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云山非但笔直高耸,亦粗壮宽阔,如撼之不动的擎天一柱。
故而北宗祖辈凭掌作刃,将访云山山巅横削而断,留下一块平整的断面作平台,其宽广如原,足以同时容纳数千人,故而北宗每逢广召天下的盛会,都将总会场设在此“访云台”上。
此日的访云台,正是尝草会的总会场,分会场便设在东南西北四园。
在访云台上,各园主持者会一一介绍自己准备、展示的部分药草与丹药,前来参与的各宗门世家之人,以及天下慕名而来的药师医师,若有中意,便能在访云台的总会结束后,去往相应的分会场,与主持者详细交流。
此时尝草会的参与之人正陆续到来,孤竹便未急着入座,而是在访云台边缘悠游观景。
虽被北宗祖上的强者一掌削断了山巅,访云台的高度仍然不可小觑,孤竹负手下瞰,只见云海茫茫,卷舒翻滚,如登仙境。
眼下虽被一片浓郁的白遮覆了视线,然孤竹稍施念力以明目,便可透过厚重的云层看清其下的景象。
访云山的山脚处,绕其一周共有八株名为“攀云藤”的异草,每株攀云藤在山脚时都为缠绕匍匐态,若有修者站在其上,再稍施灵力催动,攀云藤便会迅速舒展、拔高,直到茎蔓完全直立才会停止。
而此八株攀云藤的长度,则与访云台的高度十分相符,恰能将来者送上访云台。
自昨夜被桐刃秋强行将灯草的药性一次性尽数注入体内,孤竹用了一夜时间来平复躁动的念力,并顺利突破进入了心眼如电的境界。
念力境界突破后,非但五感范围更广、感知更加敏锐,而且进入此境后,动用念力便可有一定无视障碍之能,是以孤竹才能透过云海看清其下景象。
与灵力相同,念力也有可用于修习的技法。这些技法亦有不少受念力境界的限制,而有的则自分境界,其中大多亦受念力境界限制。
孤竹儿时自也修习过后者数种技法,过去滞留于心眼如烛境界,技法却早已达到瓶颈,如今念力境界终于突破,若无尝草会之事,孤竹许是早已按捺不住去将术法境界也挨个突破了。
身着各色衣袍之人络绎不绝来到访云台,孤竹随意打量,也觉他们各个都不无大家子弟的风范,或是宗门长老的威仪,倒无一如她这般的浪客。
当然,就更没人和她一样佩剑了。
这想法刚出头,一柄蓝色的剑鞘便撞入了孤竹的眼帘。
孤竹一愣,随后预感不妙地抬了眼,见果然是代表肃秋宗的星簇河三人,方从翠绿的攀云藤上迈步至访云台。
对面三人见到孤竹,亦是神色各异。
右侧的星折壑似笑非笑,目光在孤竹与星簇河二人间逡巡,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左侧的星断澜神色未变,依旧漠然,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星簇河则是冷冷瞥了孤竹一眼,脚步却是不停。
孤竹见他们并无打招呼的意思,便主动让开一步,也算是见礼了。
星折壑见好戏不成,不免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好在他心知这二人性子,对此结果有几分预料,便在经过孤竹身边时,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张字条。
待三人走远,孤竹疑惑地翻开字条,只见其上写着“识相的赶紧道歉”。
孤竹眉梢一挑,便随手将字条扔下了山崖。
她自觉没做任何亏心事,道什么歉?何况这语气也着实颐指气使得令人不满。
没想到,不过片刻,一道红影从云雾中蹿出,踏上访云台,见不远处竟就立着一袭白衣的孤竹,顿时面露喜色。
“恩人!”步行云急忙奔到孤竹面前,正要说话,不料孤竹面色一动,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抢过了话头:“这玩意儿怎么在你手里?!”
步行云怔了怔,不明所以:“刚刚从天上掉下来,我正好接着了。”
他接住的,正是被孤竹随手扔了的字条。
孤竹不由兴叹这是什么孽缘,却这才发现字条中还有夹层,将其中薄纸取出展开,其上写着大致的原委。
看完后,孤竹不禁哑然失笑。
一笑星簇河那执拗的性子,二笑星折壑这费尽心力的忠心为主。
孤竹想了想,将字条与薄纸收入袖中,步行云急切的神色便从白纸后显露了出来。
“怎么了?”孤竹疑道。
步行云不知纸中内容,未敢打扰孤竹览阅,此时见她收起,才急道:“少宗主不见了!”
