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将小人从吞日宗绑来北土境,不知万宗主有何贵干?”扣着一身骨的正心索,却仍锁不住满口的伶牙滑舌,变言瞧着上位捧茶而啜的万极掠,悠哉得却似饮者非彼而己也。
杯中目光泛着茶沤,睫下绰上纤雾:“听闻先生曾于吞日宗扬言,怀力根除鉴日镜暗存之弊,不知是也不是?”
变言眸边锋芒一闪,须臾也扇睑而藏,唯余幽寂笑意:“宗主说笑了,小人乃卑鄙之徒,怎担得起‘先生’二字?而况鉴日镜有何弊?小人只道其有异,可不曾言有弊,宗主莫要信口污蔑……”
话尾兀然泼灭于一刹寒意,面色白如心间骤生的霜。
变言缓了缓,才喘得一口气入肺腑,一睫飘上万极掠座旁的未途,虚弱得气如游丝:“未公子,小人可比不得高境修者,不过是一介弱质之身,前有璃火牢的重伤未愈,后有跨土境的长途颠簸……您若是想将小人折腾死,还求给个痛快的好。”
未途右臂支于腰畔,闻言只是一声冷哼,立姿依然,却未再出手。
万极掠移下手中茶盏,目色似浣。
——
于万承宗养了段时日,变言的伤虽未大好,到底是却了性命之忧。
“先生如能为本盟除去蔽屹之患,但凡拿得出手,本盟皆可以之为报。”
万极掠的恳言切语还在耳旁萦绕,变言把玩着指间绮靡的帐色柔煦,眸光也随之迷离起来。
此来何故?
追根究底,都是谷主的安排。
他告诉了自己该做什么、如何去做,一切谋划都慎重妥当,却唯独没告诉自己,他想要什么。
[“他若择中你,便应他所求,设法为星棋盟解除此患。至于报酬——若有所愿,尽惜此机讨取罢。”]
若不置一价以为偿换,又何以叫万极掠那老狐狸不起毫疑。
可问所愿……
变言惘然惊觉,这也是自己许久未曾静思的一题了。
这次任务还真是非一般的随便……他既揣摩不透明颜别的用意,也洞不穿万极掠悄藏多深的图谋,眼下,便连自己的心意也探不明晰。
不论他人如何,于他而言,入鸣鸷谷是心甘情愿,在鸣鸷谷是如鱼得水;谷外天阔,莫可为家。即使性好自由,却也知晓人世一罗网,纵广阔无边,网眼却狭仄到不容蝼蚁。
“外人皆道那是鬼窟魔巢、恶穴凶狱,”指尖燃起一簇无形的火,炽漾出昔日旧影,渐随烈焰笼遍了周身,“独我流连这故渊旧林,不肯离去。”
——
万承宗,万丈珉。
“原来七大宗之畛域的天倪常有瑰逸琉光,这便是‘蔽屹’。”
宛如火凰游弋云上,将烟霞梳饬尾翎,泻如薄瀑的彤透光芒中,飘落火絮盈盈纷飞。
又恍见层鳞若浪、丹火曳旋、朱影颉颃,奇景万般变幻,将目光都编作片片游蝶。
浮石列次接天,未途拾阶而上,余数阶而止,昂首望那天顶。
霞光流落眸边,也浸透了双瞳,宛如火齐般绚艳到炫眼。
未途一瞬失了神,眙住那双瞳仁久不能移,仿佛果然窥见了一双殊相逸发的宝珠般。
不知几时,另一道款步登珉的身影拂过衣侧,一袭白纹黎袍抹断了视线,弹回眸中溅得波澜清明,未途连忙躬身低首,恭敬备至。
“昔,晶焰山始入本盟,于土境之南建立吞日宗。时久势积,吞日宗顺利跻身七大宗门之列,其日,晶焰山筹备各式晶石法宝万钧以馈土境,举盟燃之,烟火蔽天。其后七大宗上空彤云不散,驻如岳峙,故唤作‘蔽屹’。”
珉石也在锦裾下俯首低眉,缄着口将今此的一盟之主送上极巅。
万极掠半前于变言身侧,负手眺览替了天幕的茫茫火色焰彩,瞳深似墨,万顷琉光,不可染之一寸。
“据晶焰山所言,蔽屹乃是古往今来,其门所出首屈一指的驻守防御类法宝。二百余年间,也确然尝为本盟拦下过不少祸端,更巩固了本盟于全域的地位,再少蠢蠢欲动者无端来犯。”
变言眸光一转,瞳上彤霞尽数敛于眼底:“既如此,盟主更应当好生留着才是,为何又忽然想除掉这位‘功臣’?”
