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不是画舫,而是一间客栈。也许是考虑到这种不光彩的遇袭尽少人知道为妙,护卫们并未擅自作主张带旷晴午去找荧煌。
之后,侍卫才将在大堂中等候的孤竹与星簇河请去了旷晴午房中。
孤竹沉默不语,下意识去握星簇河同样紧绷的手掌,二人互相紧握指掌,仿佛如此就能平定心中的惊涛骇浪与自责自愧。
见到旷晴午时,他正在看一封信。
变言留给他的信。
昨夜明颜别做完该做的事后,孤竹与星簇河假作无意发现他的阴谋,与他在画舫上大打出手,从而惊动晶焰山的护卫,而护卫赶来时,明颜别恰好遁形而逃,以至他们一个贼人都没能捉住。
变言没有对旷晴午使用风露香的最后一段,抹消他的记忆。毕竟他已经选择离开晶焰山,鸣鸷谷的身份迟早会暴露,而明颜别最初的计划,也没打算瞒下此事是鸣鸷谷所为,所以变言最终没能忍心,而是让轻尘只抹消了自己的记忆。
“多谢二位出手相助。”旷晴午看完信后,察觉到身后两人的到来,便道了声谢,语声如平常一般轻淡,只是少了许多散漫。
“举手之劳。”孤竹感到掌心力道的加重,也禁不住再握紧了几分。
若是能早些悉知明颜别的阴谋,是不是就不会……
星簇河咬了咬牙道:“我们来晚了。”
旷晴午却摇了摇头:“连父亲都没有看出变言的真实身份。”
“变言……是怎么渗透入晶焰山的?”孤竹不禁问。
“晶焰山的谷底,有许多劳作的普通矿工。”旷晴午回忆道,“七年前,父亲偶然巡查谷底,遇到一个叛逆的少年,踢毁了附近一大片矿车,还扬言说不稀罕晶焰山的钱财,硬要带着他爹离开。父亲对他起了兴趣,就破格让他加入晶焰山修行弟子的行列,与其他弟子一同学习。
“变言的修行天资很差,但父亲渐渐发现他的另一个优点,就是鉴元。对于一个天然形成的法宝,别的炼元师要鉴元通常需要几个日夜,复杂的则长达数月,而他却几乎都能一眼看出,而且几乎毫无错漏。
“正是因此,父亲后来才独授他‘鉴元师’的头衔,很多复杂难解的天然法宝,以及炼元师们想要设计新的法元时,都会去过问他,结果也往往出人意料的理想。
“变言的性子骄矜,他的思想几乎不受规矩的管束影响,所以他与其他人很不同,不论是出众的修行弟子,还是实力高强的教习或长老,没有任何人的思想比他更放肆——现在想来,或许正是他出身于鸣鸷谷的原因。
“但无论想法如何疯狂,哪怕是试探了规矩底线,他也绝不会做出格之事,不会去犯不可饶恕的大错。父亲或许认为这是一种聪明人,又或许怕他性子易得罪他人,要为他寻个庇护,所以才让他与我相处,名义上是我的师长,让他将我从爱财的死胡同里拉出来。”
“少门主与他……”孤竹欲言又止,不知是否该揣测,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
旷晴午微微低下头去:“他什么都看得很通透。我看到过他因出身低微的自卑,也看到过他因自己鉴元师身份的高傲,现在才知那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他真正的身份不是矿工的儿子,但他也同样没在意过所谓鉴元师的头衔。他心底里并不在乎从晶焰山得到的一切,也就不在乎别的弟子争得头破血流的虚荣。”
星簇河不禁想起在晶焰山时,与变言的那一次偶然会面。
他自己也是不慕虚荣之人,所以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
或是有一道坚定的信念,或是有一个崇高的信仰。
变言的信仰,想必就是鸣鸷谷了。
“但是……”旷晴午接着道,“我能感觉到,他在极力让自己去体会这些凡俗的感受。所以哪怕是装的,他也几乎没有破绽。”
孤竹心神一动,极力去体会凡俗的感受……这样的描述,只会用在一个已经对世俗死心或无意的人身上吧?
