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她淡笑,“一个不知天高,一个不信地厚,果真绝配。”
银玭眸色复杂地看了看冷余,仿佛听出她话中多年难得的自疑。银玭不解,也永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动摇?为什么要向两个根本不算正常人的疯子生出惭意,只因为他们强大吗?
孤竹亦深深地看向星簇河,愈发地认定,这世间万万人,对自己而言,只需存在他一个就已足够。
“我本念你以琴为医,诊治救愈过许多人心,不愿取你性命。”孤竹一抬袖,月黑又铮然而反,“此刻想来,这天下人与我何干?我可以不做肆意生杀的恶贼,却也全无必顾念世人。而你方才——的确对簇河起了杀意,我凭何留你!”
话音伴剑锋拂在冷余颈间,银玭“不”声绽破之时,月黑红刃已撞上了一道夺目的紫光,孤竹瞬如听闻浑厚悠远的吟唱,将一切锋芒与刃光销蚀熔化。
他没有动用石白的力量为月黑加持,这本该断喉的一剑就这般被那紫光拦下。
空池与星簇河皆不禁捂住双耳。
“‘万军沉盾’?人籁独一的上上等护字留音,啧……”空池不免震撼惊奇,“宗主当真看重你,弦籁旁支?”
“宗主所留尚不足,还有老宗主所留——这柄剑的确太强。”冷余坦然承认,反讥他话中暗讽。
银玭也略知孤竹身周的白光可予其破万物的力量,知冷余并未解危,慌忙趁月黑被紫光一拦的时机叫道:“你不能杀她!她是老宗主的亲传弟子,杀了她,音宗不会放过你的!”
孤竹收剑而立,哼笑声中全不掩饰轻蔑与嘲讽:“音宗?你认为,于我而言,音宗与银家有什么区别?”
闻此言,空池不禁狠狠一颤,连忙咳声自辩:“等一下,话不要说得太满,音宗内部也是有分歧的。”
星簇河也不禁眸色一变,忧忡地看了一眼孤竹。
孤竹却覆握住他蓝袖下的手,向银玭二人道:“音宗是簇河母族所在,我卖你们这个面子。”
月黑又指向冷余面庞:“我可以不杀你,但一切缘由——为什么对簇河起杀意,为什么要借我之手屠灭银家,如实道来!”
其实即便冷余不言,凭孤竹的推断力,也猜得出七八分真相,只不过无法织就一个完整的故事。
十七年前,冷余年岁尚幼,本就生于平凡人家,居于芜山脚下的小镇中。而因曜魄降临所爆发的光刃之灾,夺走了金境无数凡人的性命,其中便包括冷余的爹娘。
冷余走投无路,后被隐居已久的祖母接入芜山深处过活,再也没回到过尘世。
在芜山中定居不久,不知为何遇上音宗的老宗主遁栖来此,彼时她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是祖母将她医治,又让她留在居处,予她供养。
冷余偶然听说过,祖母与老宗主曾是至交好友,亦存不少恩义。可惜祖母灵力低微,几乎与凡人无异,老宗主仍是颜容芳华,祖母早已垂垂老矣。
老宗主说不愿再回音宗,便留在芜山,闲来无事,便教冷余抚琴,后来愈发觉她天资异禀,也不知何处寻得了秘地,带她前往开灵。
老宗主以为冷余负此天资,不应就此埋没、泯然众人,自也愈发尽心竭力、倾囊相授。十余年后老宗主许是内伤久积未愈,终是气尽命竭,亲手书了一封荐纸交与冷余,让她下山拜入音宗,好生修行。
大半年前,祖母终也寿数归尽,撒手人寰,冷余将她葬在老宗主近畔,这才辞别芜山,寻往音宗。
而于芜山中居住十余年,冷余与长居鱼目园的银玭相知相识自是常理。二人相交甚笃,心意相通,终以情字相定。纵然下山入世,冷余与银玭仍常有书笺往来。银家问及银玭亲事时,她亦词严气壮,道此生只认冷余一人。
拜至音宗时,即便确认了荐纸为老宗主亲手所书,商夕吟仍不肯就此收冷余为内门弟子,而将她纳为弦籁旁支弟子,并遣在音宗边缘的幽韵径。又怕冷落了老宗主在天之灵,遂为冷余独置一间琴馆。
前些日子,冷余在点石山巧遇孤竹与星簇河二人,回宗报传落潮石铁的来处时,顺便告予了商夕吟。商夕吟听闻星簇河身侧有伴侣相傍,不知为何很是在意,神情百般复杂,却又不愿被人察觉,故并未多问。
