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纵使皇室内部,大多数人也只听过淬邪之名,从未见过其真容。据说国师实力强大,身具天眼通天彻地,能看透一切邪浊污秽,晓未来知古今,洞悉每一个人的命理;但从未有人见过淬邪参与朝中大事,甚至几乎未曾露面,是以久而久之,臣子贵族们都渐渐淡忘了此职此名,更不会怎么关心国师到底有何玄异之能了。
黑袍人今日一见才知,无非是极高境界的心眼之力罢了。
但顶尖的心眼之力,与低境者的念力相比已然有了质的变化,本就已是两种力量;而况淬邪不仅身负最高境界的力量,还会施展他人几乎无从可学的心眼之力的技法。凭此二点,已足以将世间大多数高手踩在脚下,或者说,操纵于股掌。
而曾经每一个闯入或接近雾沼隅的人,都是这般被淬邪的心丝悄无声息牵连上,而后绝无反抗之力地被她操纵于指间丝下。这些生活的傀儡,无一例外俱被淬邪用于探寻海中情状,试图寻找越君还的尸体,所以他们的死状才会血肉模糊、肢体残缺,惨烈无比。
不过淬邪并不在追捕越君还最初的队伍当中,是听说四势力的人马失败后,她主动向帝王请缨来到雾沼隅,欲助皇室继续探察越君还与水匙的踪迹。
只是十余年过去,淬邪虽已凭实力成为了雾沼隅的领首,却仍带着这群手下闷待在雾沼隅,似乎事态毫无进展,她却不见半分着急。
“我有越君还的消息。”确定自己着实挣脱不了淬邪的心丝牵制,黑袍人复又沉定下来,平静地向在场诸人陈述自己此来的目的。
此话一出,每个强者眼中都或多或少闪过了惊喜之色,更有甚者,已是按捺不住振奋,险些一步近前欲质问黑袍人诸般细节。
唯有淬邪不见半点神情闪烁,眸光仍然淡冷,语声依旧疏漠:“口说无凭,殿下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消息?”
黑袍人极轻极冽地一声笑:“诸位穷途末路,除了我,难道还会有他人为你们送来越君还的消息?——你们,别无选择。”
话虽难听,却是直抵软肋的事实。
所以许多人虽脸色难看,却并未出言反驳。只有脾气不好的垂雾叟忍不住叫道:“少拿这套威胁我等,我等与原势力早已毫无关系,如今也不需外人相帮,靠领首的洞悉之术,早晚能有结果!”
“越君还当年本就未死在海中,而是成功脱逃,游荡五境——怎么,你们还抱着能从海中打捞上尸体的幻想?”黑袍人简直有些惊于这些人过于痴傻的固步自封,“你们也看到了,下海之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不出数日都会化为烂泥,这十余年过去,越君还若真在海下,早就被海兽吃得渣都不剩了。何况她身上那件宝物,一旦离体,三十日后必然消散,你们又何必在此处徒耗光阴?”
此话方罢,黑袍人忽有所悟似的接着道:“难道是各位安于现状,自愿在此地苟延残喘过余生?还是你们这位领首大人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们心甘情愿唯她马首是瞻?”
话音未尽,黑袍人便觉内腑一阵剧痛,嘴角猛然溢出大股鲜血,却未能阻止他微颤着将话语说完。
这时,场间另一个看上去沉稳些的青年出声道:“阁下若诚心合作,还请放尊重些,毕竟我等早已与四势力断绝关系,管你是什么皇子,还是哪里的少宗主、少门主,都已不再是我等需要恭维的身份。”
黑袍人并未因此话与身上的伤势动容,只从容反问青年道:“你们就没想过回去?”