与她一样,这样的人一旦失心于何人,就再也没有转圜与舍弃的余地了。
二人同旷晴午相谈许久,不知有没有让他心情好一些。最后旷晴午赠了二人各一个法宝与大量晶石当做谢礼,又说若有需要,可随时上晶焰山求助。
二人带着愧疚复杂的心道了谢,不敢多言,便告辞离开了。
旷晴午来到窗边,将那张信纸攥在手中,作势要将其撕成碎片。
一阵风掠过,将他手中信纸吹得哗哗作响,仿佛要趁他失神替他作出决断。
旷晴午猛然惊醒,想也不想地夺回信纸,退开窗边,将信纸紧紧抱在怀中。
他躬着腰蜷着身大口地喘息,两滴泪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又顷刻干涸。
这一刻,他只觉宁愿放弃整座晶焰山,只要能换得自己不这般心痛,也足够了。
……
客栈房顶。
“怪我当时没有细想……”星簇河已被疚意占满心境,不断地自责道,“若是那时就警醒旷少门主,现在也许就不会……”
孤竹将他禁不住微颤的身子搂入怀中,安慰道:“若不是因为帮了我们,变言不会向你暴露鸣鸷谷的身份;而他既然帮了忙,你于情于理,都不该向晶焰山揭发他。”
星簇河攥紧拳头道:“那我们岂非是鸣鸷谷的帮凶?”
“何况那种情况下,要让旷少门主信服变言是鸣鸷谷的人,就不得不透露我的身份。而若只是说变言此人可疑,他未必会信,而且一定会被变言再次说服。”孤竹继续道,“旷少门主也说了,变言是个聪明人,他心思通透,一定有千百种方法保住自己的秘密,加上旷少门主本身心思单纯,而变言又与他有几年的交情,要想哄住他,太容易了。”
“……”星簇河抬眼看孤竹,仿佛在问你怎么这么懂?
孤竹连忙咳道:“……我没有干过这种事。”
星簇河突然问:“你既是鸣鸷谷的少主,可以让变言回去晶焰山么?”
“……我知道你是好意,簇河。但这,不太可能。”孤竹揉了揉发痛的额头,“且不说变言自己的决心与选择,鸣鸷谷现在的主事者还是明颜别,他们会尊奉我为少主,只是因为明颜别尊奉我为少主而已。而明颜别显然有自己的一套计划,他自始至终都是这套计划的把控者,我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或者说,另一种形式的棋子而已。”
星簇河骤然握紧了她的手:“那你还答应他?”
“他拿明氏作把柄,我也没有办法。”孤竹无奈道,“而且,还有悬隐域。他跟我说起时,我还半信半疑;但流华也告诉我,悬隐域的灵气在不断流失,我才确定,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帮他。”
孤竹又道:“他知道很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甚至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我还猜不透他的所有策划,现在只能根据他的所作所为一步步推测。”
看了看星簇河明寒的瞳,孤竹接着解释道:“听说鸣鸷谷上一任谷主培养出了五个心眼之力登峰造极的人,分称五尘,轻尘、木尘必然就在其中;若我猜的不错,变言应当就是火尘。
“越君还说五个势力的继承人身上分别有五匙,而木尘隐在药宗,火尘渗透在晶焰山,恰是那五势力之二,足以推测,明颜别的目的就是五匙。
“越三百岛已灭,越君还已入了鸣鸷谷,轻尘应当就是水尘,但不必再出手;剩下两个,土尘和金尘,或许还在皇室与星氏。但明颜别已捉到过星斜影,金尘或许已经暴露身份回到鸣鸷谷……”
“我不记得当时宗中出过叛徒。”星簇河蹙着眉思索着,“明颜别是将斜影强抢走的。”
“他这么做也许是想在外界留下□□的名声,来为他捉拿这些势力的继承人做一个绝佳的幌子。”孤竹道,“这么说,金尘还在不在星家或者肃秋宗,还不能定论……”
星簇河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那斜影其实是没有被他……?”
