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布置齐整,却未点灯烛,空处堆叠罗列着或大或小的各色荧光石块,四壁亦是莹润璀璨,石壁内时时有明光流动。
而四处墙面与地上,皆浮动着各种各样的阵法图案,亦各自散发着强弱不一的光芒,将这石屋映得神光离合,神秘而诡异。
石屋中央,身着蓝衣的少年被两条长链缚着双腕,锁在穹顶两角,禁锢在时明时暗的阵法光芒中。
阵魔推开屋门,来到少年面前,极其娴熟而顺利地解下他双腕上的锁扣,仿佛已经行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动作。
星折壑镇日被吊在屋中锁链下,浑身瘫软已极。饶是如此,在被阵魔从锁链中解下的一刹,他仍是猛然瞪开了已布上不少血丝的双眼,用上自己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扑出手臂欲掐住阵魔的脖颈。
可惜他自以为的电掣,在阵魔眼里却如小儿嬉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他探来的手腕。
“——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星折壑却只能凭阵魔那一擒支撑身躯,近乎崩溃般地咆哮出声,眸中的血意愈发猩红艳丽。
阵魔另一手握住他的下颔,抬起他的脸,打量了一番少年眸中的血红,露出“尚可”的些微满意之色。
“不错。”阵魔赏了一声夸赞,不知是在赞何,“恨吧,越恨,说明你越深信不疑。”
“不,不……”意识到阵魔所言,星折壑连忙摇了摇头,似欲将这段时日不断出现在脑中的画面扔掷出去,“那些不是真的……是你这邪魔造出的幻象!”
“就算我明明白白向你承认,你所看到的过往都是幻象,是捏造;”阵魔哂道,“但你的心,还会信么?”
“——你!”星折壑瞳孔一缩,疯癫般猛然揪住阵魔的衣襟,“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本该是万承宗的公子。”阵魔制住星折壑这另一只有余闲的手,循循善诱般道,“可是现在你却只是肃秋宗一名普通弟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位连少宗主之位都坐不上的公子的跟班。”
阵魔盯住少年眸中的血色,诱使之意愈发深邃:“若不甘心,便寻时机杀了星簇河与星斜影,你便能回到万承宗,恢复你的身份地位。”
星折壑的生母乃是万承宗当今宗主的胞妹,阵魔此话倒是不假。
“你做梦!”星折壑狠狠一瞪阵魔,怒气几乎要撕破肺喉。
阵魔轻啧了一声,继续道:“你母亲孕你之时,便是星氏追杀她远离万承宗,不然为何她英年早逝?你又为何会被肃秋宗收养?”
这便是星折壑这段时日在幻景中不断重见的内容了。
如回忆记录般的幻象一幕幕映过眼前,其中尽是“星氏与万承宗素有嫌隙”以及“星氏迫害他怀有身孕时的母亲”的内容。
“我会入肃秋宗,是因为星断澜。”星折壑立刻厉声反驳,扳回一局似的,略显讥嘲,“是他先从收养我的那户人家中接走了我,之后才带我一同入了肃秋宗。”
“那你知道他之前的身份么?”阵魔面不改色,“你怎知他本不是星氏的人?若他就是害死你娘的真凶呢?”
