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想象,火境也有雨下得如此缠绵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红莲障已灭,也许是因为连南沙漠都化成了草原。
天上地下连成一片的黑中,两道微弱却夺目的明暖光芒在风雨中摇曳,那是客栈屋檐下挂在两角的两只灯笼。
客栈是郊外的客栈,或许称之驿馆更为贴切,过路的人赶不到城中或镇上,便就在此歇一夜脚。
今日的风雨突如其来,生生阻了行人赶路,是以这间客栈里也突如其来的人满为患。
二楼的窗纸上几乎都映着烛火的微光,在暗沉的雨日里成了最亮的招牌。
一道人影从西面的道路缓缓行来。
雨水浸透了他的衣发,否则在这凉意暗滋的风里该当是极显飘逸的。
可紧贴身躯、浸成暗色的翠玉衣裳,与紧贴肩背颈胸的披散的、却正沥着水珠的乌发,也让青年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动人。
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一路几乎是踱步行来,到了近前才抬眼,看见一袭青衣的青年撑着伞立在雨中,弯了弯眼角对他一笑,眉尾一道萤翅印记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中栩栩如生。
被大雨淋透的青年忽然顿住了脚步,漂亮的眼眸中,微微失神间映满了光影,将那双瞳照得如青玉一样清亮通透。
千绝代见他停住,不禁轻声一叹,只好自己主动上前一步,将伞下的另一半空间给了他:“你很难过?”
修者动动灵元就可以用灵力护体,根本不需要在雨中撑伞,可见他是自己不愿意动用灵力,而自己不愿意动用灵力护体的人,千绝代也只好亲自打着伞伺候了。
“我对她,没有爱慕心喜之意。”桐刃秋开了口,语中却颇多茫然,像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何。
千绝代心中免不了微微一喜,更多的却是对桐刃秋不能解自己心意的惆怅:“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心中只有愧疚之意。”桐刃秋眸中青玉般的光芒很快又黯为浓墨,“身边亲朋旧友尽皆亏欠,唯独不负宗门。可笑如今连宗门也……”
千绝代忽然抬手,食指莹润的指腹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按住他柔软的上下唇瓣,那双风流眉眼间的柔情几乎要溺死人:“你为了那该死的宗门已经牺牲够多了。”
桐刃秋眸中有些冷意。
千绝代连忙道:“我说的不是南宗,是你们桐家先祖立的与北宗势不两立的规矩。”
桐刃秋将他的手指从自己唇上拿开,千绝代又叹道:“何况我们退位后,青灯与步行云那两个小子也一定会让南北宗联合,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那我更不该收步行云为徒。”桐刃秋话音冷得似铁。
“已成定局,现在后悔是不是晚了些,阿秋?”千绝代面上又染起那惑人的笑,甚至刻意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嗓音,“我现在都想不出,你到底会为了什么与北宗结盟。所以我只能理解为……”
千绝代空着的那只手忽然环过桐刃秋的腰身,若即若离地将他搂在怀中。桐刃秋身形一僵,带着薄怒瞪向千绝代,可他湿润的睫羽上还挂着泪滴般的水珠,这一瞪来怎不令人心旌摇曳?
千绝代不自觉搂得紧了几分,将未竟的话语续完:“你接受我的心意了?”
青年暖热的体温隔着冷湿的衣料传来,桐刃秋眸中的怒意渐渐消散下去,只余了倦意:“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无心情爱。”
千绝代忍不住道:“说得好像你年轻时就有心过一样?”
桐刃秋于是又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比不得你,花花草草蜂蜂蝶蝶莺莺燕燕至今都没放过一个。”
千绝代反而很是得意地“哈”了一声,恬不知耻地再凑近几分,呼吸可闻,连唇都快碰到一处:“还说无心情爱,这窖藏多少年的老陈醋,味儿这么香浓?”
桐刃秋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至极的笑:“你当我与你那些姘头是一类人?为你这种人吃醋……千绝代,你的梦未免也做得太美了些!”