后来孤、星二人访入音宗,借孤竹求医之机,商夕吟于传信中暗示冷余,不论用什么方法,但为她验鉴孤竹此人是否真的有资格伴于星簇河左右,若答复令人满意,便擢冷余入弦籁主支。
冷余于探寻孤竹心结时,发现了那封闭得极好、至今未曾破启过的黑色深渊。
在看见它的一刻起,冷余就得到了商夕吟想要的答案——这样一个随时可能会化为恶魔的人,当然不是任何人的良配。
但如何向旁人和宗主证明那黑色深渊的存在?口说无凭,他人也不似她能以琴音探寻人的内心。
再虑及银玭暗藏多年却希冀渺茫的心愿,冷余终于想出了一个一举多得的法子。
在遣孤竹携信往鱼目园寻银玭之前,冷余在对银玭的信中曾书,尽她所能,与孤竹争论阴阳之辩——冷余虽不与孤竹同类,却也了解透了孤竹更不会是银玭的同类,甚至观念相左、志趣相悖;偏这二人都是极为倔强之人,认定之事绝难更改,是故时日一长,必少不了矛盾与冲突。
十八年能将那黑色深渊压制得如此稳定,不得不称其一声意志过人,然则更关键的是,无人明白其执念真意,以其不过木兰、武曌之流,亦或以其天赐为雄,不知其得阳身之艰苦,若知其本雌,又冒生邪念,訾之辱之——便是连心志心气的真正面目都被人误解而蒙尘,又何来认可、对立之言?而今有一人解其真意,并代世人与其对立,那深渊又如何不动摇?
孤竹于幽韵径时,冷余便曾不知不觉在他心间留下“徵弦之音”,若深渊中黑云涌动,徵弦便会受其触发,风助火势,一举破壁。
冷余在信中向银玭写明了一切计划,她知以孤竹性格,绝无可能做出展信偷览之事;就算真的正中万一,孤竹拆信阅罢,得知自己原本视作同类的人,利用自己的执念心病来达成其俗常的目的,其结果大抵也相差无几。
而落潮石铁之事,冷余早就被银景烦扰过不知凡几,既然银家认定此材是其所出,她便与商夕吟提出计策,道先姑且相信银家,诱其露出马脚。
若是真能拿得出足量的落潮石铁,银家再娇惯宠溺银景那个二少爷,也不至儿戏到让他用此等重要之物去换一桩不知真心还是一时兴起的姻亲。
冷余对人心拿捏得太过透彻,若不是料到银景一定会上音宗求亲,又料他等待不及,一定会起歪邪心思,绝没法铺置好一切,等孤竹拖着将疯未疯的残躯回到幽韵径,恰便看到自己以为的“同类”惨遭如此□□,心神大撼之下,琴音即可趁虚而入,凭“大音希声”操控此人。
至于真正想要银家覆灭的人,不是冷余,而是银玭。
孤竹屠灭的只是银氏主家,除了银玭,银家的所有女眷还留在鱼目园,毫发无伤。
——唯有如此,家族中的女子才有可能真正成为主人。如果不能,那这般如同囚笼的家族,覆灭也无妨。
“呵。借我之手实现你想要女子做主的梦,你羞不羞愧?”孤竹俯蔑银玭,话音不留一丝余温,“你是不是想说,弱者以智取胜,我既落入你们的陷阱,也算是你们高明,不叫‘借我之手’?”
“其实你们原本以为,就算我有石白,与银家死战最后一定有精力不支、力竭晕倒的虚弱时候,届时你们只需一击,就能将我也灭口。”月黑剑尖挑起银玭娇嫩的下颔,花靥上满是不甘与极力掩藏的惴恐,“可惜冷余自以为将我往事与心性摸透,然你们这些尘世之人不能理解的事还多着呢!就算我的神智无法控制石白,它也绝不可能让我死透,你们就算把我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一段时日后我一样能好端端站在你们眼前。”
包括空池在内,三人皆是一副不可思议又惮惧深入魂灵的神色。
唯星簇河对孤竹充满心痛与不忍,对冷余二人仅存的怜悯顷刻颠作冷漠与仇恶。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任何智计都是笑话。就像我今日不杀你们,不代表你们的成功——因为未来某日,你们的命,我想取就取。手段再强大、谋虑再高深又如何,弱者就是弱者,永远都是改变不了自身的弱者。”孤竹的语调愈发狠厉刻薄,甚至忍不住咬牙切齿,“难道兔子学会了建造堡垒,本身就不是狐狸的食物了吗?!”
