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簇河震撼地看着浪潮如龙翻滚狂舞,只觉自己渺小得仿佛在塌天的洪流中,脚下火境就像无边灾水中的一块独木,漂漂摇摇,望不见岸。
那洪声恍如远古的暗囚之牢中,不知其状的巨兽的怒吼与悲啸;又仿若悬隐域还是一团混沌时,天地被一斧劈开的巨颤与爆裂。
在一声声腾涌中,身周一切喧嚣都宛若泯灭成虚无,只剩面前的浪与海,在不断地濯天撼地,呼号着、激荡着。
星簇河不由阖上双眸,沉下心来后,他只觉这浪潮像是一声声诉说,又像是一鼎旷世之钟在一次次击响,执着地想要唤醒什么。
天幕中,继月被滔天之浪洗涤得分外明亮后,群星竟也渐渐璀璨起来,与月同辉,光若银刃。
冽冽星光如薄翼飞落于陆地,却尽聚于一人之身,那少年一袭轻蓝之衣翩若月蝶,又静若悬冰,缀上星光的刃白,便平添锋锐肃杀之意,极似云端携剑而来的神祇,将要斩腐去旧,为天地焕发新生。
……
“这到底是什么?它怎么又发光了?”星折壑偏身挡着眼,不可思议地问星断澜,“而且这次怎么比上次还亮?我眼睛都要瞎了!”
星断澜也任那发光之物自己悬在空中,抬袖遮住双眼,心情凝重无比,竟沉沉叹息了一声:“看来我必须得回去一趟了。”
“回去?你不待在这了?”星折壑疑道。
星断澜道:“我会尽快赶回。阵魔中过我的商弦留音,绝不敢真的害你。”
星折壑有些惊讶,神情复杂道:“他那么精的人,会中你的招数?就算中了,估计也有百千种方式可以化解。”
星断澜沉吟片刻道:“他要让我相信他不会伤你性命。”所以根本没有闪躲。
“……”星折壑默然良久,才道,“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我会好好学的。”
想了想,又道:“等我学成,便是把整个鸣鸷谷拆了都没有问题。”
“……嗯。”出师就把师门砸了是不是不太好……星断澜重恩义而轻正邪,但是……看了看星折壑,只道罢了,他开心就好。
……
立于星簇河身旁的白衣少年亦望着浪潮,面不改色,无情无绪,似乎坚信它不会危及自身,便也不愿浪费无谓的担心与警惕。
就像初来悬隐域那一日。
孤竹忽觉脑中一痛,眼前景物竟渐渐模糊起来,神智惚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
潮汐声声,天地沉夜。
海风轻动白衣,孤竹看了看身后无边的海波,又看向身前。
方寸大小的荒岛上,立着一位嫩绿衣色的女子。
她背对着自己,衣裙微荡,在这荒沙之色中,宛如一株倔强生长着的新草。
“你又来了。”那女子没有转身看人,却仿佛知道来者是谁。
“我……又来了?”孤竹看了看自己,有些茫然。
“你还带来了沧浪之声,”那女子的话音渐渐轻缓,像是在凝神细听浪潮的声音,“我听到了。”
“旷古遗音,唤人醒悟……”孤竹若有所思地自语一句,又问,“你是谁?”
那女子沉默许久,听罢沧浪之声,才回答道:“我叫流华。”
孤竹回忆道:“我来时,没有见过你。”
流华道:“这里名叫‘繁杀’,是悬隐域与其他界域接触相通之处。每个从其他界域来到繁杀的人,所落的位置都不相同。你来时,我不在此处。”
孤竹疑惑道:“这里方寸之地,一眼可看尽,怎会……”
流华道:“因为你的落点,是山巅。”
流华抬手,掌中生发出萤火般的青色光点,不断四散飞落入荒沙秃石之中,周遭便渐渐生出新绿,草色渐渐覆盖了荒色。
孤竹低头看了看青绿的草叶蹭拂自己的衣摆,又看见流华转过身来,缓缓走向自己。
孤竹瞳中流露出惊诧之色:“你……”
流华不解地看了看她:“我有何不妥吗?”
“你与千合,是什么关系?”孤竹问。
“千合……”流华仔细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抱歉,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流华上前欲牵少年的手,却直直从虚影中穿了过去,才微讶地看向她:“你的实体,并不在此处?”
