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自己不会为这火焰所伤，可生灵发自本能的对火焰的惧怕，以及这火光仿佛成幕，映照出的种种回忆，都让荧煌感到万般不愿。
那巨焰之下，不知是否还埋着血肉化作的焦炭、骨骼化作的灰烬。
荧煌与一簇山岳般的火焰对视良久，闭眼长叹了一声，才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进了火焰之中。
要根除红莲障，让后来者不再受前人的无妄之灾，就必须要面对它。
幸甚的是，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在面对它。
荧煌凌空而行，在火焰内寸寸搜寻，终于在火焰中心处，找到了一朵焰炬。
焰炬形如茎花，而这红莲焰内部的焰炬，则是绽放状的花朵，花蕊之中，有五根较粗，其上各顶着一块橄榄状的晶璃，五块晶璃环围成一圈，而在这一圈的中心高处，分明无物承载，却有一片圆形的金色光斑。
——是那五块晶璃聚光于同一点，才形成了那片金色光斑。
而每一块大晶璃旁，都有许多更细小的花蕊，其上顶着沙粒般大小的无色晶粒——正是荧煌在红莲障土壤中发现的“云烬”，亦是闭合形态焰炬的花蕊中，雾气般满布其中的成分。
而因为这些细小花蕊与云烬的存在，其旁侧的大块晶璃都或多或少有些缺损，旁侧云烬越多的晶璃，缺损就越明显，云烬少的晶璃则相对更完整。
此外，荧煌细细观察才发现，焰炬本体上有一环明暗界线，这道界线从焰炬最底部的根端开始，沿着茎身向上移动，直到绽开的花瓣顶端而终止，又开始下一轮新的循环。
界线上方部分的焰炬色泽沉暗，下方则显新鲜明亮，每完成一轮明暗更替，花瓣内就会多出一根细小花蕊，分走一块晶璃上的一颗晶粒，成为云烬。每多出一粒云烬，晶璃就会缺损一分，花蕊中心顶处的光斑也会微不可查地缩减一些。
若是张开心眼之力感知全局，就会发现，随着光斑的缩减，这一支焰炬燃起的这簇火焰也会缩小些许体型。
如无意外，荧煌暗忖，那光斑应当就是所谓的焰炬的“法元”了。
闭合焰炬花蕊中没有椭圆状的大块晶璃——姑且称之为“云璃”，便也没有中心处的那一片光斑，所以变言很难根据一支闭合形态的焰炬判断出法元。
荧煌沿着红莲障，一直向尽头行去，每一簇火焰内的焰炬他都细细看过，也闭上眼沉下心细细感知过，待到尽处，已是日落西山，月扯夜幕而来。
从红莲城一直向南，尽头就是大海。
木境与金境分居土境东西二侧，都是南北为长、东西为宽的大陆，火境则不同，火境居于土境之南，东西为长、南北为宽，所以沿着红莲障到南面海边，距离并不算远。
也正是因为如此，雾沼隅杀手才没有直接选择出城的越君还作为目标——毕竟从红莲城到海边的救援，必然足够迅速。
荧煌察探完几乎所有盛放形态的焰炬，便走出红莲障，果然遇见一个正在值守的红莲卫。
红莲卫见到他，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躬身行礼道：“城主。”
荧煌点了点头，问：“越公子还在闭关吗？”
红莲卫道：“越公子这段时日都在海边枯坐，也不知何时才能突破。”
荧煌遥遥望了一眼海边黑衣少年的身影，阖眸沉眉，默坐如石，拔脊如松，海风吹动玄黑的衣袂与发尾，纵使是心神静默沉凝之时，也颇有飒爽之感。
荧煌唇角流露一丝笑意，又问：“这段时日可有人来找麻烦？”
红莲卫摇了摇头：“弟兄们按城主吩咐严阵以待，可直到现在也未见敌人半个身影，都怕敌人是想等到我们懈怠之时才突然出手。”
荧煌知自己的安排果然正确，心下舒了口气，道：“你们继续守着，我也回红莲障内感悟感悟。”
红莲卫应了声“是”，便目睹着荧煌转身离去。
海风拂动红衣与青丝，向一旁翩然轻荡，勾勒出那略显单薄的身形，竟让人平生几分惘然。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那红衣身影旁竟就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黑衣束发，少年身影。
红莲卫这才感到一阵风掀动自己耳旁鬓发，震惊地险些要让眼珠子掉出来。
越君还哥俩好似的揽过荧煌肩膀，欢喜不已道：“荧煌荧煌，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再在这待下去我都要疯了——啊，果然是你第一个来找我，比那些只知道谈情说爱阴谋阳谋的人好多了……”
荧煌无奈地挡住少年越凑越近的脸：“你闭关成果如何？”
“呃，这个……”越君还果然面容一僵，讪笑着放开了荧煌的肩，“我……可能……或许……”
荧煌笑着摇了摇头：“领悟之事，本来就需要契机，不是能靠时日堆积出来的。”
越君还长长叹了一声，收起玩闹之色，道：“我从七岁之后，修行就一直靠自己领悟。拿着一本家族中的主系功法，还有许多前人写下的心得体会的记录，没有人教导，更没有人指点。
