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入心底的惧悸兀然刺烫,目触这险死还生而逃的熟稔长廊,滔天的怖焰倏然将人燃没,本能醒动到极致,将蓝衣少年拉向旁侧。
再次立于之前逃脱的光明长廊的入口,万开烟也惊怖冲顶,亦本能地展臂欲掩星斜影。不料恰逢他一步近来,这一臂便正正将人揽在怀中。
虽出于惴恐的本能,星斜影这一步也着实似如寻护的示弱,万开烟觑见他雪白的面色与异眸中未及褪散的惶怛,仿佛将自己视作绝境唯一的依靠,一瞬竟无端心如擂鼓,遏而逾烈。
不自觉地将星斜影揽得紧了些,万开烟脑中理智渐绞缠如乱麻,暗声问:“你就这么怕死吗?”
金壁仍矗立两旁,仿佛在亘古的辉煌中永定不移,那要严丝合缝地不容一人的结局宛如只是噩梦的终点,不曾醒,不曾续。
星斜影这才渐渐抑灭惮慑的焰潮,冷汗浸深了清湛的蓝,辩驳得不假思索:“是人谁不怕死?”
他不畏面对考验,也不畏深入险境,这是他的自负,也是他的傲才,每次都能够沉着冷静地做出正确的判断,是因为他深谙危险仅仅是危险,一半是死,而他能够把握另一半生,与机缘。
但面对解无可解的必死绝境,甚至曾临死奋抗,却只恍惚看见越来越渺小的自己,微若蝼蚁;他的欲念有多重,谒见死亡时的恐惧就有多深。
彼时重伤坠下阴阳台,又堕入寒甚玄冰的流冰之河,为了不损根基,他肯乖顺地袒露身躯让自己擦拭。
是了,这样的人,惜命才合常理。
星斜影感到紧箍腰身的力道,追而嘲道:“你若不怕死,何必将我护得这么严?”
“我……”万开烟忽气虚声结,松手而离,“这长廊的宽距恢复如初,此时你身处也再无阴影,看来是我们曾通过此关,复至时便不必重来一回考验。”
二人心照不宣,知眼下的光明长廊不过徒有其表,双双阔步向终门行去。
一路沉默。
似因再次莅止光明长廊,恍如始门之后的来处仍是死地之潭,回忆在景色匮乏的空寂中弥漫、潆洄,将人渐渐溺住口鼻,失去声息。
万开烟终于忍受不住无言的鞭挞,愧怯交织:“你……不害怕我吗?”我曾险些亲手将你付与死亡。
彼时二人虽受控于血毒,却并非抹灭印象与记忆,那生死一线的感受,绝对会比任何一个获得温暖的瞬间更让星斜影刻骨铭心。
“怕啊。”如此不需犹豫,又如此忱恂,如此理所当然,笃定到休想一丝转圜的余地。
见万开烟发怔,星斜影不禁一声哂笑:“我没在哄你开心。我真的很怕你,少盟主。”
万开烟的面色却似乎更差了些。
“当然,在这里,我会信任你。因为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除非像死地一样被血毒操控,否则于理,你不会害我。更何况,你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善人,于情,你非但不会害我,还会护我。”似是心情不错,星斜影也肯多些“废话”,“万开烟,你信不信——虽则我自己都不敢信,你是我十六年来,第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
万开烟心中一热,似有所期。
星斜影却已诉完结句:“只因为你是真君子。”与世上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善者完全不同。
万开烟火芽浇透,只好又归心静清思:“说笑了。你是肃秋宗的少宗主,身边难道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再不济,你的亲人,星宗主,还有大公子,难道也不值得你真心相待?”