“还有你!”根本不给人反驳之机,孤竹月黑一转,指向冷余,“你觉得完全掌控了我的秉性是吗?你料定我清醒过来后就不会再滥杀,认为我负有石白这样不讲道理的力量,若真的心有不善,早就将悬隐域颠覆了——当然不是不可以,可你要想清楚,覆灭一域对我而言手到擒来,但真这么做,只不过是小恶,大恶么……
“就让世人这般痛快地死了,多没意思。”
逆天而行,本无善恶之分,似是因为手上终于沾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自己也便将自己界定为恶了。
恍惚银景被尸解又复活的模样窜现眼前,三人面色怛然惨白。
“强如神者凌驾域界之上,也会有弱点。”冷余缓缓启口,直刺要害,“常人之情,便是你的弱点。若你要说自己已非常人,至少天下人中,尚有一个星簇河,占据着你的软肋。”
“闭嘴!”孤竹忍无可忍,两道劲力拂出,将冷余与银玭击入昏迷,又从地上提起扔给一旁僵伫的空池,“带走,别让我再看到她们!”
“……”一手一个扛着人出了屋,空池向着海边天日长吁一声,又不禁叹:大抵这辈子就是劳碌命吧。
星簇河牢牢反握住孤竹的手,睫羽低垂,神思惘然。
孤竹抬望此屋低矮的盖顶,话音渐渐平静,仿佛火焰消息,化而为石:“我原以为不是世人的错,他们只是没有选择。
“可若我二话不说将自然法则改换,世人浑浑噩噩,只知循法则而活,那我与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又有何别?
“而我欲令世人清醒明悟,游于尘世却又见众生甘之如饴。
“我不明白,不清醒的到底是世人,还是我?”
星簇河终于道:“青苹、方诸、阳燧、曜魄,每一者的出现都牵连万千人命,可它们依然是圣物之身。我虽不知它们身负何等使命,但一定不是纯然地屠杀为恶。
“新旧更替,也许真的不能万全,必有其舍,才有其得。”
言下之意,于冷余之辈,他也不愿再姑息。
孤竹不免讶诧,眸中杂驳尘堁激涌不止:“可曜魄的人命,原本无需你来担负……”
“它应我生而来,亦只认我为主。”星簇河并无任命含怨之色,“更重要的是,它与我修行之心相合,并非无端灾祸。所以它不是我被迫加诸的命运,而是全我心志的助臂。”
“我不似你想的那般迂腐,要不讲道理地保全每一条性命。”星簇河看入孤竹的双眸,“因为我与你一样,认为世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活着。”
孤竹眸中一惊,万尘渐渐涤荡清净。星簇河话音轻低了些:“何况,我也不愿成为牵制你的弱点……”
“你不是,你从来就不是。”孤竹环臂揽住星簇河腰背,“我知道,你亦是堪独当一面的强者,不是需要我时时守护的柔弱之人……你并非我的软肋,而是我的脊骨,一直在支撑着我屹立与前行。”
……
冷余未曾诉诸于口的是,她少年时,曾在芜山中遇见一个瘦巴巴的男孩,见其只身一人,她于心不忍,想将他招至家中给予些吃食钱财。那男孩却只是盯着她的双瞳,一言不发。
后来之事冷余便再无知,苏醒时男孩已经不见,而她除了双目酸涩,并无任何异样。
本以为只是一件没头没尾的琐事,然老宗主临死前,忽然道冷余一切都好,只是生了一双妖瞳。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挖出了她的双目。
冷余措手不及,崩溃欲质问老宗主时,人已经气绝多时了。
除此之外,十七年前,音宗仿星氏与点石山派弟子出外救济民众,然音宗弟子受曜魄影响心性颇深。彼时冷余爹娘已亡,镇中有好心收留她的亲戚邻里,却在音宗弟子到来时,被其杀戮如麻。若不是诸长辈以命相护,冷余逃不到芜山中,也无法被隐居的祖母发现。
在失去双目的一刻,因老宗主授业之恩而摇摆不定的冷余,彻底记下了对音宗的仇恨。
老宗主曾完善过音宗祖辈留下的秘法,该秘法可使音宗禁曲在操纵生灵时,不伤及其灵魂与意识,亦可保护音师本身不受禁曲反噬而影响心性。但即使经她之手,完善后的秘法,只有冷余一人修习成功过。
不为其他,单是这笈秘法,商夕吟便不可能将冷余等闲视之,更不可能将她赶出音宗。
冷余暂将仇恨埋诸心底,眼下只顾深谋远虑、小心经营,只待得位得机之日,叫音宗彻底消亡。
——不是未曾考虑孤竹。但以冷余目前的实力,役使孤竹屠灭银家已是极限,音宗远比银家庞大且强大,而且开枝散叶、牵连众多,除非孤竹自己凭强大的意念,以石白令音宗顷刻不复存在——在旁人的操纵下,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