“那时虽躲躲藏藏，要提防仇家追捕，但研习典籍时，心中只有对修行之事的思索，只偶尔会冒出为了不再流窜而变强、为了找回家园而变强的念头。所以儿时即使无人带领，我修行的速度也很快。
“只是现在——唉，大概是年纪大了，总是控制不住会被外物扰乱心神。我在海边坐着时，常常忍不住想，一定要在七夕之夜之前成功，不然……不然会怎样，我不敢想。”
荧煌却笑：“你还未及弱冠，就嫌自己‘年纪大’？”
越君还就真学着老头的模样，咳嗽着叹息道：“老了、老了……”
不及感叹她演技的浮夸，荧煌眸中先流露一抹怅然：“我才是老了。”
越君还连忙道：“不老，不老，荧煌你一点都不老。你看从头发到皮肤到身形，比普通人的而立年岁看起来年轻多了。”
“那只不过是驻颜的效果罢了。”荧煌望向海面，便面对着海潮坐了下来，“我在红莲城内困了三十余年。”
越君还也在他身边坐下，闻言倒无甚惊讶，毕竟知道红莲城的人，也大抵都知道它的传说。
“驻颜……挺好的。”越君还道，“人惯于从外表看待他人，但心是没有年龄的。”
越君还拉过荧煌一只手，搭在掌心里细细观量了一番，赞道：“你看你的手，还没有我的粗糙——不对，明明是又白又嫩，好多姑娘都羡慕不来啊。”
越君还顾着赞叹，察觉荧煌没有回应，才收神一看，见他眼下肌肤微微泛红，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轻浮，便连忙放开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得罪得罪，抱歉。
“我只是想说，你从建立红莲城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已经停止了。”
月光洒落海面，墨蓝的海水涨起雪花般的浪潮，层层叠叠拍落在足前，又散作碎沫在沙石上干涸。
“除了木境，其他四境我都浪迹过。”越君还道，“驻颜虽能阻止老化，却恢复不了外力造成的痕迹。你的手还是如少年一般，就足见城主养尊处优，没有被风雨摧折过。”
荧煌半开玩笑道：“你是瞧不起我？”
“不是不是，”越君还连连摆手，“就是想说，城主经历的光阴虽长，心却还是少年的心。”
荧煌轻声一笑，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倒不是真的认可了越君还的言语，只是被这样拙劣忙乱地哄着开心，便不自觉消融了一切计较，感受到一种绒毛轻抚似的柔意。
“如果没有答应帮忙的承诺，红莲障除掉后，你想去哪里？”越君还问。
“我也不知道。”荧煌眸中显露片刻迷茫，“也许……会回家吧。”
越君还有些惊讶，想想却觉常然：“还有家……那真好。不过，你的亲人没有与你一同搬来红莲城吗？”
荧煌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红莲障：“他们……在那里。”
越君还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后她才苦笑一声：“太像了……我的族人，不也在水境那片万里冰原下？”
也许是两个身世相仿的人之间，共鸣会格外强大；也许是数十年无友可倾诉悲伤过往，本来应该早已看淡的前事，此时却在荧煌眉间紧拧作结，苦意宛如面前的潮汐，漫在喉头咽之不下。
越君还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怕自己又让人感到轻浮，沉吟良久，才抬手在荧煌肩上按下：“红莲障，一定会有熄灭的那一日。”www.ýáńbkj.ćőm
荧煌肯当红莲城主，遏制红莲障，为火境之人打通火境东西两方，不正是希望红莲障不要再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希望红莲障不要再吞噬无辜之人的性命，不惜画地为牢，舍身为人。
——至少，火境的口耳相传里，都是这样的说法。
“红莲障终会熄灭……”荧煌压不下莫大的悲意，连语声都微微颤抖起来，“可逝去的人，还回得来吗……”
越君还的心又被震了一震。
“荧煌……？”越君还从来没有想过，红莲城主会是一个内心如此柔软的人。
他看上去温润，却又让红莲城运转得有条不紊，所有人都以为他手腕强大，以为他不过是外柔实则内刚，生死之事，早已入不了眼。
但是在坚硬而麻木的外壳里，还紧紧保护着一片柔软，不肯放弃少年时戛然而止的单纯。
其实很多听闻火境传说的人都不能理解传言。不论是修者还是普通人，大多都是艳羡荧煌的，天生无惧火焰，天赋极高，进境无阻，还因此独特的天赋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红莲城主，坐拥一城，行使自己的货币流通规则……这样的荣华富贵，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象，却被一个人，如同上天安排好似的一一得到，而传言却说，那人自甘作茧自缚，以此换来火境的安全畅通，众人应该感恩戴德。
