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间纱幔飞拂,金袍珠帘掩映,帝王一手轻搭廊沿,沉眸凝睇园中众芳摇曳,思绪幽微。
御花园虽终年如一,繁花似锦,亭阁如画,却也是宫人不得擅入的禁地,乃至冷清如斯,廊上啼鸟也无敢高鸣。
这片历代帝王传下的命土,最是不容人觊觎。
忽然,微风骤盛,眼前珠帘蓦然倒卷,纱幔拂过廊檐,一片莹绿因风飞越高墙,又荡至眼前,不待细看,便倏而斜去砸入了花丛。
“……?”扶花使落芷一惊,躬身将那莹绿从花丛中拾起,却见不过是寻常一片青苹的草叶。
“给朕看看。”帝王额前珠帘犹自颤曳不止,二人自是都看出那莹绿之物并非普通的草屑。
许是龙音威严,那小小青苹立时紧紧贴在落芷指根,瑟缩不已。落芷见它如似有灵,不禁微笑着轻抚了抚草叶。
落芷点花踏叶来到帝王身边,将指间青苹递给他:“应是一株灵草。”
帝王接过,只觉其叶如好玉般温润细腻,又见草叶在自己手中瑟缩得更剧烈了几分,便知此株定非凡品:“倒已是十分通人性——会化形么?”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这草叶看起来着实太过弱小,连一阵稍猛的风过都能令它身不由己,如何能有化形的实力?
谁知手中青苹一滞,随即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草尖,见帝王并无厌怒之色,才稍一犹豫,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现身为一青衣女子。
二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飘零之叶,竟真能当面化作人形。
那女子颇显局促地向帝王行了一个福身礼:“陛……陛下。”
在淬邪的“指示”下,流华不得不为自己换了一身行头,并且精心打扮点饰了一番,此时看上去更显青稚许多,加之俗世风霜在繁杀多年的独修光阴中磨灭殆尽,再配以堪可的演技,让人一见便认作是不及双十的少女,怎么也看不出破绽。
帝王惊异后便又复作平日威貌,只眸角流露出些许兴味:“哦?你是何种妖类?”
流华作少女娇羞状,双手攥住青色的衣角,垂眉敛目,颊上红晕淡淡如初绽的桃花:“我……小妖原只是掖垣下一株普通的青草,彼时宫中仆从要清除杂芜,正逢陛下经过,说我生于墙缝却如此青葱,必有不俗之处,便命仆从将我留了下来。
“承蒙陛下恩情,小妖修得人形后,便一直想为陛下做些什么以为报答。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化作原身时被一阵狂风吹来此处,遇见了陛下。”
说到最后,流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又偏了偏头让额边垂发遮掩颊上红晕,当真将小女儿仰慕又情怯的娇羞情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旁的落芷成功心生反感,只是生性柔和,且涵养使然,她并未形之于色,也并未打断流华,只默默地旁观。
帝王回想片刻,才忆起确有此事。——难为淬邪一直记着,又或是她心眼强大而万事不忘之故,才为流华编得这半真半假,又最为合理的身世。
结草衔环,精怪报恩,这是最毋庸置疑的一种动机。
心中既已信了八分,帝王遂以欣赏打量的目光看着流华。过去虽未少见妖类化人,却多是灵兽异兽,原本就极通人性;如今倒是难得见灵草化形,难免细瞧几分,只觉果然是钟灵毓秀,较之狂野的兽类更有纯清之质、芬芳之气。
流华继续佯装羞怯,心中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唾骂淬邪。
“既要报答,你有何本事?”帝王言及正题,瞳眸又暗入深沉,“你虽可化形,但实力似乎并不如何——甚至自保都困难。”
“我……”流华作仓惶状,连忙道,“我可以帮陛下照顾花草!”
落芷闻言,眸色微异。
帝王眄了落芷一眼,又看向流华:“朕已有扶花使,不需要其他园匠。”
流华便急急解释:“不一样的。除了维持它们的性命,我还可以与它们交流,嗯……我可以感知花草的内心。”
乍闻此言不以为意,却忽心念一闪,帝王道:“这里的每一株命花都与一人性命相关,以你之能……”
他随手一指廊下某株命花:“可能知此花对应之人,现在何处、所做何事?”
