点头,慈声道:“去吧。”

  两个少年无复停留,举步离身,向记忆中的入口行去。

  万开烟仍有些怏怏失神,寸心为纷繁乱麻般的思绪所纠缠网缚,不得脱身。

  星斜影却尚张着一束戒惕,列开星沉以替灵障指引方向,二人方行出半里不至,他便忽沉眸色,按住万开烟一臂教人止步。

  “怎么了?”万开烟抽回神时,星斜影感见的动静已没入深潭般宁息。

  星斜影凝思不语,眸色愈发幽邃,试着再上前一步。

  这一步如似踏断支山之梁,整个冰窟都为之狠狠一颤!

  而星斜影则如恰撞入一道飞鞭之下,无法以灵力抵御的痛猛然绽开皮肉,他禁不住一声痛呼,身形都似被巨力笞倒。

  万开烟惊得思绪飞散,连忙上前接住星斜影。却忽亦遭剧痛,冰窟又开始摇兀。

  墨影傲漠的话音起自身后:“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听闻此言,星斜影却是一笑,笑得如早有所知般冷冽而讽刺。

  万开烟则是懵了个透彻。他望向圆台上已有些邈微的身影,金影的叹声已不渡他耳,缓缓背过了身去。

  “我……你走吧。”万开烟心中交集已非止百感,浑身气力逃散得一干二净,“我留下。”

  “留个屁!”星斜影诃骂一声,缓过痛制便拉起万开烟腕臂,毫无迟疑地向前奔走,“听他鬼话做甚,我偏要两个都出去!”

  墨影略感意外,眸中兴色,欣赏有之,更滥是蔑蝼蚁的不屑与玩味。

  二人每近出口一步,冰窟就剧烈地颤兀一番,越近便越剧烈,直到倒垂的冰凌簌簌抖落霜尘,一块接一块地碎裂砸落,未几冰凌尽皆分尸成满窟滚石,厚不可穿的冰顶连携冰凌的余根,层层碎落坍塌。

  而每近一步,都会加身一种不同的痛苦,山重海深般的疼痛纵使没能压垮意志,也足可扼得躯体经络动弹不得,举步维艰。

  极致的奔行速度,此境下磋磨得过寒无风。www.ýáńbkj.ćőm

  而冰窟的崩陷,一旦开始,只会越来越迅猛,如潜满柴堆的火星陡遇风刮,烈火灰烬,不过须臾之事。

  紧迫无暇,就算有他法,也不容自己想出了。星斜影暗暗一叹,在他的传承里破他的规矩,还是有些痴心妄想。

  二人挨了千刀万剐般的痛楚,驻了足。新的痛苦与动荡收止,冰层的崩落却仍在继续。

  “你出去。”星斜影似咽中绽一朵冰花,僵弱却犹自冷静,“我不走了。”

  “我不可能任由你死在这里。”万开烟亦不一动,“你离开,我留下。”

  “这个时候争这些无谓的话有什么用?!”急怒冲得冰碎花零,“我留下,你脱困后可以遣人来救我;你若留下,我出去后不一定……一定不会回来救你!”

  “……”万开烟神情复杂,心中动摇却一时未能延及手足。

  裂冰声在头顶蔓延得迅速,星斜影等不得他做决定,再无二话,运足灵力的一掌推在他背后。

  万开烟被向前击出数步远,如同匍身从钉板上拖过一般痛到晕眩,却仍忙乱停身回顾,只见星斜影跪倾于地,一边小腿已被巨大的玄冰碎块压制得不见形影,星沉缠缚其上,却渺小如蚍蜉,岂撼得这棵巨木?

  星斜影见他下意识举步欲回,怒意险些撕破喉嗓:“快滚!”

  万开烟的惘惑终于也被撕破,他知道将义字置于最前必然会蒙蔽一些视野,却此刻才醒悟,原来一味求全眼前的义,也会误了争取善果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犹豫,咬着牙转身奔逃。

  仿佛于死死闭合的暗影长廊,泞动自己泥浆般的身躯渗过影子都挤不进的缝隙,极寒而粗砺的冰壁刮过泥浆的每一寸都灌来无比澄澈的痛不欲生。

  他仍竭汲全力地前行,仍不敢懈怠地逃着。

  某一刻,似是泥浆渗出了冰壁,复铸人形,疼痛如芳瓣纷散拂落袂尾,身骤轻如日畔烟岚,仍要顽固几已虚消的足,蹈请疾风。

  却同于此刻,身后迸裂一声穿心的惨呼,万开烟止不住一颤,宛首见玄冰巨块已被星沉绞碎,星斜影却半拖着那腿,蜷身自拥,蓝衣乌发颤得细密。

  “前后相去三丈,视之去留。”墨影的声音似溢自冰窟各处裂纹,“留者独负双人之苦,去者无碍。”

  万开烟终于忍不住怒吼:“你不是人!”

  雪鹊叼住他肩头的衣料拚命后撤,总算叼回少年几分沉着。少年恨切藏深,一掸眸底碎琼,不吝脚力,萃着血液里每一道掣电。

  星斜影艰难抬动颈骨,狼藉满地的斗大冰石丛中,一人一鸟的形影也溶得湿黏。

  目光松散纠在那少年肩上的白影,哼声推不开嗓门,讽言抑制于心间——果然,看似为我,实则为他;看似帮我,实则害我。

  远影逝得太快,少年便也覆了睫不再看。只体肤筋骨血肉内愈发剧烈的疼痛示以他,他们离囚笼越来越远了。

  不知何年,终于牙关锁不住痛鸣,少年跪伏于地,再无力躲避愈渐厚重的落冰。浑身如有万条淬毒的丝线缠缚,不断收紧,勒入皮肤,毒意所过至痒至痛,又似无数尺蠖于皮肉中蠕行鼓动,敲震撕扯着每一处或惯用、或未曾触碰的感官。加之不知多少寒鞭同时于浑身各处棰挞,去者每近出口一步,无形处便多一鞭。

  不同于炼狱关黑气带来的纯粹的痛,这是痛苦,也是折辱。

  五指下绸缕残镂,露出血色泛滥的肌肤。少年恨不能亲手撕碎自己的身体,来撕碎由内至外不得疏解的痒痛。

  泪覆满面,失声哭号。轰然,埋没于乱冰之下。

  ……

  少年在旋转而荡兀的冰面上奔行,这巨大的冰层之方有六面,他所奔之面正在缓缓下旋,他所攀行的前坡也愈发陡峭。

  在此面完全竖立直起的前一刻,少年扣棱而翻,涌取余力将自己送上了迎天的冰面。

  巨大冰方周境的迷雾蓦然消失,冰原之景复回。恍惚希声一道叩响,如似轮齿相衔、榫卯相合,冰方旋至正形,复与冰原相贴,而少年今立的冰面,也已与冰原严丝合缝,不见泾渭。

  不眺一望无遮的旷原,不瞻抹羽涂雪的长天,少年只愣愣眙着足下冰面,仿佛要认出这不是出口所在的一面,需要极大的努力,需要莫大的勇气。

  没错,它合上了。永远将沉默,永远将寂寥。

  再向骨血赊不出半丝心力,膝骨重重砸在冰上,深层之下也攫不住一缕余响。

  长天旷原,唯剩的异色,也不过这渺然一跪之人罢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39 章 三十四、何处囚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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