可是福是祸，永远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自己知晓。
“山林崩塌，火焰从地下喷涌而出，所有人都在大火里哀嚎奔逃，再一点点化为灰烬。只有我丝毫不受影响，呆呆地站在火焰里，看着活人一个个死去，看着大火把向我砸下的山石巨木都烧成飞灰……”荧煌紧闭着眼，似是想要流泪，却早已无泪可流，“我不知道红莲障为什么不伤我，但我一直认为，我才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所以你才要建红莲城，只是因为心里有愧？”越君还道，“你并不是借此为自己招徕名利权财，也不是怜悯世人要救济苍生？”
“我是认为红莲障因我而生，这罪责就不得不由我来承担。”荧煌睁开眼看海面月光，瞳中映出点点晶莹，“我从来就不想当什么人上人，我只想做个寻常人。”
是赎罪，也是担责。唯独不是本欲。
越君还终是忍不住揽住荧煌，想给予一些慰藉。见荧煌蹙眉看来，有推拒之意，越君还忽然有些生气：“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你不要总是听风侍瞎说。”
“你……”荧煌难得露出些羞恼之意，“你已有心属之人，就莫要再这般孟浪。”
“我……”越君还气结，心想落靥楼不是你的地方么，难道没去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孟浪之举？但面上还是只能咽下怒气，肃容正色道，“我们是朋友，荧煌。若是连朋友都不能安慰你，这世上还有几人能与你真心相待？”
荧煌的抗拒之意果然渐渐消融，被唬住似的，甚至垂着眸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己被耳濡目染得太过敏感。但有人依靠的感觉着实像是毒药，自红莲障升起后他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让此时的意志渐渐瓦解，只剩一片哀伤凄凉。
“抱歉。我没有交到过真正的朋友……”荧煌带着歉意道。
与他来往之人，为财为权、为了焰炬，要得到他情谊的人，真正想要的，往往并不是情谊本身。
越君还揽着他的手不禁一颤，想起自己一开始，不也是有目的地要得到他的人情……
荧煌看见少年低落而自厌的神情，反过来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不……”越君还忽然有些哽咽，极其艰难又义无反顾地下了她的决定，“你还是回家吧，荧煌……”
不管家还在不在，去做一个寻常人，开始新的生活，不要再卷入世俗的纷争。
荧煌却没有如她所想露出惊讶的神色，而是蹙起眉，显出些不甘：“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就算不是为了还人情，我也会帮你。”
越君还收回手，像是陷入了一个死结：“我这种人，不配交朋友。”
荧煌想不到此刻会是自己绞尽脑汁来安慰越君还，说起他们在红莲城时一起探讨红莲障的事：“……你与他们不同——你虽然藏着心思，但我能感觉到，你与我交谈时，并无戒心与隔阂，是真性情流露。
“你认为自己心机太重，但至少在与朋友来往之时，你没有去想陷害与利用之事，也没有因此而藏住自己的真心。”
越君还阴郁的神情果然散开不少，惊讶而又迷茫地想，是这样吗……？
眼前忽又浮现一个银衣的身影，越君还不禁想，他也是这样吗……？
那个家伙的每个表情都太假、太浅，越君还真的看不出哪个是真心，还是根本没有真心。
荧煌见越君还看过来，却不说话，莫名生出怯意：“……我说错了么？”
越君还反问道：“那我们是朋友了吧？”
荧煌刚点下头，便被越君还蓦然抱了个满怀。
“……你做什么？”荧煌惊道。
“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在占便宜了吧？”越君还道，“我只是很高兴……荧煌，你怎么这么好，玲珑剔透，兰心蕙质……谁要是娶了你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那家伙若敢对你不好，我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灭他全族……”
“……？”只听越君还越说越离谱，荧煌面红耳赤地将人骂醒，“越君还，你住嘴！”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95 章 四十八、月引汐潮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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