“亲人……?”多荒凉的词啊。星斜影连讥讽都嫌费力,“我是六岁时被星流岸捡到的。”
“?!”万开烟震惊失色,“可……星宗主不是说是从星氏将你接来肃秋宗的么?也承认你是他亲生的……”而且看面貌,也确然不似毫无血缘关系。
“我的确是他的私生子。”星斜影仿佛全无顾忌揭露这般惊世骇俗的秘密,犹自凛漠,“他找到我,确认我是他的儿子,然后就带我来了肃秋宗。他要我凭实力成为少宗主,要我肩负肃秋宗的使命,要完美地完成……这一切,就带我回星氏,认祖归宗,将来少族长之位,也唾手可得。”
“那你娘呢?”万开烟尚惊而疑。
“我从没见过我娘。”星斜影摇了摇头,“小时候,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星氏周边的一座山里,养育我的那对老夫妇离群索居,无儿无女,从不告诉我亲生爹娘是谁,我每次问起时,就只说他们都是贵人,也总是会抹着泪叨念,说他们都不要我了,说我爹娘再也不会来看我一眼的。我听烦了他们哭哭啼啼,后来再没问过一句。
“但他们实在是太老了,二三羽的灵力,寿命比凡人长不了多少。我四岁的时候,老爷子老婆子死在了一块,我挖断了好几根指头,才把他们埋了入土。
“他们死前跟我说,家中积蓄都向山贼换了平安,让我以后去投奔山下的村庄,说村民都是好人,会有人收纳我。我去了那村子,他们却都将我视作乞儿,嫌我愚笨,嫌我残疾,连卖命做活都无人瞧得上,施舍饭食更是异想天开。我待了几日,确有人好心,将喂养看门狗的残羹冷炙分我一半,纵是如此,村中乞丐也闻臭而来,个个皆是比我高大的少年,夺走我的破碗,将我踩入泥潭,扬长而去。
“我离开了村子,想去找下一个落脚点。但附近是星氏,他们说修者聚集的地方最容易死凡人,我便不敢去。我在山里转了很久,饿得极了,什么都能吃得下……什么都能吃得下。”
少年古井无波的漠语终于颤起了涟漪,由微而剧,又在成澜之前被他轹平:“六岁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成了不知多少种虫子的居所,外表勉为人形,内里大概全是虫巢。苟延残喘,行尸走肉,只待一死。
“我的双眼,也是在那时,被虫豸啃食到只余两洞黑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行走,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人,还是……一只畜生,一堆虫。
“后来,我游荡到一处神异之地,那里的日光炽烈至极——可笑我双眼不余一缕,还能感知到它的明亮。它灼烈得像是凤凰涅槃的火焰,又比火焰更加锋利刺目。那光芒清灭了我身体里所有的虫豸,也几乎将我所剩无几的血肉融化……我空洞的眼眶不停地淌血,直到无血可流。
“我再醒过来时,双眼竟已完好如初,甚至比以往更加强大——那里原来是一处无定秘地,我误打误撞进了开灵境,便就此开了灵,而这双眼睛,就是我的灵元。
“周遭村落得知附近来了无定秘地,都谢天谢地谢鬼神,将自己的子孙送往秘地开灵。只是他们来得晚了些,我开灵成功时,他们也仅仅多了一两个修者。有的修者‘初发无境’,我恰入其列,仗着体内灵力充沛,明明什么技法都不会,全凭本能摸索,将来入开灵境的大小孩童——杀了个干净。
“可惜我徒有一双好眼,残肢内腑都坏得不能再坏,金灵力没有治愈之能,我也半点不通医术,就算开灵成功,也依然命不久矣。出了秘地,我告诉乌泱泱候在外的村民,他们的儿女孙辈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在下地狱之前,看看他们痛恨悲怒的神情,我便觉得活的值了。
“可是那人群中有一个蓝衣的男人——星流岸,他带走了我,治好了我,他给我锦衣玉食,给我崇高地位,给我雕梁画栋,给我前途无量……我一夜之间,从一摊腐败的烂肉,变成星棋盟七大宗门之一的公子,踩在多少出身尊贵、多年苦修的弟子头上,你说,可不可笑?