“我猜是没有的。”孤竹点头道,“明颜别不像是放浪之人,同时他又是心思极为缜密复杂之人,这样的人,想来是不会容许这般孟浪之事沾上自身的。
“而风露香的作用,应当是为了配合他□□的身份,让被捉去的人误以为自己被他轻薄;最后一段忘忧的效果,则是让这些人忘记在鸣鸷谷中所见所闻,以免被其得知鸣鸷谷的某些内情;也让他们忘记明颜别的真正目的在于五匙。
“这次如果不是变言恰巧与旷少门主有足够的情谊,明颜别或许也会选择将旷少门主捉回鸣鸷谷,与之前的星斜影与千青灯一样,让外人误以为鸣鸷谷谷主看上了他们的姿容。
“不过……若五匙已不在各个继承人体内,他们自己必然会有所觉察,明颜别要取得五匙,用的到底是什么方法……”
一道脚步声踏在身侧。
“不错。”银衣轻拂,那人淡淡道,“少主的推测能力仍是如此出我意料。”
察觉星簇河下意识要抽剑,孤竹握住他剑柄上的手,同他站起身与明颜别对面而立:“你既然要夺五匙,势必是不会将越君还拱手让给皇室的吧?你与那位玄武门主看似合作,实际也只是你在利用他罢了。”
明颜别默然片刻,道:“不用我开口,你就已经知道很多了。”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夺得五匙——或者说,你还没有得到五匙,但它们已经在你的掌控。”孤竹沉眉道,“你捉走千青灯那一次,看似是药宗救回了千青灯,可不论药宗还是晶焰山,或是星氏,都没有单独与鸣鸷谷一战的力量,否则药宗和晶焰山也不会就此作罢,一定会报复鸣鸷谷。可见,你本意就是要放回千青灯,根本没有出太多的阻拦力量。当年星斜影能逃出鸣鸷谷,也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没错。五匙只能于传承者体内存在,在外界会很快消散,必须要同时取出,再立刻使用,否则将前功尽弃。”明颜别解惑道,“我没有取走他们身上的五匙,只是加了一道无视距离的钓钩,而且他们自己无法觉察钓钩的存在,待我认为时机成熟时,会同时取走他们身上的五匙,来到我手中。”
“你若是只需要五匙,那么不论越君还身在何处,都对你的计划没有影响。”孤竹忽又疑惑了,“你是真的在与玄武门主交易?”
明颜别道:“越君还有其他作用,不能断在皇室手中。”
“你要用五匙打开结界,得到五令?”孤竹继续问下去,“你要五令,占据五境?”
明颜别摇头道:“我要毁了五令。”
孤竹与星簇河俱是震惊,孤竹下意识问:“为什么?”
明颜别没有回答。
孤竹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完全没有头绪的内容,明颜别不会告知,能说出毁了五令这样的目的已是极大程度的透露。
明颜别看向星簇河:“星公子,你虽是星氏之人,但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星簇河知道明颜别肯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只是看在孤竹的份上,但既已知晓……星簇河寒声道:“你害我家族,我怎能不管?”
“首先,我没有害你家族。不过若你认为尚未得到的整片金境已经是你们星氏的领地,那么我无话可说。”明颜别道,“其次,我没有害星斜影,他体内的钓钩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取出金匙时也不会有任何伤害,失去金匙更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星簇河却隐有怒意:“三年前,你没有害肃秋宗?!”
三年前试羽大会结束后,明颜别为捉走星斜影,派鸣鸷谷众人攻上肃秋宗,星簇河被宗主派去晶焰山购置法宝,回去时宗门已一派惨淡。
明颜别沉吟片刻:“……那件事,的确是我不对在先。”
星簇河怒气难以消解,猛然挣脱孤竹的手,将星寒指在明颜别的脖颈。
明颜别却毫无惧色,连看也未看星寒一眼,唇角反而绽出一抹讽意十足的冷笑:“你以为肃秋宗真的积弱难返,才会挡不住鸣鸷谷的进攻?肃秋宗本就与星家一体,星公子,你多久没回星家看看了,看看家族中那些亲朋好友生活得有多富足、看看在你提出对肃秋宗加以资助时,他们是什么反应?”
