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比星簇河先到一步。
星簇河风履驰电地来到武场时,那一鸿白影已铮然与星斜影交战在一处。
星簇河心中一焦,飞身落在台边最内圈:“你下来,让我接战!”
不知是否是心上人的气息翩翩如蝶翼,孤竹一剑挑开疾射面门的一颗星沉珠,遂借势侧旋而去,连避开紧随其后的数颗飞琼。
一身白衣旋如云流,又飒若风绫,偏还能在临近台畔时挑落一眼笑意:“既来之,没过两招就下场岂不是太长他人志气?簇河,你便放心去那边席上坐着罢,这口气我必会替你们尺脉争回来!”
对畔星斜影不禁勾起一个幽丽的笑,指尖金光划出炫目疾电,空中散布的星沉珠便又雨打一般向孤竹掠集而去。
孤竹对星簇河慰语说毕,回身只一眦之间,身形倏已腾跃而起,空翻如云卷过万里,随即足尖一点,恰得一珠金白借力,就此飞跃出了星沉的包围圈,浮萍一般轻落于台面。
“好身手。”星斜影难免颇觉讶异,却亦是禁不住赞叹一声。
武场台面广阔,方才环围而去的星沉数目虽不少,终究只是一颗颗珠点,孤竹竟能瞬息反应不穿其中间隙,而是自此网上方翻飞而出,看来是已然辨出了星沉珠之间的联连光绦,并正视了它们的不凡。
他也只来得及一叹,那白影黑剑,恂目已涌至眼前。
一声凛然金鸣,月黑同孤竹一并为那旋绕星斜影周身而上的星沉珠链所迫开,孤竹瞧了瞧那光链珠结,不禁也漱目一赞:“雪珠金曦,美不失韧,坚不失柔——贵宗的功法真是漂亮得各有形色啊。”
星斜影听闻此言,刹那的意外后,却是更深窈的笑意。
星簇河坐于观战席中,只凝神紧锁着战局,大抵早已习惯了孤竹风流善赏的性子,此时倒也并无几许不适——他知道孤竹只有赏心,绝无亵玩之意。
旁的几位弟子都是先前尺脉战败之人,正在台下休息养伤,此时见孤竹竟还夸赞对手星斜影,不免都暗有些不满。
孤竹退势殆尽,正欲再次攻上前。不料星斜影足尖一点,竟自己扑了上来。
孤竹微愕,不太明白星斜影这般更适合远程作战的修者为何要放弃优势,反选择近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孤竹只当他藏有什么杀招,更谨慎地应付了起来。
星斜影一上前,孤竹反而开始退避。于是心下淡蔑一哂,星斜影不时自身周环绕的珠链中拨出几颗,俱是取颈侧、腋下、腰腹、膝弯等刁钻之地,阴邪无比。
孤竹险险挑落当先两颗雪电,随即百风生衣棱,峣峣然呵落道道诡邪,竟无一可与之角力片刻。
这等实力……
星斜影终于心生临岳之厄,一隙滞然,待欲再前攻时,却不料眼前黑影一溅寒芒,竟是月黑乘他数珠脱离身前的空门,无牵如风地刺了过来!
他自然想不到孤竹能有如此应变之奇,似后实先,似受制实反制——自己竟是被他不修边幅的外表欺惑了。
星斜影急忙侧避,同时场间光影一闪,远处一颗悬珠烁然消失,又烁然在他颈侧出现,堪堪拦了一拦月黑的锋刃。
孤竹不禁暗啧一声,光之速岂是风可比拟?《浮烁》当堪称是一本奇绝至极的功法了。
饶是如此,星斜影白嫩的颈边还是多了一道鲜艳的绯红,如梅色绽于皑皑霏雪的刹那,天地就此情开。
“抱歉。”孤竹收了剑,有些讪讪,“你输了。”
“这点蚁痕,谁说我输了?”星斜影浑然不以为意,竟是又掣然掠上前来。
孤竹一骇,下意识逆着他的方向退避开去。
然,仅仅三步,孤竹便恍然知晓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数十颗星沉珠,高悬低伏、前障后伺、左牵右制,宛如满天繁星散落人间的萤火,可那一缕缕无影光脉,又淡淡盈盈地提醒着他,他已在逐渐收束的罗网之中了。
“好一招欲擒故纵。”势已至此,孤竹仍有赏玩的闲心。
星斜影却竟是一步一步走进网中来,笑看着孤竹眸中愈加真切的疑惘,闲庭信步般一尺尺迈近。
他的笑色不断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宛如在学习模仿着谁,由属于他的阴鸷幽诡的本色,渐渐褪去暗意,呈露出容颜天然的温柔春嫩;随即却又飞上秋霜,一抹抹结成肤下血凝的清寒之意。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在扮饰谁。
只是,台下几乎每个人都看失了神。如星斜影这样的美人,若有意矫翼自己的容色,便非阅见十足者无以抵御之。
孤竹自然不是阅见十足者,也是阅见百足者,然而他也免无可免地恍神了一瞬。
[“你就真的不肯动心么?”云踪清逸而韶秀的面容上满是我见犹怜的哀切与卑楚,“哪怕我自剖心迹,绝无半分男子凌驾之意,只奢求你爱护怜惜,你仍……不愿分我些许温存吗?”]