“但这些,通通不能白拿。我必须要比普通弟子刻苦十倍地修炼,要学记繁冗的文字知识,要会打理宗门,要长老与弟子皆心服口服。更要……在试羽大会上打败星簇河,争获少宗主的位置。
“星簇河……我原以为我的天赋已是万里挑一,可他,强得根本不像个人。悬隐域遏制锋芒,他偏要修剑,日复一日地一人在山水之地清修,不与人来往,也甚少与同修切磋,便是如此,他的修为进境速度也远超旁人,顺利得像是遇不到任何阻碍。甚至未有根基不稳、似盈实虚等隐患。
“我十倍百倍地拼命,也不过是将境界与他持平,论实力,我总是逊他一筹的。要我打败他……我怎曾设想,他一路未尝一败进了第二?我自知配不上魁首之位,可我那亲爹说,成不了少宗主,从此便与废人无异,废人活着,比死……比我童年时的生不如死还要痛苦。m.ýáńbkj.ćőm
“所以,那时擂台上,我尽了全力,甚至透支二分,仍然无望取胜,儿时的煎熬我永远不愿再历一遍,便放弃一切防御,主动将心脏撞向他的剑锋。
“他终究是心软了,让了我那一次。殊不知,那一次之后,就要让我百次、千次,次次忍让,次次受气……这世界不就是如此,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哈哈哈哈……”
万开烟从一初的怜悯,到识知其苦的震惊与悲哀,再到此时的掐拳颤抖,心中波涛迭起,意不能平。那笑声比哭号还要凄厉,不知先崩溃的是谁,万开烟已舒袖环臂将星斜影拥入怀中,与他一同悲栗。
“我怎么会想杀你……我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就詈责你……我真是个畜生——”万开烟不敢想象怀中这具躯体曾是怎样的褴褛残挂在骨髅各处,又是经历怎样的生苦才复原成这柔韧如初,“你……不愿待在肃秋宗,便来万承宗吧。父亲、母亲、长老……他们都很好,不会苛待你,亦不会逼迫你……”
“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进入万承宗呢,少盟主?”星斜影似乎觉察了什么,就着近势伏在万开烟耳畔轻声问,“你不要忘了我说过,我怕你,怕得要命。”
酥融并僵寒如冰炭同煎,耳根温热的气息柔软又毒烈:“你就像这条光明长廊,只要我稍微显露出黑恶的暗色,便会毫不留情地对我下杀手。
“此境信任你,因为你是善人;回到了外界我便会忌惮你、戒备你,同样因为你是善人。”
万开烟心绪复杂已极:“……你便不肯放下痛苦的过往,仍是一心要做一个恶人么?”
“你想让我放弃即将得到的一切,随你去行善积德、随你去万承宗受那温情脉脉的感化?”星斜影低低一笑,在耳廓幽萦,“就算我诚心跟你回万承宗,真正肯对我好的人也只有你而已——别对你的长辈抱太大的期望,若不信我们可以来立个赌约,筹码随你定。”
“……”万开烟闭唇默然,终是妥协,“握权立势,各人皆需要一些城府与手段。你不做出格之事,我便不会为难你。”所以,何必惧我至此?
“那恐怕要让少盟主失望了。我的手段,在你眼里大抵都是出格的。”星斜影语声再复暗冷,“不管怎样,还是先活着回土境再说吧。”
肩上指拒掌抵,怀中似蝶携幽芬去,空零两袂霜。万开烟看着蓝衣孤漠孑行,茫惑怅惘,恨之无由,怜之无果,该如何界定、该如何处之?
步至终门,星斜影覆掌嵌合灵障凹印——既已再次回到光明长廊,阳试应已尽毕,该入阴试了。
灰白的灵障涅作纯黑,似光噬光化极夜,一瞬间金壁熄灭,鬼影缭乱,阴风鼓袍绞袂,荡霾攘幕袭笼整条长廊。
目眩后清,二人纷纷瞻顾,虽所立之处已是始门,眼前长廊却颇似光明长廊敛光瘗明所成,若非有心眼作辅,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二人也未必辨得出它是一条长廊。
心中得数,却忽见一团金斑如烛晕铺落在万开烟足下,随即迅速向前侧驰延开来,终如初入光明长廊一般,半光半影,泾渭分明。
而为金光所映亮的侧壁,亦在抖霜落尘的剧烈震颤中宛如苏醒,缓缓向内移来。
考验之法与光明长廊几乎一致,只是暗影长廊中,需要灭除的是光。
星斜影是怕死的,既知应对之策,他毫无犹疑地抱住了万开烟。
只是万开烟较他高大稍许,肩腰也宽他一些,星斜影无法完全掩覆他的身形,也就无法完全将金光吞没。
光壁移速更缓却未止,星斜影倾力环拥万开烟双臂背腹,终是恼了这身形的差距:“你就不能配合一下?”