孤竹也微惘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我……好像沉睡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在哪里。”
“那你就跟着我来吧。”流华无奈道。
流华说着,便迈步从荒岛边沿向海中行去。
孤竹眼瞳一缩,下意识想拉住她,不料随着她迈步而下,海面竟也变低了些许,露出了一片荒石斜坡。
孤竹将信将疑地跟着流华走下去,海面便越来越低,露出越来越宽阔的坡路,两侧怪石嶙峋,竦峙如柱,又仿佛无数人影傲立海畔,命可竭泽,而心化磐石,永不肯改过。
流华行一路,便留下一路青色光点,愈发显出庞然巍峨的山体,便渐渐被绿草生长覆满。
“繁杀,是一座山……?”孤竹回望向上,山顶已经遥不可见,愈发感到渺小与苍莽。
“它也是一本书。”流华道,“落点在山脚的人,永远无法向上攀登一步。落点在山腰的人,可以向下,却也无法看见山腰以上的部分。”
“那你如何确定,我的落点是在山顶?”孤竹问。
流华道:“悬隐域的人,都可以看到完整的繁杀。”
“它既然是一本书,又肯让我看到完整的内容,那它想让我知道什么呢?”孤竹抚上一块生满绿草的巨石,才想起自己没有实体,虚影穿了过去。
“我不知道。”流华摇了摇头,“这是悬隐域自己的记忆。”
孤竹遂换了个话题:“若我没记错,从五境到繁杀,路途极其遥远,而且途中几乎没有陆地可供停歇,悬隐域之人就算有渡海之法,也几乎不可能从五境顺利来到这里。你——难道是乘破境舟来的?”
流华垂了垂眸,语气未变,字句却平白流转凄凉:“我自投入海,体元破裂,肉身瓦解消蚀,死了一次。后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为我重塑体元,让我与它共为一体,我因此重活过来,被海浪推到了繁杀上。”
流华摊开一只手掌,一株青绿的小草在她掌中轻摇:“它原本是我的通灵之物,也是入化之体,名叫‘青苹’。”
悬隐域修者四羽可择物通灵,即将所选择之物化作自己如臂指使的一部分,若是法宝或灵器,可以保留其所有能力,随心使用;若是其他生灵,则通常只有灵智较低的能够成功。
六羽可入化,即化身它物,且通常是修者在四羽时选择的通灵之物,不过也有例外。有的修者可以同时与多物通灵,甚至在四羽之后的历程中,可以不断找到新的事物通灵;而入化之事,讲求对天地的感悟,要让自己放弃人身,而凝铸其他事物的身体,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轻易之事。
二人在山脚坐下,孤竹道:“看来你有故事要讲。”
流华却道:“我本来以为,那些回忆会随我一同消逝在海底。”
孤竹道:“我洗耳恭听。”
流华回忆了半晌,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先问:“你知道木境南宗么?”
孤竹点了点头:“我来悬隐域,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木境。本以为是个山清水秀的终老之处,谁知那里火药味那么重。”
流华不免被她的说辞逗笑,道:“悬隐域最初分五境的时候,木境之人就是以战为主,其中又以桐氏为尊。那时桐氏有两支主脉,一支称为寂脉,一支称为荣脉。寂脉取肃杀腐朽之意,荣脉取生机蓬勃之意,寂脉的战力一向高于荣脉,但荣脉除了能战,也有医治之能。
“而划分五境之后,以炼丹行医为主的药宗却渐渐发展壮大,木境的修者也渐渐接受了他们的兴起,并且乐于享受药宗的存在带来的好处。桐氏那时由寂脉掌权,他们看不惯药宗的崛起,认为木境修者不应该以温弱无力的医师为主,这样的人分明只能依附他人而存在,怎能成立这样可观的势力?