……
千青灯临时的住处虽靠近东园,却离客居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无异于独居于此,只有房外有几名侍卫值守。
步行云昨夜经千合二人一番点拨,决心表露心意,故而一大早便去往千青灯的居处,欲随侍卫一道陪同千青灯前往访云台。岂料侍卫说少宗主还没起,后来入他房中,却空空如也。
步行云在慌乱中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后,先在四周仔细寻了是否有千青灯留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随后只好赶来访云台,欲告知千合、千赤二人。
访云台也没有千青灯的影子。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如此一想,孤竹让步行云赶紧去知会二位护法,她则暗自准备趁乱溜之大吉了。
——涉及如此大宗的少宗主,这麻烦一听就不小,孤竹实恐避之不及,还是趁早离开为妙。而步行云有南宗宗主护着,想必千合不能真将他如何;至于灯草之恩,待日后风波平息,再悄无声息来找那位匠人还了吧。
所幸她一切家当都在袖中,来去自如,说走就能走。
……
水榭廊亭,莲叶池鱼,菡萏风微。
池上建有一精致长屋,琉璃瓦,白玉墙,雕花窗,檐下垂有轻绸纱幔,随风曼舞,别有一番旖旎风情。
屋中原有一床一案一柜,此时又临时在空处置了一长桌,及三把梧木靠椅。
桐刃秋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对面是将他引来的青年千寒远,和另一个青年模样、容貌俊朗、衣着华贵之人。
此人即是素以风流称名的北宗宗主,千绝代。
此时他修长的手指正挑着眼前青年的下颔,与之凑近耳语,从桐刃秋的角度看,极似过于亲密的耳鬓厮磨。
末了不知是不是真顺势来了个咬耳垂的动作,只见那平常不苟言笑的青年红了红面颊,随即道了声“是”,便出了屋。
不一会儿,另一翠玉色衣着的青年款步而入,其腰间佩着一把较寻常更大一些的翠竹折扇,扇柄后垂着半块精致紫玉及淡绿色流苏以为扇坠。
他唇角噙着笑意,神色自如,向屋中二人打了招呼,便在唯一还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外千寒远轻轻关上房门,抬手设下一个隔音结界,随后便立如石像,面无表情,巍然不动,只有衣角发梢被轻风拂弄。
屋内桐刃秋在另二人身上各瞥了一眼,见他们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当即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叫老夫来,到底所为何事?”
千绝代眼角微弯,戏谑地看了旁边翠色衣着的青年一眼。
那青年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维持着笑意道:“桐宗主莫急,此事……贸然说来,在下实是怕你直接甩袖走人。”
桐刃秋立时起身甩袖。
“且慢且慢!”青年颇觉无奈,只好直直说出来意,“其实,我是来替我哥劝和……不,劝二位放下成见、携手合作的。”
此话才说一半,青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了腰间的翠竹折扇,并将其展开挡在了自己面前。
果然话毕之时,几段枯枝便缠满了外扇面,所幸此扇是一件极为不俗的灵器,这才未被枯枝戳成筛子。
“回去告诉风阑夜,休想。”
青年方悻悻扒拉下扇面上的枯枝,就听桐刃秋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向房门走去。
风阑夜此人正是当今风华宗的宗主,亦是木境风氏家族的家主,而风华宗则是星棋盟七大宗门之一,眼前这自称替其传话的青年便是其胞弟,风破夜。
“桐宗主——”
另一个声音适时响起,慵懒又富磁性,是桐刃秋颇无好感的那种风流子的声线:“真当我北宗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桐刃秋果然停了步子,看向千绝代:“你待如何?一个园子、一个人,老夫难道还买不起?”
“哦——?”千绝代拖长声音,显得格外意味深长,“那日后我也到南宗‘买’人好了——听说南宗内水灵的小弟子可不少啊。”
桐刃秋怒了。
只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千绝后!”
翠衣青年风破夜连忙举着折扇躲到一旁,以免接下来的战火殃及池鱼。
千绝代回以一笑,笑中却尽是冷意:“秋刃桐。”
风破夜立刻移步窗边,本欲翻窗而走,等二人打完再回来。却动作一滞,发现此次竟未似自己想象那般一触即发,只是气氛越发凝重,仿佛正在蓄势而待发。
风破夜暗舒口气,随即掌腕一翻,将手中仍展开的折扇向着二人轻扇了扇,片片清风自扇下流出,悄然消弭了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化去了正迎风而涨的怒火。
风破夜此扇名为“渊浮”,正是他在悬隐域的成名灵器,其下出风有着不俗的动人情绪的效用,而动何情绪、是激是平,全随风破夜心念掌控。
二人熟知风破夜的伎俩,便心照不宣地未理会他,只顺势接了下去。
桐刃秋道:“此事老夫认栽,但那孩子,南宗要定了。”
千绝代啧啧一声:“还不知是谁绝后,连个亲传弟子都要到北宗来抢。”
“……你!”桐刃秋气结,重重地哼了一声,“当年若不是你掳走离儿,老夫如今岂会无人可传!”
“离儿?”千绝代抚着额角想了半晌,才作恍然状,继而止不住笑了数声,“你说千合?哈,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可是一直将他当亲儿子对待的!”