幻象散去,云踪的面容变为了星斜影。
孤竹的剑横在他颈项前,饶是如此,星斜影仍面无纤悸地贴着他怀袖,酥白的手掌方从那素襟胸口处拿下来,笑意尚还惟妙惟肖。
他与星簇河本就生得几许相似,这一道霜凛雪寒的笑更是令孤竹回神的须臾又再次误认,手中月黑虽然紧迫,锋锷却是死守着那分寸不敢与颈肤相抵,唯恐真的伤了人。
台下,星折壑拼上全力才按住星簇河:“别,簇河!你一去,尺脉便真的彻底输透了!”
然而星斜影终究不是星簇河。那清冽神情他学得再像,也摹不出骨子里的琨玉秋霜。
孤竹懔然觉悟,于星斜影退开的顷刻倒剑送柄,猛然之间,力道无主,柄端将星斜影狠狠击退。即使他早有灵力护体的绸缪,也几乎退及武场边缘才堪堪落定,又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那精妙的面具被击溃,却绽放出了更幽冶的曼珠沙华。
他掸援着指掌从容地收回漫天星沉,优雅得像一只春风和煦中的蝴蝶:“我输了。甘拜下风。”
说罢,漫步一般走下了武场,若无其事得仿佛失败与受伤都不值一提。
孤竹立在场上,白色的衣棱拂拭着黑色的剑尖,他的神情未变,目光却未随那下场的蓝影偏移一毫。
——世界,开始融化了。灰泞的泥浆沿着视线的边界向下淌落,留下深深不尽的黑暗。
——
“星斜影!”
荦荦三字恨不能束成一道利刃,欻然刺破萧萧远道。
星斜影唇角一勾,却比道旁瘦木挂下的冰珑还要薄寒。
他收了本就悠缓的步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掠至他身前拦下他的星折壑,后者正满面义愤:“你到底耍了什么诡诈手段!你以往针对簇河还不够吗,他处处忍让你,可不是当真怕了你!你倒好,死性不改、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孤竹少侠现在是全肃秋宗的大恩人,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止簇河,我们所有肃秋宗弟子,都绝不会放过你!”
星斜影终是不禁放声而笑,音调诡谲得宛如转过三千奇石的回风,哂意划透了云霄:“恩人?等那无所不能的集雪幕消散,看你们还如何称呼他——侠士?还是废物?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无可救药!”星折壑恚怒至极地指着他的面门,“集雪幕是为挽救肃秋宗而存在,它消散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个时候了还只顾眼前的个人恩怨,星斜影,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公主,人人都得宠着你、让着你?!你自己感受不到吗,除了宗主,这宗门里有谁是真心待你、毫无怨言假意的!”
星斜影的面色霎时阴沉如晦,却将怒气凝成一股毒寒,又拂开一缕轻幽的笑意:“装什么大义凛然,你嘴上替人打抱不平,心下却在窃喜——你明明和我一样,哦不,你比我还可恶。”
星折壑免无可免地溃散了气势,见星斜影一步步踱近,他不由愈发惶然地退避开去:“不,我没有……我没有!”