万极掠飘睨一眼,又恍似从未移瞳:“三年前,试羽大会后,鸣鸷谷大肆攻入肃秋宗,并劫走了其二公子星斜影……那一战后,肃秋宗的蔽屹云便消失不见。盟中皆以为是鸣鸷谷攻破了蔽屹,然以曾经蔽屹表现出的防御力,并不是那一次鸣鸷谷进犯的力量能够破坏的。”
“晶焰山像是也没能料到有此意外,在其他宗门发问质疑蔽屹的效用时,他们急忙派来以旷伶为首的几位顶尖炼元师,将余下六朵蔽屹之间的畛域消弭,似分实合,不分彼此,并可在七宗之地任意来去,何处有难,便赴何处——如此,既将六分之力合一而强固,又顾及到了土境本盟的任何一地。”
变言随口猜测道:“难道是蔽屹年久失修,因此才脆弱得一攻就破?”
万极掠淡然:“的确,近数十年再也没有任一大宗用得上蔽屹,没有人知道经晶焰山改造前是否会有一二开始衰弱;又或许鸣鸷谷本擅邪术,以我们所不意的方式化解了蔽屹也未可知。”
变言又拨目一睎那满天绚焕的宝辉:“情理皆合。盟主却又是从何窥见了破绽?”
“蔽屹寻常不显威时,只如霞光异彩,若非知者,旁人皆难以瞧出其所在。”万极掠瞳色又沉凝了几分,仿佛欲将目光穿破不知多么厚重的火色,撕云净天,“数十年沉寂,即便是星棋盟内,知闻蔽屹者,也不多了。”
“小辈们——烟儿不知,肃秋宗那天骄也不知,甚至连旷家的少门主,似也不知。否则肃秋宗不该忍气吞声,反需临时向晶焰山购置一次性法宝以自救,晶焰山更不该当真记下这笔账。”
变言回想起三年前晶焰山上的流言:“难道就不会是因为肃秋宗迩来衰堕,连晶焰山也不愿意维持睦好,刻意为难罢了?”
“这自然是他们要精心营造的假象。”万极掠唇角凛笑幽微,“只是,若星簇河见过蔽屹,以那少年的性子,又怎会甘愿向晶焰山妥协?”
变言眦边明光一灿:“原来如此。鸣鸷谷背上黑锅总算是少了一个,当年攻入肃秋宗时,怕是根本没遇到什么固若金汤的防御罢。”
“晶焰山从未教授七大宗撤除蔽屹的方法,肃秋宗若是与之无暗通,又怎能做到令蔽屹消失得不留痕?而这蔽屹若是未藏玄机,肃秋宗又为何要提前将之撤除?”万极掠终于侧襟面向变言,“先生既能瞧出吞日宗的鉴日镜法元内容有异,虽而今为天下人所不齿,想必曾负盛名却是不虚;况若本宗所料不错,鉴日镜的端倪应当正与蔽屹云有所关联。”
“……怎么一个个都当我万法皆通。”变言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盟主知我盛名,也知那名头不过‘鉴元师’尔?就算我果真能探明蔽屹的法元内容,却也根本无力改写其中弊端——除非盟主找到像旷伶那样的炼元师,否则也徒能望洋兴叹罢了。”
“吞日宗只是个傀儡。晶焰山的炼元技艺从未外传,也不曾流入星棋盟。”万极掠扼指沉声,复抬眸,目光如炬,“先生以为,本宗眼下寻炼元师为助,可行否?”
“……”变言抿唇沉吟半晌,方泄气般叹道,“不可。若打草惊蛇,怕晶焰山直接撕破脸皮,后果不堪设想。”
随即转锋:“不过,小人而今到底是鸣鸷谷中人,盟主就如此信得过小人,不怕我使诈?”