“你住嘴!”星簇河根本无法冷静思考,手中星寒猛地推进,纵使明颜别退得再快,颈侧也不免留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若不是孤竹制住他的手臂,明颜别兴许已被剑尖刺入喉管了。
“你也要拦我?!”星簇河怒视向孤竹。
孤竹从来没有见过星簇河这般怒气失控的模样,他的怒意向来在外凝成寒气,用冰冷来掩藏与压制心中那头燃着毒火的凶恶猛兽,眼下,到底是多不平的心潮,才能让他的寒气也压制不住?
“……簇河,你冷静一些。”纵然知晓他愤怨难平,孤竹还是只能如此劝道。
星簇河自然听不进去,反而怒意之上再添不可思议与失望,奋力要抽开自己的手臂。
他较劲起来的力道,孤竹也觉不敢保证能一直制得住,只好猛然发力,将他扯入怀中:“你不要急,好好想一想……”
星簇河却横剑抵在二人之间,剑刃与那白衣只一线之隔,星寒却随他的手微微颤动着。
孤竹止住言语,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他现在不需要道理,只需要支持。
孤竹立时抽出月黑,闪身向明颜别刺去。
“还不快滚?!”
二人一追一逃,很快就没了踪影。
星簇河有些怔愣,望着二人交手离去的身影,怒气渐渐散成茫然与后怕的悔意。
……
傍晚,落靥楼。
“晶焰山的霜叶管事下午就到了。”为孤竹打扮的一个侍女道,“药宗宗主的近侍千寒远也到了。”
“霜叶、千寒远……”孤竹琢磨着这些名字。
“都是在位者的心腹。”另一边的越君还想也不想道,“星家说不定来的是迎刃长老。皇室……不知道会不会来。”
“他们会亲自动手吗?”孤竹不解。
“肯定不会。”越君还道,“他们只会暗里让与自己势力看不出关系的死士出手,明面上只是与此无关的看客,但他们肯定会牢牢关注死士们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雾沼隅死士。”孤竹道,“不过,金属性的死士,见到簇河,会手下留情吗?”
“未必。”越君还咋舌,“雾沼隅的金属性死士会避免伤他,是因为他们本来就需要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在此过程中又伤了主家的公子,那就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但是今日随各势力心腹来的死士,本就有在位者的命令在身,便无需顾忌?”孤竹接道。
越君还却仍是摇头:“四势力的死士肯定都会有些掣肘,若是为了夺水匙而伤了其他势力的直系弟子,四势力的关系只会更加破裂。只不过,这一点对他们的影响不会太大。”
“也就是说,簇河还是可能有危险。”孤竹紧了紧指掌,“不能让他跟着我。”
越君还头疼地唉声叹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你也会有危险啊。谁让你来趟这浑水的?”
“单是雾沼隅死士就够你受的,现在还要加上新来的,你自认为有那个能耐护送公主到皇宫?”孤竹斜她一眼道。
“皇室会派人来接应的啊。”越君还道,“反正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水匙,装模作样也到头了吧。”
“但那也是接近皇宫之时的事了,从火境到土境中部这么长一段路,你若自认顶得住,那我便不多此一举了。”孤竹道。
侍女们为二人整饰完成,俱是拍手称赞:“少侠和越公子看起来更俊逸了呢~”
孤竹看了一眼圆镜,心道还好花侍的花雾之术不需用到脂粉,不然她今晚上或许就只能老实当个伤患了。
越君还立刻从座上起身来到孤竹身边,道:“哎,左右都到这一步了,说那些有的没的干嘛?有人帮忙,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孤竹翻了她一个白眼,不予理会。
二人来到前厅,正见坐在窗边等待的星簇河。
这处房间正在落靥楼悬天之桥的部分,从窗边望出去,便能收见漫天彤云与桥下水波澹荡的露浥河。
觉察脚步声,星簇河回过头来,看见孤竹时不禁微微一怔。
花侍的花雾之术无需涂脂抹粉,也并未硬生生改变一个人的容貌,然看在眼中,却能感到极大的不同。
少了过去的一些颓丧与随性之意,便显出曾经飞扬朝气的端倪,仿佛从一个流落天涯的浪子变成了一个风仪玉立的贵公子。
越君还用手肘戳了戳孤竹,极力小声道:“你看他是不是脸红了?”
孤竹立刻按下越君还的头,让她脸朝地:“不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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