万开烟见他努力想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样子,忽有些忍俊不禁,闻言便从善如流地稍矮身低头埋入蓝襟,鼻翼微动便仿佛能嗅到冷夜的气息。
星斜影见光尽暗愈,原本的光壁此刻复入渊底,撼摄全廊的动荡归于阒静,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适时一道闷声从颈下传来:“我们这样怎么行路?”
“……”星斜影试着迈出一步,才觉肢废体残者大抵也就这般光景了。
郁郁沉思良久,星斜影道:“光随你,影随我,不如你立我正后。”
二人便一前一后立于一线,光处与暗处果然不再作左右两侧之分,而是前廊为暗,后路为光。
顷刻,震颤再起。
星斜影启着心眼,见此番挤压而来的竟非侧壁,而是始门处的后壁,且后壁移速近乎飞掠,想是不等轧死便能被撞死。
当机立断,星斜影闪身来到万开烟身后,与他换了前后之位,此时前廊为光,后廊为暗,后壁在脊端咫尺处戛然刹止。
万开烟亦心有余悸,下意识抬手抚了抚星斜影按于己肩的指掌,似是安慰。
星斜影却无暇后怕,因为光亮的前廊移近而来的并非携终门的前壁,而是两侧同时被映亮的光壁。
侧壁在光暗分界处齐断,两面光壁向内缩移,两面暗壁纹丝不动。而错位的光壁与暗壁之间有一灵障相连,乃彻底将来者困封此处,除了终门别无出路。
二壁一齐内移,道径减狭的过程更加迅捷。万开烟立于光,星斜影立于暗,忽有一瞬,他似看见自己在闭合的光壁间粉身碎骨,而他仍在宽敞的暗壁间无动于衷。
——若非这里是必须同舟共济的考验,他或许真的会这么选择吧。
一双修臂忽自身后搂上万开烟的肩颈,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躬腰。”见万开烟迟钝地伫着,星斜影话音不免沉冷如铁。
“……哦。”万开烟这才会意,一点点弯伏腰背,让星斜影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下来,又恰能借此遮蔽明光,一切回暗,危机立除。然他小心翼翼探出手,却迟迟不敢碰触少年的膝弯。
“背我。”似是嫌弃此人的驽钝,又似乐于挑见他的窘迫,星斜影伏在少年颈畔,“还是你想学学那狼狈之姿行路?”
狼狈……想见其形,又想见那后二字,万开烟禁不住面上一烫,连忙抄起膝弯将少年背起。
像是逃避什么般全速奔行,星斜影不自觉搂紧他的脖颈,被颠得音声微颤:“你背稳些……小心漏出光来……我还不想死在这鬼地方。”
万开烟却道:“我看到灵障了。”
说罢又加速几分,直是令星斜影有口难言,不断贴紧他的肩背,膝腿也紧紧夹住他的腰身,才不至晃荡得东倒西歪,甚至被跌落在地。
半晌过去,廊道仍迢遥未尽,星斜影才知他方才是在扯淡。
不禁咬牙切齿地想,拿根鞭子在手,灵兽都比这乖顺。
只是眼下,开口讥嘲也似阴云破作轻烟虚缈,毫无压人之势,星斜影索性翕了眼不闻不问。
万开烟心情愈佳,渐将步子放得平缓了些。
何必疚怀?天地不过是一条更巨大的长廊,人世何尝不是另一场逼人同舟共济的历练?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34 章 二十九、缀光影·影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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