星斜影冷哼一声,终于摧落花枝露出其后的厉鬼:“区区蝼蚁,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说着,他秀掌一抬,指尖闪烁着黟黟毫光,只缘出招太快,令人别说辨别,连躲闪都唯恐不及。
灵力境界上星折壑到底比不上星斜影,这一掌由不得他,只能硬接。
星折壑被狠狠击退在远树下,嘴角被腥血温热,目光被清雪淡薄。
是以他未能注意到,星斜影在击出那一掌后便忽如针刺般缩回了指尖,黑光也未可脱手,徐徐淡消了下去。
星斜影反掌夹住自袖中滑落的一笺朴素信函,其上熙熙的光意也正一点点熹微下去。他登时修眉一蹙,直欲将其撕得粉碎。
可冲冲下的手,临时却是撕开了封口,扯出了信页看看到底有什么惦念不休的要事要讲。
『斜影缓启:冬霰日零,天地渐清。近来为善功夫如何?可有长进?善不必急施恩惠,可先从容人开始……』
这信由鸿雁传来时,他收得仓促,没来得及纳于储物空间,只匆匆塞入袖中,便踏进了斗兵阁。
不耐烦地翻过几页冗长的信纸,星斜影扣指将纸叠一折,强忍下撕毁的冲动收起了这一沓苦口婆心的劝教。
……
此前。
信纸的影吹落于窗底的几案,铺着曈曈的晨曦,在款款走动的聿下流光溢彩。
万开烟收完最后一笔,又将全信通读了一遍,才叹了一声,一丝不苟地将信纸封入了函皮。ýáńbkj.ćőm
居室外,鸿雁方携书信远翔,一道人影便独据了余风。
万开烟迢遥的目光不由得冰结了。
他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此人奇特到诡异的“魁梧”身材,也不是其与身形云泥的青俊容貌,而是他一身形似万承宗宗服的黎衣,以及衣角那醒目漾曳着的峦纹。
“是你?!”万开烟倏然横斜白瓷箫抵在未途颈前,“寒蛩?!”
未途风刻霜琢的面上纤尘不惊,话音直堪摧落寒菊:“少宗主,未途只是一具利器。”
万开烟怒气一滞,随即极无奈地轻哂一声,收手将白瓷箫别回了腰间。
“你肯主动出现,想必不是来让我诘问的。”万开烟意兴萧然道。
话音未毕,便被心间一道骤然坼裂开来的窒痛生生扼断。
“少宗主,得罪了。”见万开烟面色煞白、栗不堪言,未途才松开余力,一切不过旋踵之间,不着丝迹。
万开烟抬手抚住心口,缓了一时方觉复愈如常:“那日果真是你。”
风泛过未途一点点柔软下去的袖口,他道:“心脏属火。摄取他人的心火,是我的能力之一。”
“心火……?”以万开烟十数年的修行知见,对此说也颇觉陌生,“从心脏中提炼出的火焰?”
“正是。”未途接着道,“但因心火来源于心,我在攫取他人心火的过程中,亦可依稀感知其人的心境状况。”
万开烟一懔,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星斜影的心境,极为异常。”未途轻飘飘掠了一眼万开烟幼眇的神情,“想必少宗主在与之同行的途中也有所觉察,他常会不自禁地使用自己的黑暗力量影响、侵蚀他人。”
“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化他,不必你们插手。”万开烟如有所料,当即耿然。然而杂绪遂又游扰起来,“你说他心境异常,到底是什么意思?”
未途毫未被他的急躁所迫,似止水没石不害涟漪:“我曾试着攫取过他的心火,以干扰他的行动——可其时我用尽全力,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他的心火,宛如荆棘丛生的深渊。”
万开烟的神色又一次陷入了空白。
未途徐徐解释下去:“以我这么多年杀手的经验,一个心中无火的人,不是死人,就是活尸——少宗主认为,自己还有希望能够教化好他么?”
万开烟苦涩至极地紧闭了目。
纵使他不愿意承认,可与星斜影相处的种种,如一针针疾雨,打碎他外强中干的自欺欺人。
“你们想怎么样?”万开烟艰碍道,“可否再给我一些时间?一定还有办法……”
未途缄唇不语片刻,尽力使自己显得柔和近人了些:“我曾将自己对星少宗主的所探所知悉数回报宗主,宗主思量得一法,既不会损害星少宗主的性命,也能够遏制他体内的黑暗传承。”
万开烟登时神采焕然:“真的吗?”
