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疑惑地沿着勒痕缓缓抚过,发现这道细细的线痕在前腹后背围绕成完整的一环,虽纤细却极其深刻,让仅是触碰它的少年也仿佛能看透它存在的年岁,能感受到它的经久不淡。
察觉少年发现这道勒痕,随着他的动作,其上似乎还有铭心刻骨的痛楚与窒息感从儿时的回忆中传来。
孤竹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料想少年不会猜到那勒痕何来。
——那是极小的时候,在家族长辈面前发下志誓,继阳身,担重任;遂获赐一条黑绫,紧紧束缚胸膛,就此踏上练剑修行之路,将身躯每一块血肉锤炼如石,直至经年之后,确保它再不会有变化,才取下了那条黑绫。
少年沉默着,一言未发,看不出他是否猜出了什么。
“你说我叔父来时也遇到了秘地的开灵境,而我听说幽绝谷平静了数十年,看来他至少是数十年前到达此地的了。”孤竹适时开口,拉回少年的思绪,“可你看起来还如此年少,而我又听说悬隐域并无少年登仙的神者,那么——你是何人?”
“原来他是你的叔父?”少年微惊地抬起头来,这次却不似在小池畔时反应那般激烈,然于孤竹的问题,仍是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道:“我叫白露。”
原来,数十年前,腰佩月黑长剑、身着一袭白衣的名为明惊的青年路过幽绝谷,偶遇一浑身素白的灵鹿,颇具人性,便突发奇想,以石白点化之。
后明惊离开幽绝谷,再归来时恰逢某处秘地席卷整个山谷。
彼时青年在其故乡虽已是赫赫有名的强者,但终究仍未突破界障,面对开灵境时,也与孤竹狼狈相仿,却是倔强地不愿祭出石白,一意要以己力硬抗之。
直至伤势积重,面前忽而出现一白鹿,白鹿当面化作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少年,紧紧抱住了在开灵境威压下早已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青年。
是了。孤竹不由回想起自己自小听闻的传说,说明惊在达到通天地境界、破界障之前,也曾被阁主派遣来悬隐域,回到故乡时带回了一个震惊四座的秘密。
而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随着家族的覆灭,加之阁主缄口如瓶,孤竹想,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回到故乡后,明惊不久就达到了最高的通天地境界,突破了界障,之后又离开故乡,游历世间各界各域——不知是否重游过悬隐域,再来看望过这个白鹿化形的少年。
直到族中遭逢大变,他才携剑赶回,力挽狂澜。
“他……结局如何?”喉头哽塞半晌,白露才不顾一切般问出了口,纵使强忍,声线也微微颤抖。
孤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不太好。”
区区三个字,瞬息间夺去了白露清秀面庞上的所有血色。
即使终于留意了要顾及白露的承受力,这般情况下孤竹也只好选择实话实说,以示郑重:“在千里红莲之火中,足足十四种神器刑具,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阁主手下,从不缺已破界障的神者。任是他明惊是再如何惊天动地的旷世奇才,一人之力,又怎敌得过一阁之力?力挽狂澜,最终仍是会被倾天浪潮击垮。
那十四种神器刑具,孤竹至今仍能一一细数出来,但那业火中的身影,潇洒英挺如初,却让当时尚幼的孤竹一时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每一件都足以倾山倒海的神器。
彼时他只手中执一柄月黑,身边悬一柄石白,在燎原滔天的火焰中,与八方进攻一齐恍如真化作一朵红莲。
月黑在他手中舞如冷艳的玄黑凤凰,烈焰非但不能将其吞噬,反而令其一次又一次换骨重生。
可惜,这烙□□底的身影,本该成为孩童心中仇恨的星火、争上图强的信念与证明,却在强无可匹的力量之下,被少年将其同无奈与痛苦一齐尘封。
听者泪下,说者又何尝不觉悲痛。
孤竹默然望了望天穹,试图平复自己乱如风卷云涌的心境,任由白露无声的泣下,在涂抹于自己伤处的药汁中,似乎都能感到那许热烫之意。
敷完药后,孤竹正待道谢,还未及穿衣,白露便忽然伏在她肩上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了起来,悲怆而撕心裂肺,让孤竹都不免为之惊骇了一瞬。
那几可击穿双耳直透心脏的哭声,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悉,与一种莫名的震撼。
便是幼时亲眼目睹那一切的孤竹,有无尽的悲伤与痛恨之意,也不曾哭得这般恸心;而今更是不再会轻易动泪,纵然在忆及此事之时,心中的悲戚之意并不比过去有所衰减。
是她也许曾领教过,却从未体会过的,所谓真情的力量——可轻易触动并感染人心的力量。
对于尚难以理解此物的孤竹来说,它过于神秘而不可捉摸,让她不禁再次感慨造物者胸襟的广阔,是自己的眼界远不可企及的浩瀚。ýáńbkj.ćőm
孤竹沉默着,动作有些生硬地顺着白露的背部轻抚了抚,除此以外也再不知如何安慰了。
……
“开灵境对于修者而言,是异常危险的。”
“我的力量与悬隐域的法则不符,在外开灵境既然当我是普通人,在内想必也不会把我当成修者针对。”孤竹目光落在早已平复而此时又复漾起涟漪的池面,话音坚定如碎石掷地。
“开灵境是秘地最重要的部分,毁之便是毁了一个秘地,从此又会少许多人受益。”白露有些担忧地道,“兴许会有人为此缘由定你罪名。”
“受益?”孤竹冷笑了一声,“这些受益者,日后便是自认为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作恶者。
“我现在只看到,有一群无辜之人因这被奉为神明的开灵境而困于此地无家可归;也只听说,还有许多无辜之人,因这秘地的突然出现而丢了性命,空留家中妻儿老小无人照看。”
白露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看着孤竹的侧颜微微失神,道:“看来他也算是后继有人……真好。”
声音虽轻,孤竹却听得分明,不由摇了摇头,道:“若不是因为那个傻小子,我并不会来到这里——真正想救人的,是他。世事太复杂,我本一件也不想多管。”
说到这里,那在蔽州酒家遇到的老者的身影忽浮现眼前,孤竹不禁一叹:“果然,不该不听老人言。”
池面涟漪已成浪,某一刻猛然水花四溅,水面上的空间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搅动,层层无色的波动环绕成半个小池大的圆球。
孤竹目光微凝,紧了紧腰间朴然而沉默的剑鞘,沉声道:“别过。”
不知是对眼前露出獠牙的开灵境道别,还是对身后相识不久却颇感亲切的素衣少年。
……
开灵境内,是一处据幽绝谷同模而刻的山谷。
孤竹在穿度池上开灵境的界壁时,便感到了极为强大的压制,如山岳倾塌压在自己的每一根经脉上,遏制住每一道内力的运转。
踏上开灵境内的土地之时,压制陡然撤去不少,但仍存在,只不过是从山岳换成了大石。
孤竹蹙眉挥了挥手臂,原本内力运转如长河奔流,而此刻滞缓下来,连身体都仿佛沉重了不少。原可健步如飞,此刻怕是只能脚踏实地了。
开灵境究竟是何处?