青年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个问题。
黑袍人趁他愣着,继续道:“当初越君还投海的消息传回四势力,其他三个如何我不知道,但皇室虽然大怒,且察觉了你们假死的伎俩,却终究没有真正派过力量来将你们赶尽杀绝,只在遇到落逃的失败者时,才会顺手派人追杀至死——何况如今知晓越君还未死,也即证明你们的任务还有转圜的余地,若能完成,还有机会回到各位的主势力,非但不用再终年如一日隐藏身份,甚至可能被奉为座上宾。”
雾沼隅的这些修者,看似实力强横,论起身份也不过是四势力养的死士。而各大势力为了掩饰自身,绝不可能让死士与主势力修炼同一种功法,否则不止敌人,连外界力量也很容易查出死士的所属势力,从而获悉某些各大势力不愿让外人知晓的恩怨。而四势力与越三百岛和越君还的恩怨,显然正在此列。
雾沼隅死士的实力在六羽上境到八羽初境之间,如此强大的实力,绝非是各势力豢养所得。他们有的曾是无门无派的散人强者,有的是某些独立的中小门派的天才人物,被各势力暗中网罗,以他们凭自身能力难以获取的资源,换取他们的效命。只不过他们明面上的身份仍未改变,也许直到死亡也无法得到各势力的承认。
而各势力控制死士的手段正是引灭阵,在死士的心脉或死穴中刻下□□般的阵法,引信有二,一握在控制者手中,二是死士向不相干的人所泄露之秘,除了控制者和死士自身,无人能催动引灭阵。
引灭阵的构思虽然繁复精妙,但四势力的阵师所掌握的阵术终究不到完美——雾沼隅的这些死士,当初任务失败时便急中生智,用重伤假死之法骗得引灭阵失效,之后十余年在雾沼隅慢慢将养,便也渐渐痊愈了伤势。
不过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是与四势力断绝了关系,纵然是不为外界知的暗中,也不必认四势力为主。只是既然任务失败,他们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当死人,若是被四势力发现还有命在,当然是会再派死士追杀至死的。
但若完成一些意义重大的任务,也许有机会摆脱暗行死士的身份,各势力会允许他们光明正大投递愿帖,再认可、接纳,赋予他们新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们明里不可与效命势力有任何往来。
捉拿越君还,这显然正是所谓“意义重大的任务”之一,由暗转明、改头换面的良机。
话说到这份上,若还畏缩不前,那么这群失去野心与血性的人手,他不用也罢。
方才用心丝撕裂伤了黑袍人内腑的淬邪此时才开口道:“也罢,多年块垒,若不能解决,各位必然是心有不甘,此去各位便放开手脚为自己所奉而战,至于花落谁家,各凭本事罢。”
众人正待叫好,却忽有人道:“领首原是皇室之人,若她加入这场争夺,药宗、晶焰山与星家的人岂不是毫无机会?”
虽说捉到越君还才是首要任务,但捉住之后归于四势力中的哪一个,却是要各凭本事,各不相让。
“我会一直待在雾沼隅,不参与你们的争夺。”没想到淬邪却是极好说话,似乎并不在意皇室能否争到越君还与她身上的至宝,“若不放心,大可以留几个人在此看守我。”
听淬邪如此保证,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场间俱静,没了异议。
淬邪便又看向黑袍人:“越君还此刻身在何处?”
“火境,红莲城。”黑袍人答道。
“四势力各选出二人,暗中前往红莲城探察情况,若有任何重要消息,包括是否确认越君还的身份,及时传回雾沼隅,由我定夺。”淬邪向周遭道。
此时众人竟无一再有质疑,立即齐声应道:“是!”
见此情状,黑袍人一口气已松了大半。
然而淬邪的条件还未竟:“殿下可是孤身一人执行此任务?”
黑袍人束缚未解,点不了头,只好道了声“是”:“若我有下属可用,又怎会将这消息白送与你们,寻你们合作?”
淬邪却是不买账:“公平起见,动手之时,我不出手,殿下也不可插手。在场也有皇室的人手,我可作为证人,届时若皇室得手越君还,便将头功交与殿下。”
黑袍人似乎很是不满地冷哼一声,却也只好道:“那到时便看诸位大展身手,我自然不会插手。”
不过黑袍人不似淬邪有力压群雄的力量,他顶多算是与这里的每一位强者实力相仿,是故众人也并不要求他与淬邪一样被看守在某处,何况强者就算口头保证,打破也是需要一定代价的。
淬邪这才撤去黑袍人体内的心丝:“多谢殿下的消息,合作愉快。”
黑袍人猛然失去桎梏,不禁踉跄了一步,吐出一大口黏稠猩红的血液,这才拭了拭嘴角,回了一句冷暗的“合作愉快”,缓缓离开了雾沼隅。
待黑袍人的身影消失在白雾迷茫间,垂雾叟忽看向仍面无表情的淬邪,怪异道:“你真的是被流放来这的?”