“寂脉不放过任何机会打压药宗,但最后药宗还是强大到可以与整个桐氏抗衡,寂脉愤恨不已,便提出与药宗决裂,分据木境南北。荣脉虽不赞同,却改变不了寂脉的决定。奇书屋
“桐氏便成立南宗,而药宗被木境之人称为北宗。后来木境但凡有些资质的医者,都被药宗招揽入门下,而有药宗丹药相助的修者,战力明显会提高许多,南宗与北宗决裂,便没有丹药之助,最终一定会被其他势力超越。
“荣脉遂提出与北宗言和,可寂脉仍旧顽固不化,与荣脉大吵一架,最后甚至仇视荣脉,动了要除掉荣脉的心思。荣脉察觉得早,便带领整支荣脉弟子宣告退出了南宗。
“荣脉与寂脉所修本就是两套不同的功法,荣脉退出时带走了属于自己一脉的所有传承,桐氏的传承因此而缺损,所以寂脉不敢对荣脉赶尽杀绝,荣脉也渐渐躲藏得无影无踪。
“后来,荣脉呕心沥血,总算创造出一种逆溯灵元的秘法,并将其完善,此种秘法能够让修者无视灵元属性,同时修炼两种或多种不同属性的功法。荣脉希望能以此令南北二宗言和,所以在完善此秘法后,荣脉一半凭它加入了北宗,另一半则伪装成寻常修者,加入了南宗的一个附属门派,希望寻机而行。
“我就是当时荣脉最新一代的弟子,也是那一代天赋最高的弟子。我跟随后一半荣脉之人加入了南宗的附属门派,并且刻苦修行,进境也十分顺利。只是四羽之后,一直没能找到能与我共鸣的事物可通灵。
“后来木境发生了一场浩劫,草木疯长,不论在土地还是山石,连人们筑建的砖瓦房屋都不曾放过,木境几乎每一个角落,都长满了比藤蔓还粗壮、比层楼还高大的草叶。最严重的时候,连飞禽走兽与人类自身,身体上都会长出草叶,直到血肉耗尽,埋骨草下。
“为了自保,修者们纷纷组建队伍,寻找祸乱的源头,欲将其除去。我也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流华叹了一声:“我也是在那时,遇见了桐刃秋。”
孤竹眉梢一挑:“南宗宗主?”
流华道:“那时他尚年少,还不是宗主。”
孤竹几乎能够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他在那次浩劫中大放异彩,所以收获了你的芳心?”
流华脸一红,但很快就白了下去:“寂脉功法本就取肃杀腐朽之意,他又是寂脉百年难见的天才,将‘枯’字意领悟得极其透彻,几乎是那些疯草天生的克星。我见他带领同伴披荆斩棘,对其他修者而言危险重重甚至有性命之危的路途,他都能毫无畏惧并最终成功地闯过,不知不觉就倾慕他的风姿,记在了心里。
“我也是跟着他们才能来到终点,找到祸源。罪魁祸首就是它,青苹。我感觉到与它强烈的共鸣,便阻止了他们除掉它,将它收作我的通灵之物,之后木境的那场劫难便自行化解,所有异类的草叶都消失了。”
孤竹注意到她的脸色,道:“看来,你与桐刃秋的结局不太好?”
流华露出片刻泫然之色:“怪我那时没能体悟他们五个有多么要好。”
“他们五个……?”孤竹有些震惊。
“他与桐生春、风阑夜与风破夜,还有千绝代,他们五个在那场浩劫之前,就早已结识,而且因为联手除去了木境一害‘夜墨’,而在木境流传了盛名。只是我太苦于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知道得太晚。”流华道。
南宗、风氏与药宗本就是木境最强的三个势力,当时各家公子俱是少年天才,又能够聚在一起携手合作,有惊天动地的事迹才是寻常。
流华粗略讲述了五人的故事与关系,接着道:“待我实力有所小成,桐刃秋已然当上南宗宗主,为了荣脉,也为了我自己的心思,我常常上南宗挑战,直到所有弟子与长老都拦不住我,只有他一人能挡住我的胜绩。
“他父亲,也就是已经退位的老宗主,派人探察我的身份,荣脉便趁机将消息都透露了出去。为了填补桐氏传承的缺损,老宗主必然不会拒绝荣脉,而那时我也已是荣脉之主,所以老宗主下了死令,要桐刃秋娶我为妻。”
“……”孤竹神情复杂。女子为了情爱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原本是不肯的。”流华道,“后来还是答应了。我想他也许是动心了,或者是为了荣脉的传承。但是我之后很多年才感觉到,他也许是迫于荣脉的传承,但我更像是他用来挡风阑夜的盾。
“——他成为宗主后,风阑夜还是没放弃追求他,即使他给自己贴了一张老态的脸,甚至是后来有了我这个妻室,风阑夜还是会极其殷勤地找空闲带礼物来南宗看他。”
“……”好吧。男子为了情爱也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流华竟已是禁不住掩面:“我原以为他没有心,以为不管谁追求他,都不会有结果,以为他真的谁都不会喜欢,那至少与他朝夕相处的我还有机会。可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孤竹等了片刻没有后文,一看流华竟是颤抖着说不出话,自己又是虚影,难以安慰,只好叹了一声等她自行平复。
流华话音都带了些哽咽:“与他互相心属的,一直都是千绝代。从少年时就开始了,只是他自己一直不明白,千绝代也碍于身份没有表露,便延误了太多年……”
孤竹只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找不回来了。
“我,知道此事后心如死灰,留了一封遗书,便投海了。”流华道。
孤竹长叹一声,却难以置评,想了想道:“你有子嗣么?”