流华来到栏旁,俯身抚上那朵紫色的花,阖眸细感数息:“在……一处昏暗的殿府,周遭挂满了呈光晶石,他一人在批阅文书。”奇书屋
暗生城,玄武门的门主府。
帝王点了点头,眸中掩不住赞许与惊喜。古来命土只可助帝王掌控下属性命,其他俱是一概不知,而今却能够通过命花掌握各人行踪,无疑是防患察疑的一大助力。
帝王又指了几株命花令流华察探,所得结果俱合他所想,这便信了九成九,神色显而欣然不少:“很好。你可愿入朕帘中?朕可命你为按花使,协助扶花使一同打理御花园。”
流华连连点头:“多谢陛下!能为陛下分忧,小妖求之不得!”
“落芷,带她去吧。”目光移在落芷身上,帝王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落芷未改温婉,轻柔应了声“是”,随即对流华道:“妹妹,随我来。”
流华点了点头,强忍住心底怪异的不适感,跟着落芷来到了御花园的另一处。
这里的一片命花皆是粉色,一眼望去仿若云霞铺地,天盖倾轧,流华心中猜到些许,不禁暗自咋舌:“后宫佳丽三千人”,果真不是信口开河。
这一亩命土上的命花,俱代表桃絮帘。
流华在一处空隙滴下自己的血,又一株粉色命花破土而出。
——她此刻的真身毕竟还是青苹,加之对木之法则的理解,若要强行拔掉自己的命花,足有五成的把握可以成功。
但也只有五成而已。流华想,要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还得寄望于淬邪——那个小兔崽子,怎么感觉自己已经被她坑进沟里了?
而方才情况,流华虽可近得帝王的身,凭她实力,只需一击便能将之诛杀;但纵不论帝王身上必备有惊世法宝用以保命,单是这片命土——帝王每受一次致命伤势,就有一株命花替他挡劫,也即有一人替他去死,而他自己又会恢复如常——便与他近乎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这世上又谁有能耐一举杀之?
落芷见流华面色微黯,不禁关心问:“妹妹有何烦忧吗?”
流华回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一偿夙愿,感觉有些……如梦一般。”
落芷一笑,也不答。流华便反问道:“姐姐以前一个人料理这般广一片花园,不觉累倦吗?”
落芷摇了摇头:“既是命花,各有其命数,与我的关系倒是微乎其微。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其弥留之际,尽力为其保留一缕生机,好多一分遇得转机的机会罢了。”
“可是这里如此冷清,姐姐一个人……就不觉得寂寞吗?”流华又问。
“偶尔会想念皇儿……不过他重任在身,不常得闲,我已是多年未曾见过他了。”落芷一叹,“也不知他眼下如何,若是肯稍封信来也好。”
……信?流华眼前一亮,心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落芷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些,偏首望向流华,流华连忙收敛神色,又少女般笑嘻嘻挽住落芷一臂,稚气道:“以后有我陪着姐姐,姐姐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与我说,我们互相作伴,就不会寂寞啦!”
落芷微怔,随即心间一燠,抵不住散漾开一股酥暖之意,好似眼前这不过方才凭空出现的草妖,真是她失散已久的妹妹、能予她无残无虚的温情一般。
于是落芷柔婉浅笑,心中还未根蔓须延的芥蒂烟消云散,轻轻牵起流华细嫩的纤手,步移裙动,纷落莲芳。
……
簪桂园。
“一一数来,倾岳城□□有八个通往暗生城的传送阵法。”荧煌释着留影晶石中的影像,道,“朱雀、青龙、白虎门各一,玄武门有二,内城有三。”
“你的族人若的确被关在玄武门地牢,走玄武门那两个传送阵应是最速。”荧煌忽然收起留影晶石,起身欲走,“我须去暗生城探探地处。”
越君还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双肩:“别别别,你伤还没好,就又要去探这探那,太危险了。”
荧煌拂开越君还的手,眉尖微蹙:“不知悉情况,届时如何救人、又如何逃脱?即使是选出最近最快的方式,也未必能一举成功,遑论毫无计划地横冲直撞,那更将胜算渺茫。”
越君还于是叹息着取出一张图纸,递给荧煌:“这是暗生城的详尽地图,你别去探了,还是好好待着吧。”
荧煌震惊无言,接过那图纸一看,果然无微不至,详致已极:“……你从何处所得?”