淬邪摇了摇头:“当时我怕你们误以为我是带人来将你们清理干净的,所以才编了这个谎。”
“你的目的,也是越君还?”忽有另一个势力的人警惕问道。
淬邪坦白道:“是。但我不代表皇室。”
“对我来说,只要越君还身上的那件宝物在四势力掌控之中即可,至于是谁得到它,并不重要。”淬邪转身望向浪沫层叠的湛蓝海面,黑瞳中晕染开清寂的霜月孤光,倒像是一个无亲无依、流浪尘世而被迫早熟的半大孩童。
不过,饶是在场凶恶不逊猛兽的众人,也无一人敢将她真正看作孩童。
这十余年在雾沼隅相安无事的,本就皆是同一类人。
……
身在红莲障底部,他人眼中的莲瓣倾舞飞坠,则变为了要人命的火雨纷纷而下。
越君还连忙召出方诸,同时揽过荧煌的肩臂,为二人覆上一层水护障,随即急忙向红莲障外点足掠去。
荧煌猝不及防,一下撞在越君还身侧,便也未注意到她另一只手中抓了什么物事滑入了衣袖里。
待得出了红莲障,越君还停下身形撤去护障,荧煌才理了理微显凌乱的额发,无奈道:“红莲障的火焰伤不到我。”
“啊?哦……”越君还一副震惊诧异又不好意思的模样,拍了拍额头道,“对哦,传说红莲城主可单衣穿行红莲障而无恙,红莲城也是你建的,我怎么给忘了。”
“你倒是侠义心肠,无妨。”荧煌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可有什么可行的办法能隔绝红莲障地表?”
越君还想了想,道:“对了,当初红莲城是如何建成的?——可否效仿此法,为红莲障铺一层地砖?”
二人边谈边向红莲城行去。荧煌摇头道:“红莲城全城都有阵法护障保护,即使地面也是如此,这样才能压制住火焰不从地下穿破砖石。而维持这些阵法的灵力,全都来自于我自身。”
越君还不由又为之震惊了:“你……你如今是何境界?恐怕九羽强者的灵力,要维持一整座城池的阵法也很勉强吧?!”
荧煌道:“与境界无关,我能做到是因为,我可以吸收红莲障的火焰化为自己的灵力。”
越君还简直怀疑今夜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麻木道:“你别是同我开玩笑吧?你若真有这能为,直接把红莲障的火焰吸干净不就好了,还想什么别的办法?”
荧煌叹了一声:“赶不上火焰再生的速度。而且就算我有这样的能力,常时也只能勉强保持体内四成灵力,压制火焰消耗本就巨大,所以我无法同时压制住整个红莲障的火焰。你说的方法,我委实无能为力。”m.ýáńbkj.ćőm
“这……”越君还方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只好也泄气般地叹了一声,“好吧,且先回去想想办法……”
二人不急不缓行在城郊干裂的土地上,一时俱是沉默无话,似乎都在仔细思索。
身旁火光映天,莲瓣纷繁坠如红墨泼洒,又似流星陨落曳着绮艳的长尾,晶璃一般的焰光笼在荧煌微卷的乌发与红衣上,没来由添了几分神圣之感。
越君还不经意瞥见,便不由失了失神。
她原以为偌大一个红莲城,城主却是任由一个落魄公主说出自行离去的话,而不肯尽力施以援手,定是一个冷心冷情、只顾自身利益的上位者。
可今夜一番谈话,又觉此人分明有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独行强者的机会,却舍了自由将自己困在一座红莲城中,心思细腻地把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又便利了火境东西两方住民的往来,也实在是一个竭心尽力的大善人了。
若自己真能解决红莲障,他才好不容易能重获自由,可自己要交换的条件却又需要他效力好长一段时间,岂非再次束缚了此人?
越君还难得地有些感到愧疚。
荧煌觉察到越君还的目光,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她道:“怎么了?”