许是觉银沥受伤太重,星断澜忧其命不久矣,并未逃出多远,就在银家所在的市井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喂了几颗护命、疗伤的丹药,又亲自为他用灵力化开药力,助他疗伤。
“可惜了,没保住。”在孤、星二人寻来此处时,星断澜深表惋惜,“他体内有数道剑气一直未及化解,肆虐多时,不停地加重内伤,能撑到方才已经是奇迹了。”ýáńbkj.ćőm
“……”孤竹轻咳一声,“那就不管了,算他表妹头上。”
虽有石白之能可起死回生,但维持生活之态,必需石白一直附着在银家每个人身上,绝不是长久之计。而虽可另虑似孤竹于火境重塑肉躯般一劳永逸,但耗时太长,石白也只能一人一人复活;何况这般大规模的起死回生,对孤竹的心神损耗也难以想象。
不过,复生众人是不可能,也不情愿;海边拾回的断弦却已被孤竹复原,交还星断澜——念他对星簇河衷心相护,亦念星簇河与他的亲谊。
相谈之时,言及老宗主,星断澜沉默良久,忽然叹出往事:“我夙龄便不喜音律,也不喜女子群集、重女轻男的音宗。
“幼时倔强,我只修具攻击杀伐之能的音曲,而对大多数不过司辅助之效的靡靡之音一概不予理会。少年时我对宗中禁曲起了极浓厚的兴趣,凭着直系的身份接触到了禁曲,自行誊抄了一套想要修习。
“依着天赋,我修习得很顺利,但禁曲每次弹奏,不管是否使用灵力,都会影响奏者和听者的心性,对奏者尤甚;若听者是目标,威力亦不可同日而语。我性子天生骄狂,修习禁曲后更是无法无天。
“所以在宗中弟子与长辈发现我修习禁曲,勃然大怒时,我毫不犹豫地逃离了音宗,再也没回去过。
“禁曲修炼的境界越高,我越无法掌控自己的心性,总是要靠杀伐和破坏来平息心内狂躁,为此……数十年都在做杀人的生意,也混迹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帮派争斗,屠戮过不少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
“十七年前,我听闻整个金境生现异象,遂去往金境。于金境却感到与禁曲相似的影响心神的力量,循之摸索到了音宗的闻籁台。
“那时宗主是我阿姊,商夕吟尚只是少宗主。她见我对曜魄神往非常,而彼时只有她一人能压制曜魄,便答应我帮我将曜魄封在松风琴身中,但我必须要带着曜魄离开金境,再不能回来。
“那时我实力已足,却终究势单力孤,能混入音宗不被发觉,全靠商眠楹二小姐相助,又逢她出嫁之日将至,我便想留到那日,暗中护她安全到星家,再悄无声息地离开金境。
“孰料在二小姐出嫁当日,花轿都已启程,商夕吟告诉了阿姊我回音宗之事,并说我暗中跟着送亲的队伍,欲半路对二小姐下杀手。
“阿姊气急攻心,亲自找来路途中,寻到我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她实力与我相当,我本欲自保再作解释,却万没想到商夕吟在封入我琴身的曜魄上下了留音,我琴弦一拨,弦音便启发那留音,将琴身震裂一道缺口,曜魄也受激而光芒大放,从缺口里漏出。我与阿姊二人离曜魄太近,皆被它控制心性而失去清醒,几乎将对方视作死敌。
“最后阿姊被我重伤,商夕吟率音宗弟子将我以叛徒与恶贼之名追杀出了金境。”
两个少年皆是震惊与厌憎之色。
星断澜方才听尽冷余的故事,叹道:“想来阿姊也有感察商夕吟的不轨之心,知道自己重伤回音宗,商夕吟有一万种方法让她‘伤重不治’,这才逃到芜山去吧。”
“真狠啊这人。”孤竹不禁咋舌。
星簇河心中也愈发不齿,复杂难言:这样一个不择手段,只为得到自己想要之物的人,竟然才是自己的亲娘……
“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常多。”孤竹不知该如何安慰星断澜,遂少年老成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如果再来一次,十七年前回音宗时,星断澜或许会选择再见老宗主一面,得不到曜魄也好,至少多年分别后的第一次重逢相见,不至惨烈如斯,也不至成为最后一面。
可命数终究有迹可循。
但如果再来一次,再来百次,孤竹仍无法知道、更无法决定自己生诞时究竟是男是女。
星断澜忽能感受到,这个少年比自己更加无可奈何。
可即使是这样的无可奈何,他仍未向世俗妥协,他在对抗整个世界,甚至在对抗身体里的血液,将“自己”坚定地保全在随时可能将其溶化的沧溟中。
一瞬间,星断澜肃然起敬,竟躬身一礼:“多谢公子,在下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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