流华点了点头:“那时他似乎……不到六岁。但我着实已经万念俱灰,在遗书中交代荣脉的人带走他——毕竟桐刃秋对他自己的儿子,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爱怜之心。”
孤竹推测到了大概:“若只有一个的话,那应该就是千合了。他的眉目长相虽然漂亮,但张扬不拘的神态更似来自于你,所以我看见你时,才会忽然想起他。”
流华回忆道:“是了,他面容长得像桐刃秋,桐刃秋本也容貌极美,不然怎会引得那么多人倾心……唉,他现在如何?”
孤竹想了想自己听到过的传言:“他似是儿时被桐宗主卖给了一个以炼毒为生的小门派,后来被千宗主发现救走,现在是北宗的一名护法。”
流华倏然起身,怒骂一声:“桐刃秋!”
孤竹连忙接上后文:“不过千合他在那个小门派里遇到了一个一直保护他的人,他们现在也早已经是眷侣,看上去……感情的确很深厚。”
“……”流华神色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惘然,拢起裙摆又缓缓坐了下来。
孤竹悻悻闭了嘴,只觉自己好像说多错多。
海声阵阵,仿佛将永无止歇地回响下去。
流华长长叹了一声,似要将过往种种尽数叹尽:“我从投海自尽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此刻的我,早已与木境没有任何关系。”
孤竹道:“你要一直留在繁杀?”
流华思量着:“我初到繁杀时,只有青苹与我相伴。重生后,我感知到了一些事。也从繁杀的记忆中知晓了一些。”
孤竹好奇问:“是什么事?”
流华沉声道:“悬隐域的灵气一直在流失。”
孤竹不免一震。
“十死无生处,可辟域界门。”流华道,“一旦某处生机灭绝,而且长久无法恢复,就会渐渐成为悬隐域与其他界域的连接点。已经成为连接点的,就像繁杀,便绝无可能再恢复生机,没有生命能在此生长。
“但是灵气只能通过域界连接处,从悬隐域流失到另一个界域。因为灵气虽不可再生,却也绝不会凭空消失。
“所以我一直试图在繁杀上播种青草,一是为了静心,再也是从头开始修炼,体悟青苹里的真意。”
“从头开始?”孤竹有些奇怪。
流华点了点头:“我重生后,过去的灵元消失了,所以我只能从头开始。但是不知是因为体元重塑,还是因为与青苹共用体元,我重生后,不需要开灵,便可以自行修炼,而且每进一境,会凝出一片叶状灵力,而不是羽状。”
孤竹大为震惊——流华的情况,与星簇河所言一模一样!
“那……也没有悬隐域修者每进一境就可以得到的能力?”孤竹试探着问。
流华道:“有。只是有部分不同。而且不是进境后就可以领悟,它存在于每一片灵叶的脉络中,感知脉络,就可以领悟能力。
“这新的修炼之道,似乎更注重与自然相合。只有对自然之理感悟越深,进境的可能才越大。而七叶之后,便可以直接以神智操控周围环境中的同属□□物,而几乎不需要消耗灵力。”
孤竹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悬隐域的确是有一条新道在诞生。”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97 章 五十、青苹之末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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