越君还回过神来,正想编个理由,却忽见头顶正好飘来一大朵莲瓣,于是面色一沉,下意识地将荧煌向前一拉,自己则移步上前略倾身将他虚护在怀中,靠方诸的护障化解去莲瓣的冲击。
莲瓣撞上护障,便向周遭散作无数缕细小火焰,落在干裂的土地上勉力燃烧,不过片刻便熄灭了下去。
“我……”荧煌正要说什么,越君还意识到自己又想当然了,连忙抢话道:“抱歉抱歉,我忘了。”
荧煌无话可说,只有些无奈,却也未过多计较。
越君还不动声色地退开,转移话题道:“不过为什么,红莲焰在红莲障外燃烧不起来?据说最初的红莲障比如今的宽上不少,这里应当也在最初红莲障的范围内,怎会……”
荧煌答道:“最初的红莲障里并无焰炬,只有纯粹的火焰,炎气无法形成循环,所以才会被我成功缩减范围。但缩至如今范围,它便自行产生了焰炬,只要焰炬还在,火焰就能无限再生,我再无法靠吸收火焰来缩减它的范围,无奈之下,才想出建造红莲城的法子。”
“竟是如此。”越君还颇感惊奇。
越君还还想说些什么,不料此时,一个人影忽自暗里飞也似地出现在面前,看得她一阵目瞪口呆。
“城主。”那人停在荧煌面前,抚肩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才恭敬道,“车具与灵兽已备好,是否要即刻驾车回城?”
越君还这才注意到,这名下属似乎正是月娘指点她去见荧煌那夜,候在门外的护卫。
荧煌点了点头,而后看向越君还:“越公子可要与我们同乘?”
越君还正想说话,没想到那护卫竟抢在她之前道:“城主平时都要节省灵力消耗,尤其在这红莲夜,更不可妄动用灵力,所以才需要车具代步。越公子灵力高强,怕是看不上独角灵兽的速度,还是莫要为难他了吧!”
越君还连忙恬不知耻道:“看得上看得上,还是捎我一个吧。”
荧煌似也欲言又止,没想到那护卫根本不顾越君还的反应,她话语毕时,荧煌已经被那护卫拉住手臂行出老远,不一会就不见了人影。
“……”这到底谁是谁的下属?
勉强扶了扶自己的下巴,越君还只能感叹这红莲城主也当真是奇人一个,作茧自缚就罢了,连护卫都这么猖狂没礼貌,定是因为性子太温润了。
长长的叹了一声,越君还望了望还远的红莲城,只好运转灵力,劳动自己的一双腿带自己回去了。
而郊野,两头上品独角灵兽齐载的华盖锦车内,风侍凛然道:“那家伙会日日流连落靥楼,可见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之辈,今日一观,果然是个登徒子!城主绝不可再与他单独相处了!”
“……”荧煌有些头痛,“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性情中人而已;何况我是男子,你不要总觉得我被人占了便宜。”
风侍遂正色道:“如今世道,登徒子眼里可不分男女,属下既受命护城主周全,自然是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风侍,你不必这么紧张。”荧煌安抚道,“我只是与他讨论红莲障的解决办法,他也确是反应机敏,只是听我说了一遍红莲障的特殊之处就能找出症结所在,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也从中受益良多。”
“而且……”荧煌回想起越君还两次使用方诸挡下红莲焰——寻常修者哪有这等本事?连灵力都碰触不了火焰,“他能够抵抗红莲焰,看来他确实可能有根除红莲障的能力。”
风侍一听越君还能抵抗红莲焰,面上顿时露出惊愕之色,不过片刻就又沉了下去:“纵使如此,他要再敢对城主动手动脚,属下还是会立刻出手制止的!”
“……好吧。”荧煌只好放弃讲道理,只觉得商榷这种事,还是和月侍比较合得来。
风侍这才放心去帘外驾车,荧煌只觉渐渐有了倦意,轻轻靠上了车壁,睫羽随着半沉的眼帘微微扑闪,脑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涌现一些画面。
黑裳的少年微倾身护在自己身前,其后是坠落的焰火,面前是少年带笑的面容,说着“荧煌”当真是美妙的好名字,城主亦是人如其名……诸如此类。
只是荧煌实是困倦已极,否则宁愿醒神也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从自己眼前赶走,此刻只道是除了这少年,也没人再敢、再有机会这般接近自己了,所以难免印象深刻了些罢。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75 章 二十八、煨井拾波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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