星折壑不禁一怔,阵魔的话触碰到了他从未想到过的暗结,偏偏又似合情合理,饶是他根本半个字也不愿听信,却由不得心中潜藏之处不开始动摇与怀疑。
禁不住瞪大了眼,其中满是不可思议。
阵魔见星折壑这一下如遭雷殛,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呆呆愣愣,便自己接着道:“何况,你娘留给你的话也说了,希望你助万承宗一二。杀了星家那二人,对万承宗可是天大的功绩。”
星折壑却已听不进任何音言。阵魔说罢后,擒住少年的双手一松,少年便脱力般直直瘫坐在地。
所有信念与脊骨都顷刻粉碎似的,茫然与逃避渐渐漫上星折壑惶恐的双目,替了他的识智催启他嗓口,不断喃喃道:“不……不可能……”
阵魔见状,料他已无清醒的神智,便又啧了一声,将少年重新缚回锁链中,任由他自己融溺在无边的痛苦与悲恨之下。
星折壑浑身沉软,低垂着头堪堪悬吊。石屋的门扉移开又合闭,天光投在身前又在呜咽声中被噬去,少年口中自语却不曾停歇,仿佛如此便能在苦恨的恶鬼纠缠中抽出身来。
……
过了一段时日,阵魔才在百忙之中偶然想起,该是时候再去看看石室里那个小家伙了。
石室内阵光黯淡,已是有段时间不曾运转过了。
没有了无穷无尽的幻象纠缠,总是不至雪上加霜,将少年折磨得彻底疯狂。
多日静思,星折壑今日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在阵魔走来近前时,才睁开闭而养神的双目。
已不似之前猩红满布瞳眸,少年此时的眼清冽得宛如寒潭中浮一冰石,只能在眼角寻得些许冶艳的血红来。
“怎么,考虑得如何了?”阵魔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两眼,像是在看一个故作沉稳老气的稚子。
星折壑冷哼一声:“即使我有意去杀星斜影与星簇河,以我的实力,你觉得会有什么胜算?”
“情谊是你最大的底牌。”阵魔悠悠道,“此外,老夫会教你阵法之术。”
阵魔说着,便取出星折壑的武器锁链——他倒一直保存完好,不曾扔弃。
阵魔将那锁链在星折壑面前展开,随即指尖灵光微吐,在锁链一处画下一轮阵法,迅速而连贯,足见其造诣之高深,技法之娴熟。
那阵法一成,阵魔便又握住锁链,从阵法处向下抹开一片灵光,所过之处,同样形迹的阵法道道显现,不过片刻,那一整根锁链上便从头至尾布设下了十数道这般的阵法。
在星折壑震惊的目光中,阵魔将刻画过阵法的锁链挥出,缠绕上缚着他手腕的一条锁链,但见前者在缠上的一刻,链身上忽然突出无数利刺,竟瞬息将后者从中绞碎,断然零落。
“你怎么可以用刺?!”星折壑甩下腕上残挂的锁链碎段,不可思议地质问出声。
悬隐域不允许武器存在锋芒,否则肃秋宗弟子也不会只能习练钝器了。
“那些刺都是阵法灵力形成。”阵魔一边解释,一边将缚着星折壑的另一条锁链也绞碎,“只有你用灵力催动运转它们时,才会有倒刺出现。”
阵魔瞧了一眼星折壑面上的惊色与奇色,话锋一转道:“你娘留给你的传承中,莫非没有阵法之术这一项么?”
星折壑摇了摇头,茫然道:“只有一段很奇怪的记忆。”
阵魔便道:“你若肯将这段记忆交给老夫,老夫便帮你免了杀那两个小子的任务。”
“休想!”星折壑不假思索地反驳,“我虽然不知道那段记忆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娘既然说了关乎域界的秘密,让你这种邪魔得知,定然会给悬隐域带来灾祸!”
阵魔笑了一声,朽枢似的嗓音分外刺耳,不置可否:“那么,你可愿同老夫学习阵法之术?”
星折壑不由一怔,迟疑道:“你真要教我?就算我学会了,也绝不可能用它去伤簇河!”
“任务是你自己的事。”阵魔毫不为少年的决然动容,“完成任务,你就是万承宗的公子;放弃任务,你便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至于我教你阵法,你完全可以当成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教我?”星折壑有些不解。
阵魔沉默了片刻,枯皱的面皮也凝滞一般,声音低沉了些许:“我需要一个传人。”
星折壑登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传人?我?”
“怎么,天上掉的馅饼不敢捡么?”阵魔一收沉凝之色,反问道。
“我……”星折壑一噎,随即连忙整肃回气势,“事先说好,我只学阵法,绝不会认同、更不会学习你们那些歪魔邪道的行径!——专用来害人的阴毒阵法我也是不会学的!”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小子了。”阵魔嫌弃了一句,又忍不住嘀咕道,“跟你娘那脾气还挺像。”
“你说什么?”星折壑一震,促然道,“你认识我娘?”