未途微微颔首:“只是,此法需要少宗主你亲自践行。”
——
“所以,你在浑岩滩杀害那名村民,也是为了试探星斜影的情况?”万开烟忽然打破沉默。
未途稍稍宛首,目光漻然。
他未发一言,推门走入了宗主寝居内。
室中置着一方灵石矮桌,桌上一只暗朴木匣,匣后跪坐着一人,短褐糙麻,蓬头垢面,若非气质泠然不似寻常,怕是会被误认为来万承宗讨说法的杏啄溪村民。
室右一副桌椅,下座缚着一名蓝色衣裙、薄纱覆面的女子;上座便是那好整以暇、闲逸宴坐的宗主万极掠。
未途将万开烟引至褐衣之人对座,自己便又立回了万极掠身畔。
万开烟方见到那女子,正欲诘问,可细视她此刻神蔽不醒、黯然气弱;又见匣后端坐之人面腠微绷,若有局束。微妙凝重的氛围将他的怒火也网罗作了隐忍的毫焰。
只好端方持礼,静观其变。
花侍俟其跪坐下,便启开木匣,匣中赫然是一对晦色失光的瞳珠。
“少盟主,请。”花侍摊开手掌,若将欲施行某事。
“……等等!”万开烟额角沁出一颗冷汗,侧首投目于悠哉饮茶的万极掠,“还请父亲明示孩儿,此是何意?”
万极掠话音渥如春山:“途儿,你说与他。”
未途点首应是,点目轻若飞羽:“星斜影此人乃极罕见的魄元体元者,也即,他的体元与常人不同,而他以‘眼’这一魄为全身天元承载处,即以眼之魄元,衍化而替代了寻常体元。”
未途言澜浍浚着万开烟的沉默:“独属于他的魄元的能力,其中之一便是掠取他人的瞳魄,化为己用,称为‘魄器’——由于他的金属性灵元,便将这些瞳魄伪装作了一颗颗金珠,成为了他独一无二的武器——虹引六十四。这六十四珠星沉,便是三十二个人的瞳魄;而这三十二个人,散布在星棋盟各大宗中、亦或五境各地与星棋盟有关之处——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瞳光在一只隐在邈处的黄雀手上。”
瓷盏叩桌一声剥啄,万极掠接过话端:“与星斜影有瞳光联系之人,其目中所见都可以呈露在星斜影身边的魄器之中,星斜影借此窥探了许多对星棋盟不利的隐秘,杏啄溪那名清灵宗余党便是其中之一。”
“对星棋盟不利?他想要……做什么?”万开烟俄然回想起那清灵宗旧徒内室的书册,其中内容,他彼时匆匆翻过几页,未及细阅,此时想来,似确然如万极掠所言。
“许是想趁肃秋宗倾颓之前,借此勒索一笔也说不定。”万极掠漫然道。
“那枚紫石阵法,是你刻画的?”万开烟蓦然警醒。
“若不如此,你又怎么有机会——”万极掠面不改色,肃冷诮意飘着于木匣死目,“保下他的性命?”
寒气倏结,一隙冰裂,满室生霜。
直到未途开口,空中顿若有磔砉零落之微声:“被摄取魄器之人临死之际,宿主会有所感应,紧急之时,可使魄源通过傀者与身周之人的接触,及时转移到另一个生人身上。而那清灵宗余党死时,身边足近范围内并无一人,才使得星斜影未能转移成功,不得不丢失一对魄器。这一对魄器的位置空缺出来,他势必要亲自寻找新的傀者作为魄源——这,就是少宗主你的机会。”
万开烟又看了看那双死瞳:“我不明白。”
未途不徐不疾:“少宗主只要平心静气,无拒无虑,由这位体医医者将这双死目的瞳膜覆于你双瞳上,将养三日,便能暂复些许残魄。届时再见星斜影,他若有歹心,便会尝试攫取少宗主瞳魄,而少宗主有此膜护瞳,他所摄便是死目之魄,他以眼为体元,此举会令他体元陷入片刻的异状,从而使他心境中的魔物误判其为死亡状态,因此脱离他的躯体。”
万开烟却道:“他若不这么做呢?”说罢方觉,若不这么做,自然可证星斜影心中尚存善念,还有望教化。
确然是一桩不可多得的妙法——看来父亲也并非全无恻隐之人……
万开烟心下胶葛,眼前之事,总令他自幼便熏陶在皓云温玉里的素心隐隐不怿,然而除此之外,他似乎已别无选择。
将目光置入匣中之刻,他仿佛听见了对座之人喉间如弦按紧的心跳。
身外是游弋罗网,心内是千千丝结。
万开烟深息敛睑,撤回目光:“我想再等等。”
万极掠吹了吹杯中寂水,涟漪潆碎了重碧的隽意:“随你罢。”
等什么呢?
无非是……等一个死心的机会罢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71 章 十九、暮末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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