桐刃秋说罢,猛然按开千绝代那颗一直没安分过的头颅,推开他的身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栈里。
纸伞哗然坠地,千绝代看向那没有半分停顿的背影,看不出来他是否真的动了气,不禁一声长叹,心中直苦涩道难难难。
求宿的人几乎将客栈灌满,大通铺中都快没了瑕隙,如此情况下,千绝代竟还能为他砸出一间单独的空房,桐刃秋不得不叹服北宗的财力,若不是这些医者不肯花费过多的精力去行经营之事,想来如今其富有程度也不会输于晶焰山与点石山。
叫了小二打来热水,好好清理了一番被雨浇透的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桐刃秋盘坐在床榻边,任披落的瀑发沥着未尽的水珠,滴在浅色的木板上,一点点洇成暗色。
手中执着一张轻薄的□□,桐刃秋面无波澜地端详它良久,最终还是收入了储物晶石中。
他这次应千绝代之请,帮了北宗的忙。千绝代并未将五匙的秘密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三势力是为什么相争,但既然千绝代不说,要帮的也不是什么大忙,他便也不问。
只是千绝代令他绝不能以桐刃秋的身份出现在迎刃与霜叶面前,因为这是五势力从合盟之初就定下的约定,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五令、五匙的秘密,自然也不能让外人参与到有关五匙的争夺之中。违背约定的势力,会遭到其他四势力的一致敌对。
桐刃秋不知道缘由,但他隐隐看出这三势力的确在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
桐刃秋自成为南宗宗主后就再未取下过面具,天下人都知道南宗宗主是一个实力高强的老者,实际上他活的年岁也的确够久了,只是他自幼天赋绝佳,七羽驻颜时他还是青年,风华正茂、容颜倾世的时候。故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取下面具后,除了当年关系亲密的亲人朋友,五境之中竟再无人认得出他。
回到木境之前,他最好都不要戴上这张面具。
世人都知道木境南宗宗主是九羽境界的强者,千绝代也知道,所以才会请他出手帮忙。
但没有人知道,当今五境也无人能凭自身灵力看得出,桐刃秋不止在九羽境界,而且已在九羽巅峰,只差一线就可成神。
他对人时都压着自己的实力,否则以这等境界,每次出手,都必会天现异象,昭然于世。
可是有一个人看了出来。
鸣鸷谷的谷主,桐刃秋想起那张面容,竟也不自觉心中一寒——那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
正在沉思间,门外的廊道上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道熟悉的人声:
“你伤还没好,站在这等我做什么?别又吹了风染了病。”
“属下并无宗主所言那般羸弱,宗主一人独行,属下担心宗主遇袭……”奇书屋
“我就算现在遇袭,也不用你这个伤势未愈的下属保护,赶紧回去躺好,好好养伤,不要乱动。”
随后两道脚步声先后迈入了隔壁的房间,木门合上,发出一声轻响,而后再听不见动静。
修者若动用心眼之力,这小小的隔墙自然是拦不住感知的。但桐刃秋并无兴趣听人家的墙角,也懒得关心千绝代这么久才回客栈是去干了什么。
他起身来到窗边,正欲关窗,一点细小的荧绿光芒恰在此时悠悠地飞了进来,落在他搭在窗沿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萤火虫,停在他食指的甲盖上,荧绿的光芒映得白璃般的指甲好似一块剔透的美玉。
桐刃秋看着那点萤火,冷淡地哼笑了一声:“你以为如此我便不忍心下手?我动动手指就可以捏死你。”
萤火似受了惊吓,振翅即飞,又落在桐刃秋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上,像是在撒娇求宠一般。
桐刃秋还不及继续嘲讽,窗外深浅墨泼似的天地间,忽然升起万点萤火的荧绿光芒,几乎铺成一片明亮的光幕,粗圆的雨滴划过这片光芒,俱皆无所遁形。
桐刃秋只看了那片光幕短短片刻,短到像是只稍稍出了出神,便更加决然地关紧了窗扇,将那幻梦般的美景隔绝在窗外。
“狗屁的情意。”桐刃秋唇角满是冷讽,转身上榻,径自歇下,挥手灭了灯烛。
那只入了窗的萤火还在他面前幽幽地亮着荧光。
桐刃秋轻喝了一声“滚”,萤火便忙不迭地飞远了,却又不愿离开房间,只静静地停在一处床角。
雨声由厚重渐渐转为淅沥,萤火仍安宁地伏在床角,光芒渐渐弱了下去,纤细的触角轻轻塌在背甲上,仿佛也沉入了睡梦,要去装点何人的梦境。
……
土境,倾岳城。
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之中,帝王遣退群臣,众朝服之人潮水般退出殿外,唯有二人顿了顿身形,抬眼看向梁上一个巫衣女童。
那女童坐在横梁边缘,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摇晃着两只袖珍可爱的小腿,手上举着一株蒲公英,正不亦乐乎地吹撒着绒白的花种。
旁人被白绒沾上衣发,都好若无事发生一般,径直向殿外退去,唯有那二人停了步子去看梁上。
其中一人向那女童和声细气地提醒道:“小姑娘,那地方太高了,危险,赶紧下来吧。”
女童动作顿了顿,瞥眼看了看他,宝石般的瞳目居高临下,如睥睨一般毫无感情,随即又如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继续玩耍起来。
另一人则面向帝王,身虽躬,面上神情却是少了几分臣服之意:“陛下这是何时又添了一位宝贝公主,臣等竟无一人知晓?”