孤竹不禁沉思起来。
不同界域由不同法则创造,除非是各界域已突破界域障壁的神者,否则,身负一界域的力量去往另一界域,都会受到那另一界域的法则压制或阻碍,不过根据各界域的强弱和附属情况,压制或阻碍的大小也天差地别。
孤竹在从故乡来到悬隐域时,力量几乎未受到阻力,因为带在身边的月黑石白正代表与承载剑阁法则,她便认为理所应当,并未细想。而今面对开灵境,她又忽然感到了疑惑。
界的法则强于域,剑阁法则无疑属于界的强度。
在开灵境外不曾受到的法则压制,在开灵境内却强大如斯。
——莫非悬隐域的法则力量都集中在开灵境?莫非开灵境的法则已有界的强度?莫非……
思绪尚未连成一线,一缕不寻常的细风偶然牵动了孤竹的发丝,却骤然惊散脑中所有乱麻,让孤竹立刻警惕起来。
细风掠过后,紧接而来的是一股阴风,带着一声鬼啸般的风呼,直冲孤竹撞来。
孤竹立时错步侧身,借势抽出腰间月黑,剑出的轨迹恰能将阴风从中斩断。
可惜情急之下,没能适应比平常时慢了不少的身体,这一招剑出只不过截去了阴风的尾部,而那阴风则如有痛觉一般凄厉尖啸了一声。
孤竹闭上双眼,迅速运转念力集中于目瞳,待其充盈双目溢满眼角,才复又猛然睁眼,面前的景象便完全相异了。
只见此方天地间有不少游离飘浮空中的倒竖火焰状的物事,如一片片磷火大小的幽灵,其形态虚虚实实,唯有各自所染的颜色暴露了它们的存在。
方才袭击孤竹的,便是一团淡灰色的“火焰”。此时仍在她面前上下悬浮,似是毫不知惧,仍于原地伺机而动。
孤竹并未急于对它下手,先四处望了望,只见空中多是青色的“火焰”,而似她眼前这种灰色的,相比之下数量虽少,却还算常见,其他颜色便只能偶见其一,且多又很快消失于自己视线之外。
“这些都是什么?”孤竹颇感好奇,望向自己面前那团灰色的“火焰”。
“火焰”似有所感,在孤竹目光投来的一刻,便倏然一动,随即向她猛扑而去。
孤竹此次有所戒备,且有了前一次的出剑招架,对此“火焰”的速度以及自己身体减缓的程度心中已有估量。
故而她手腕一翻,月黑亦随之一旋,划过一道玄黑的扇影,正正将那“火焰”从中斩断。
如似痛呼,那“火焰”又传出一道尖锐的风声。然而在月黑的剑身掠过之后,“火焰”一分为二的两段片刻之间便又融为一体,未留下任何痕迹。
孤竹不禁神色一凛,沉下月黑,剑尖指地,看着那灰色的“火焰”,面色凝重。
剑斩不断的东西,往往都很棘手。
“火焰”两次扑击不成,似被激怒,发狂般地再一次撞向孤竹。
孤竹稍退一步,凝出一个茧罩护住全身,就见迎面而来的“火焰”实实撞在茧罩壁上,随即仿佛站不住脚般摇摇晃晃地退了开来。
见状,孤竹不禁微哂一声,而后不愿再与之纠缠,将月黑向鞘中一送,维持着茧罩离开了原处。
撞得七荤八素的灰色“火焰”还待去追,奈何孤竹行得太快,待其稳住身形,已感知不到孤竹的气息,徒无的乱飞了一番,才灰溜溜地飘浮离开。
……
“青灯啊,这也太急了吧?像这种满域乱跑的秘地顶多只能存在半个月,何不等它离开了再来?”又一次行在前往幽绝谷的路上,千合忍不住连连打着哈欠,道。
千合身旁是惯常沉默的千赤,前方是另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只不过衣袖袍角以翠绿丝线多绣了几处繁复的纹案,彰显着身份的不凡。
名唤千青灯的少年摇了摇头,道:“距尝草会开始只有一月左右的时间,我还有诸多准备没有做足,怎能平心静气地等得上半个月?”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2 章 十、何事画秋风(下)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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