越君还稍一迟疑,荧煌竟眸光遽转,启唇自答道:“淬邪所赠?”
“……”越君还不得不叹服于荧煌的智明,点了点头,“淬邪可自由来去暗生城,加之她那强大的心眼之力,记画这张地图并非难事。”
“……嗯。”荧煌应了一声,便垂眸去看手中地图,无由再离开,只好又坐回了案前。
越君还见他束心神于地图中,半晌未再有一辞,不禁道:“荧煌,你生气了?”
荧煌睫影一垂,眸添黯然,沉吟着不知何答。
越君还试着解释:“淬邪能帮的忙有限,她要尽量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相助,最多只能在我们行事时予一些方便,直接放我走是不可能的。这次她假扮天炼被流华险些戳破,听说还需要慎之又慎地圆了这个谎,否则一定会被皇帝觉察……”
“她是哪方的人?”荧煌并不在意淬邪的苦衷,他更想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只不过越君还有意替淬邪保密,何况也自认荧煌没必要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博闻不如无知,说不得哪日明颜别疑性一起,要将知晓淬邪真实身份的人都除掉该怎么办?
“她……是我朋友的下属。”越君还抓耳挠腮,荧煌对于这个问题的确问了不止一遍,她既不愿一直欺瞒伤他的心,却又实在不敢向他暴露淬邪的特殊身份,“既然碰上我被捉,就顺道帮把手嘛……哈哈……”
“看来越公子游历五境,着实交了不少朋友。”荧煌又一次得到模糊搪塞之言,虽有所意料,却休不得心中失望之澜,面上不动声色,话语却客气起来。
“……”越君还霎时沮丧万般,“荧煌,我承认我有错,但隐瞒淬邪的身份真的是为你着想,我也罪不至此吧?你到底生我什么气,直接痛痛快快骂我一顿不好么?揍我也行,我不会还手的。”
荧煌不为所动。越君还知他性子温润,做不出打骂这等粗俗之事,便又道:“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喜欢的东西?我差人买来赔礼道歉行不行?”
荧煌摇了摇头,忽然合折手中地图,话音轻渺了几分,似是颇感疲累:“让我独自静一静吧。”
说罢,为避越君还阻拦,荧煌竟是径直从案旁的窗洞腾跃而出,其速之快,恍似一朵焰花在空中蓦然绽开,又顷刻消逝,来去无踪。
“……荧煌!”越君还从门外追出,荧煌已身披心障不知躲到了何处,院内只余落叶猗靡,流水溅溅,风过无痕。
屋外她不敢高喊,易被各处侍女听了去。越君还只好叹息作罢,头疼不已地揉着眉心。
风月场中混迹多年,她怎会看不出荧煌是何种心思?只是眼下情形,她与公主是明面上的眷侣,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荧煌,直言让他打消此念,以免平白受情思折磨,也未免太过无情;若明说她对公主并无真情——荧煌上次便已发过此问,此时他想来根本不会信这鬼话。
是以越君还才选择装作不知,以免陷入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唉……”不禁又是沉沉一叹,越君还由衷骂道,“淬邪,你这个惹祸精。”
若非淬邪操纵她做出那般举动,荧煌大抵不会这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愫,就算意识到了,也不会受如此困扰。
淬邪既知荧煌是越君还的助力,又意外在他们面前暴露了自己存在,自然怕他知晓自己也可帮助越君还后就借由撒手跑路,于是才有此一策,意在叫越君还彻底收服荧煌。
只是她不知,荧煌自有君子品性,又曾受越君还、孤竹、星簇河三人触动颇深,有诺在先,绝不会食言离去;而越君还的放诞永远只流于表面,对真正在乎的人,绝不会有毫无底线的轻浮。
“但愿你能自己想明白,荧煌。”越君还搴裳往门槛上一坐,一手往腮旁一撑,再随手扯来一根草茎磋磨牙根,顿有一股生无可恋的颓气油然而生。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19 章 十四、逢苹踪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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