此时群臣已去,空旷的大殿中只余了四人。
帝王斜倚在高座龙椅上,一手支着鬓,金色珠帘遮住他阖目养神而略显慵懒的神情,闻言只是简促地嗤了一声,威严的天子之音在殿中回荡:“天辞尚不在朝上,你二人就敢如此放肆?”
那诘问之人竟不卑不亢,继续道:“陛下,无论何时,礼不可废,望陛下为臣等以身作则。”
帝王锋利如剑的狭长双眸倏然睁开,锐气瞬息之后才沉敛下去,直起身脊正坐座间,抬眼看向梁上那女童,道:“淬邪,下来。”
淬邪又似不经意看了那二人一眼,才放下手中的蒲公英,一手在梁上一拂,便轻飘飘地落在了王座旁边。
淬邪本是毫无灵力,自然也使不出这般飘忽的身法,但她心眼境界极高,眼前情景便是她以心眼所施的幻象,她本身一直都在帝王身旁。
那二人乍听淬邪之名,尚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的名讳,似乎正是淬邪。
淬邪宝石般的瞳里毫无温度,见这二人反应过来后略显惊愕的神色,适时开口道:“曹大人、宋大人,二位大人对本国师当真关忧心切,这恩情,淬邪记下了。”
那二人连忙道:“国师大人说笑了,大人能为超凡,又何需我等臣子担忧?是我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在此向国师大人赔罪。”
二人赔了罪认了错,便忙不迭告辞退离大殿。他们哪里想得到,这般幼小一个女童会是国师、国师会是这般幼小一个女童?
只能当是帝王或国师故意施以幻术,卖这个破绽,成心诱他们上当。
事实上,淬邪本身就是这副模样,方才之举也是在故意诱他们上当。
曹宋二人匆匆退出殿外,几乎与一名黑袍人迎面撞个正着。
他们竟是连训斥此人白日穿得如此鬼祟都来不及,就紧着脚步绕开他走了。
黑袍人稍稍侧过身,为他们让开道路,似趁此时着意看了他们二人两眼。
随后才迈步入大殿,半跪在帝王面前:“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点了点头,令他平身,随即声音暗沉地问:“你可知刚才离殿的是何人?”
“儿臣不知。不过斗胆猜测,莫非他们就是曹温、宋良,天辞在礼部的左膀右臂?”黑袍人答道,“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些。”
“天辞以礼部之首成为疏桀院之主,他那些隐忍委屈太久的下属难免心高气傲,平时总是以知礼明理自居……”帝王语中阴云隐隐,“哼,克己复礼?淬邪不过稍微动摇他们的心神,便当朝指责朕,这就是他们的克制能力?!”
淬邪非但以坐于梁上之举令二人不满,凭她高强的心眼之力,还曾扰乱二人心境,令他们难以用理智克制自己的情绪。否则任他们再如何心中自傲,以其为人臣子的本分也不应当对帝王如此出言不逊。
“父皇息怒。”黑袍人道,“修行世界强者为尊,虽然九羽之境尚不至独一无二,但天辞的实力的确堪称凌驾整个疏桀院之上;除了实力,他的手腕想来也不遑多让,否则怎能于短短数年将疏桀院收拾得服服帖帖,二十余年未能动摇他院长的位置?”
“哼,你也对他赞赏有加?”帝王似略有不满。
黑袍人见他往龙椅背上稍稍一靠,便知帝王并非真的动怒,心中本就聊胜于无的紧张波澜又平了几分:“儿臣并无此意,不过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远在暗生城,对朝中事倒是也了解得很?”帝王唇角微末的弧度中意味莫名,“横锦已复命说活捉了越君还,你便同朕讲讲你是如何行事成功的——放心,横锦说淬邪和洞月都可以为你的说辞作证,只管如实道来便是。”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07 章 二、点珠玉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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