万极掠只是一笑,云淡风轻,又温恂和易:“有途儿在,先生不会的。”
……
九月末,江湖拂衣,披凌曳虹。
万承宗地界,杏啄溪。
秋意俦着蹊畔霜枝凋槭,一抹抹白冉冉从岑尖芸芸到长薄,宛然万里纤云无骨慵态,塌了腰肢枕崖卧涧,一派潇疏素净。
微尘如银,点落枯梢枝末,婉婉绰绰地点开了一朵灰泽银脉的玉兰。
不堪清寒,冱凝的风欺得娇瓣颤瑟,簌簌抖落潇潇几缕冷烟,疏疏罥在了少年郁郁的青丝后。
“虫闻冬而蛰,乃为‘砌墟’之节。”袖中拢着躲寒的夤夜行,万开烟领着星斜影,且行且谓,“此节寒葬百虫,唯‘夜、冰、云’三类不没,皆称‘墟虫’。万承宗贶佑周境,令墟虫翅生‘墟尘’,遍泽柔祈,以征祥祉。”
银缕绣纹的蓝绸束着两垂纤柔乌丝贴泻颈后,似瀑流捧漱着崖柳,又似荇藻摇漾的萦花一水,淌软了一身不群隐刺,披散成淑质温幽、逸容清秀。
“这黎首村落,处处凡人,半个开过灵的修者都见不到——少盟主还当真是亲民如属。”星斜影随着他款步并踱溪声,履迹延向东岸的一片小村落。
字出唇珠而腾为轻烟,将那岫中眠云般的慵闲都尽致活现过来。
“万承宗弟子,每岁砌墟之节都须身至民间,扩布墟尘以降福祚。我既然于宗中非等闲之士,更应当以身作则。”万开烟怿色微微,一撇霁光从眼梢明媚递来,“百姓与修者同为人,星棋盟从未将二者贵贱殊别。斜影,你若欲从善,此刻便当试着以爱护之心包容凡人,遣力荡涤心中嗔恶之念。”
星斜影曦瞳一敛,似不情愿,稍晌却仍是乖顺了口舌:“少盟主说得是。”
万开烟瞧此颜情,无端便想抚摩一番他的乌首,惚恍一刹却是止了这孟浪的念头,只飘了飘目道:“不必如此生分,唤我名就好。”
星斜影扬了扬那瑰逸的纹金双瞳,恰似发现了某种端倪,又故作不觉,轻而缓地含着字唤道:“开烟?”
宛若这万繁俱寂中幼眇的一缕冷香。
万开烟试了一迭喉声,才“嗯”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随即便状若望雁寻花地悄侧了面目去。
长空净如洗,只无雁影;溪畔残萎悴,花已尽落。
遑论耳际云烧似的微绯,纵不窥不探,也缘此曝入星斜影眸中,燃绽开扳回一城似的晴花之色。
村头已是人语浮泛温风,几名黎衣的万承宗弟子在裹着缊袍的翁叟老妪中尤为显目,寒暄声里亦有垂髫稚影好奇往来,捏着缜润的袂角糯声问:大宗门里会有很多好吃的杏花糕吗?
万开烟亦不禁欣然浅笑,捧出袖内的夤夜行,以指尖极轻地挠了挠绒虫蕞眇的侧颊:“阿夜,醒醒,有任务了。”
臬兀着粟珠般的点漆鼻尖,夤夜行蚊呐似的哼唧了一番,才不得不认命地抖擞起六叠纤细绒翅,振而飞去了。
盘桓满村,以播墟尘。
“这虫儿体渺貌巧,开烟,你也不怕它独自为哪家顽童所捉了去揄弄?”樨瞳里落英似的绒团影子飘飖着远了,星斜影捩目身畔,兴味泛然。
“阿夜与我通灵有契,足以自保。”万开烟恬然温声,睛光却迢迢至萍蓬转入无影方才复还。
星斜影睫边掠过半铢愕然,旋皆添作了佳兴:“博怀六宗技力,其中蕴黄宗正是以驭兽见长——原以为,以少盟主的身份,所驭灵兽便不是麒麟凤凰,也当类青龙朱雀;不意啊不意,竟是此般一小小夜虫,当真令人瞠目。”
戏谑相扰,万开烟却止是色以无奈:“墟尘撒落后,便将蜇虫之尸化为‘墟烬’,四处铺覆,墟烬繁袤时,其状若劫灰盖幕,旷地俨屋,连绵同一片烬色,睎望而去,宛然藉藉坍墟之貌。”
“阿夜是我四年前砌墟节所遇,彼时它伏于墟烬下奄奄一息,旁处有三两眷友悬飞不肯离去。我临前探看,墟烬存养着它的身躯,见它纵使沉埋灰末下,仍竭力不休地振发着炽亮的明光,心中便恍然枨触不已,荡荡唯余‘设法救它’这一个念头。”
彼时少年四羽已中境,于灵兽一道却尚未择得灵犀相见的通灵共济者,便不疑瞬息地置此契位与那一息尚存的燃骨灵虫。夤夜行得以与远渥于自己的强大生灵结契,玄契的理法质变了它朝生暮死的生命,如同雪沁春敷后的新一轮降生。
“夤夜行乃是昼伏夜出、于夤夜尤煌的灵虫,不知缘何残喘在墟烬、又赓续性命至白日?”星斜影低眉若思,睫下犹有春波縠纹。
“契成后阿夜说与我知,它身负墟尘,轻忽大意,途逢一将败的异昙,骧起欲将它扑食,幸在它转避及时,未遗性命,却是落了道重伤,势态难反了。”万开烟说及忆故,蒿然仍见眉梢,后语流湛又渐弛,“墟烬此物满涵瑞性,对蜇虫之外的一切生灵,都有利无害。非但延年益寿、除蠹防朽、附于屋表绝寒蔽暖,待来年春临,墟烬与覆雪同化,亦可润沃土地稼穑兴荣,且免遭虫害。而对于命若蜉蝣的夤夜行,墟烬亦可呈露不俗的温养效力,是故方能悬吊它的微命至白昼。”
星斜影唇痕镌深了几分,唏出些窈邈的意味:“这墟烬果真是好一番祥祚。”
适时,各处弟子纷纷回望,如朝翔凤般鳞集而至——“少宗主?真是巧,今冬竟能与少宗主同遣一地!”