阵魔的目光在少年脸上深深流连了一番,随即负手转身,并不答话,缓步向门外行去。
星折壑急忙追上,阵魔只听身后传来少年的喊声:“喂,你说话啊!你一定知道什么,你跟我娘是什么关系?跟万承宗又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他还活着吗?活着的话,他现在在哪?……”
“啰嗦。”阵魔烦不胜烦,只觉从未想到少年郎会叽叽喳喳如此吵闹,反手便以数指捏住了少年的上下唇,“老夫又不是百事通,更不是长舌妇,哪知道你爹在哪?”
星折壑从喉咙里唔唔半晌,到底张不开嘴成字句,正要出手欲击阵魔时,却听他继续道:“你若学得好,老夫说不定会考虑考虑,讲一些自己知道的往事。”
少年清透的双眸不禁一亮,似在此一刻忽忘了自己方才还对眼前这邪魔心有抵触。
你等着吧。他心想,等我将你最高明的术法都学会,再用来铲平你们这歪魔邪道的老巢。
……
与此同时,星断澜猛催□□灵兽,耳边野风长啸,房屋草木、天云飞沙,一应之景皆化在风中,毫不留情地掠过身后高扬的衣摆,吹落在灵兽深重的蹄印上。
蓝衣的男子自始至终板着面色,薄眉如刃,此时却沉如砚石;瞳眸深深,在眉角的浅影中瞧不见半分光彩。
如何闯入鸣鸷谷而不被发觉?进入其中又该如何找到星折壑的所在?救出人后该如何应付鸣鸷谷的追兵?若鸣鸷谷不依不饶,再迁怒一次肃秋宗,那么违背宗主意志而行此事的自己,还有星簇河,必然将经受不可想象的惩罚。
这些纷繁复杂的问题,他此刻一件也没有在思索。
他此时满心只想快些,再快些。哪怕早一瞬见到那个少年,确认他平安无事,也足够欣喜。
星断澜不敢有一刻停缓,甚至不敢让自己稍能看清道边生长的兰花。
他害怕,怕一眼就向心中填满悔意,怕分心而误了行程。
——他这一生做过太多不可原谅之事,可唯一一件感到悔恨难耐的,竟是彼时将星折壑独一人置在通幽道外,还未能护好他。
十五年前受故人之托,星断澜找到远在金境的一户普通农人家,篱栅野蔓、蜂蝶鸟雀,一切都是那般平凡而安宁。
那时他眼前仍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血色,厮杀与惨叫声犹在耳畔抵死纠缠,蓦然见此景象,只觉恍如梦中,比世外桃源还显不真实一些。
在老夫妇将他迎入院中,热情地招待一些农家特有的小菜酒酿时,忽有一稚子轻轻地揪住了他沾满尘埃的衣摆。
那时稚子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口中只会呀呀发声,偶得几个字眼,却无法完整地说出一整句话。
星断澜被那幼嫩的声音吸引,向脚边看去。稚子便向他露出一个灿烂而傻气的笑脸,而后递上手中一捧新摘的兰花。
男子生得高大,稚子见他愣住似的没有任何动作,便努力踮起脚尖,将兰花枝条塞入了他比剑刃还冰的手掌中,随即又蜷了蜷男子的指,让他好好握住。
星断澜举起手中兰花看了看,绿枝白花,有的新绽带露,有的则已萎靡枯败。
最普通平凡的花草,没有名贵的艳丽,也没有奇异的灵光。
从屋中行出的老妇人恰见此情状,连忙上前抱起稚子,向星断澜解释道:“这孩子……他就是这性子,见人觉得亲善,就要摘野花送给他。不知是否冒犯了大人,还希望大人莫要与一个小儿计较……”
星断澜却是有些微惊,看向老妇人怀中的稚子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亲善……他也会让一个孩子感到亲善?
稚子仍在无知天真地笑着,仿佛很高兴眼前这新来的陌生人收下了他的兰花。
“……谢谢。”星断澜沉吟半晌,出口时仍未能消尽语中惯绕的冷硬的寒意。
但他看着稚子,眸中是极为真切的感激与谢意。
仿佛他得到的不是几枝最普通平凡的兰花,而是一缕新生的、不带血色的,至为干净的灵魂。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69 章 二十二、浚壑怨遥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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