不知为何,桐刃秋总觉得最后一句话有些怪怪的。
“当初带他回宗时,他如何都不肯说自己家住何处、父母何人,只说自己是无处可去的孤儿,连姓也不肯说,就只说了单名一个离字——桐宗主,不才真是万万不意,原来你才是他的生父啊。”千绝代道。
看此人神情,桐刃秋就知道话中有假,千绝代当初一定猜到了。
不过他既已决定放下千合这段旧事,便懒得再同千绝代就此事纠缠一遍,于是又引回话题:“步行云那孩子未入北宗,你阻不了老夫。”
千绝代漫不经心道:“那届时你我二人共同招揽,看他选谁?”
桐刃秋不屑道:“他如此上好的资质,怎能让北宗糟蹋了!”
千绝代冷笑一声:“当初千合仅能止步三羽的资质,如今却是如何被我北宗‘糟蹋’成八羽的?”
桐刃秋更加不屑:“不过是堆丹叠药,岂算正道!”
二人你来我往地吵了数句,便都觉对方不可理喻,各自冷哼一声告了终。
风破夜见状,连忙又趁势摇了摇手中渊浮:“二位消消气,现在是否能考虑考虑合作一事了?”
桐刃秋此时冷静了几分,便回到木椅前重重地坐了下来:“风阑夜到底想干什么?”
风破夜见二人总还算听得入耳,便知有了商量的余地,不免心中一轻,也复又坐了下来:“二位想必对肃秋宗式微之事有所耳闻吧?现在六大宗都在暗中筹备势力,各自都想等肃秋宗的位置空出来后,将自己的亲信门派扶上去。”
桐刃秋道:“老夫的确听说肃秋宗近年来渐露颓势,只想不到你们竟如此心急,眼下就开始考虑取而代之了?”
千绝代笑道:“十多年前他们这些六大宗没能未雨绸缪,让蕴黄宗和隐云宗捡了便宜,如今再不见机而作,岂非亏大发了?”
风破夜尴尬道:“那年越三百岛一夕灭门、清灵宗也宣告退盟,后因被各大小势力觊觎,越前辈竟带着清灵宗残余弟子投靠鸣鸷谷——这着实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事。”
风破夜随即敛下尴尬之色,继续道:“隐云宗被蕴黄宗力保而取代了清灵宗的位置,名义上虽是右木宗,却与木境毫无关联瓜葛,所以兄长想,若二位肯合作,必能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右木宗来。
“而无论考不考虑远近亲疏这些暗流关系,一个新生的、底细浅薄的,同时又有足够实力的门派,都是如今的盟主最能接受的。”
千绝代抚了抚下颔:“听上去倒是不错。”
风破夜还没来得及微喜,就听他又道:“不过没什么可行性。”
桐刃秋难得地与千绝代看法一致:“此事实在天马行空,你还是回去告诉风阑夜,管好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别的就不要多贪了。”
风破夜扶住额头:“二位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南北二宗本就是木境最强的势力,若肯联手,定能让木境在星棋盟中占更大的一席地。”
“日后再议。”桐刃秋并不留情,起身欲走时,却见风破夜苦笑无奈之色,没来由心一软,又道,“风阑夜若要怪罪于你,你便到南宗来住。”
说罢,桐刃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千绝代似笑非笑地看了风破夜一眼:“风大宗主手下最得力的说客,今日发挥也未免太失常了?”
风破夜苦笑一声:“熟人难劝,他这就是在为难我。”
风破夜继而泄气似的往椅背上一靠:“这么多年了,桐大哥竟然还是喜欢用那张老态的脸,也还是这么执着和北宗对立么?——说起来,我都快忘了他本来长什么样了。”
听风破夜提起容貌之事,千绝代不由笑了两声:“修者七羽就可驻颜,谁让他资质太好,未至而立就到了七羽,总嫌自己外表看起来太嫩,镇不住人,结果偏要给自己贴一张老爷子的脸。”
忽想起什么,千绝代笑中漫上了些深意:“不过,千合与他的容貌,倒是有七分相似。”
正在这时,门扉扣响,千绝代敛了笑意,让人进来。
千寒远平素便无甚表情的脸,此时更显凝重严肃。他来到千绝代面前,正要禀告,却先似不经意地看了一旁的风破夜一眼。
风破夜连忙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起身道:“千宗主下次还是莫选这般……隐私的地方议事了,不然实在容易……伤了和气。”
随后又连忙告辞道:“千宗主与美人慢聊,我就先行告辞了。”
待风破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千绝代正想顺着他的话逗弄千寒远几句,千寒远却先正色道:“禀宗主,少宗主失踪了。”
千绝代的神色顿时沉凝下来。
他缓缓阖上双目,仿佛头疼不已。
千寒远静静立在一旁,他知道宗主此时在极快地思考——思考事情本身的可疑之处,以及此时的一切应对之策。
问题虽庞杂繁复,千绝代却片刻就睁了眼,眸中尽是冰晶般的冷色:“让过帆替上青灯的位置,另外,动用所有可用的人手,务必要把桐刃秋拦下来。”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26 章 二十四、承宗漠交游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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