寒衣黔首们也熙熙逐来,口缭舌乱地倾说起无可酬答的感佩。
万开烟眉目穆若似镜湖云影,历历相与应过,无半句躁遽搪塞之语。
尔后有村人热络地把住他的腕袂,拉着他要往自家备办筵席。
万开烟从善如流,不委权辞,周遭弟子则道诸事繁忙,揖别散去。
星斜影便随步他臂左,唇边犹似飞起一瓣落红,轻浅得漫不经心,又飘转着调侃之意:“伯伯婶婶,大宗门享的可尽是馐馔丹醴,肉有熊掌鱼翅,蔬有雪芝玉髓,少盟主怕是不见得惯食你们的鸡鸭牛羊、山果野菜,何必将这不易之珍糟蹋在他的口舌上呢?”
万开烟怃然转眄,即刻却又冰释为无计罢休,向众淳民说知:“这位是肃秋宗的少宗主,星斜影公子。性子恣肆了些,心却是温良的。”
众人一听,神色便更加热忱如沸,将那调侃言语同二人一道玩笑反唇,毫无见外。
星斜影却是免无可免地失神了一霎,袖下指峰不着痕迹地叩上心之所在。
……温良?
指腹下寸起寸伏的律动并非心搏,他宛然摹见了心境中联拳的肥硕虫躯呼吸张驰的景态,忽地很是讥诮。
玉屑还未至,墟烬已满家。
攘攘搡搡地入了一方农院,茅檐四壁皆一派灰缟,篱落中搭设的粗棚也已如蒙薄絮,而冷浸十里烟岚的潇寒悄然自衣隙褪尽,燠然无踪。星斜影方知,所谓“绝寒蔽暖”是何等立竿见影。
这对于乡间寒素而言,奚啻笼绝出一片春天?炉炭麻絮,不若屋外砌墟。
而村中匠人亦喜取墟烬和泥烧器,可藏食水、药材不腐不蛀。墟烬与埃土编结,便不应春化,按据匠人的技艺巧拙,此类器具的良效可固持三到五载不等。
有黄毛稚子移启自家的墟陶盒,掇出一块白白酥酥的杏花糕,尤然萦曳着春日的芳菲,献宝一般高举至少年身前,水玉般的湖盘眼中闪烁着无数粼粼清光。
星斜影冰上雪枝似的指虚虚一探,撷出一颗皓白的明珠,莞尔道:“我用泉客珠同你换。”
孩童霎时滞定了神色,不知是为哪种白辉所晃。
终是讷讷地接过了每一根光毫都煊耀着“价值不菲”的圆润白珠,将杏花糕仔细稳妥地放进那皑皑有晕的掌心中。
万开烟道他是初学行善,未掌分寸,却也不急着指摘,只先问:“味道可好?”
星斜影瞳隅点晦已藏入金缕的末芒,闻言卷睫一笑,当面咬下糕点一角,化在口齿间发甜:“不算难吃。你尝尝?”
似若荷风送香气,玉骨赠花糕,万开烟目光一落,缺残处还布着隐微的齿痕,曝露着糕点的软腻。
万开烟不由一赧,轻慎地拈起芳糕,礼齿落在无碍于口处。待见新缺昭昭,才无措回神——余此半块,还是不还?
不料星斜影见他欲递又止,竟径自挽指取回余半,循序从容地渡入了口腹。
万开烟一时涩喉难言。
星斜影拂了拂指,舌间言字都浸扯着薄薄的黏腻:“有番风味。”顺势勾牵黎袂下的手,多年故友般无疑:“走罢,开烟。外头飨宴置好,在唤你了。”
掌心如同倾入一株雪,试欲携揾时亦知山棱幽峻。紧些,怕浮佻;虚些,怕轻慢。万开烟五指绷如张弦,而无矢无鹰,一程都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64 章 十二、云下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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