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步行云,没有人知道是孤竹毁了开灵境。不论是千青灯一行人,还是那些被困谷中最后又被千青灯几人送出谷的农人,以及这谷中最终幸存的诸多生灵,都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这样最好,免去了很多麻烦。”孤竹抓着自己的葫芦长饮了一口,却不是因郁结,相反,正是为成功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的痛快。
白露不禁看了她一眼。似是不自主想起记忆中的人,便一时忘了移开有些发痴的目光。
明明还只是少年,从白露的角度看,却已能得见那面庞轮廓的分明的棱角,坚毅,又隐隐的无奈、悲苦与极淡的恨意。这种与年龄不符的轮廓,让少年看起来比其目下的年龄更为成熟、稳重,以及几分沧桑。
那不是在人生暮年看遍世事后理所应当的沧桑,而是一个少年在旦夕之间,被迫历尽诸般世态炎凉与一切人情冷暖后,被命运无情的利刃凿刻在眉梢眼角的沧桑。
孤竹和明惊很像,不只样貌相仿得出奇,连性子也几乎一模一样——虽生得副见不得不平事的侠义心肠,却又十分怕麻烦,是故养就了个随性行事的性子。
然而,在修行与修为方面,却又是另一副模样,极其认真而专注,甚至可以为此将其他诸事都抛于脑后置之不顾。
此外,嗜酒、爱着白衣、喜附庸风雅这些小癖好,竟也是承袭得一个不差。
不过,他二人唯一的不同,想来亦是最大的不同,便是明惊是在家族昌盛的时候长大,而孤竹却是在少年时就亲眼看着自己家族覆灭,族人尽数惨死,几乎一个不留。
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模样秉性尽皆相似,也可以说,他们完全不一样。
白露看孤竹的侧颜出神间,在其又一次仰头灌酒之时,忽注意到少年修长的颈线平滑,中间虽有些极浅的弧度,却全不似其他同龄的少年般有很明显的突出。
白露不由为之一愣,随后忽的想起什么,虽觉不敢置信,却已消去了许多惊讶,迟疑着问出了口:“你……是姑娘吧?”
此话一出,白露明显见到孤竹抓着葫芦的手一顿,酒液控制不住倾倒出些许,洇湿了素白的前襟。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孤竹放下举着葫芦的手,搭在自己屈起的一膝上,仿佛失了喝酒的兴致。
不过脸上并无苦笑,也无尴尬着恼之色,只是有些沉凝了面色,嗓音也低沉了些:“是。”
“所以那道勒痕是……?”
“是。”
孤竹的爽快反而让白露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安慰不知该从哪方面去安慰,劝导也不知该如何劝导。
“也不是。”还未等白露再开口,孤竹便自顾自又补上了一句。
生来是女子,却并非女子。
白露看着少年俊逸的面容,不禁轻声一笑,随即也不再局促,道:“他跟我说过,每个生灵都有选择自己是谁的权利。他也说,即便法则束缚了生灵的躯体,也不能夺走这个权利。”
“我一直都认为他是为我而说的那句话——我原身并非人类,和他在一起总会不自觉自惭形秽,生怕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是他告诉我,只要有与人一般的灵识,就可以是人。”白露润泽的眼瞳中蒙上回忆之色,接着道,
“想来你也是一样。人们对飞禽走兽有偏见,但对它们的人形却仍是平而视之,我生不能决定自己是走兽还是人类,却能够选择做谁;人们对男女也有分别偏见,你生不能决定自己是男是女,却可以选择成为何者。”
“说得好。”白露的话明显对了孤竹的胃口,似是兴起,她随意用白袖擦了擦葫芦嘴,便递给白露,“敬你。”
白露看了看她递过来的葫芦,不由好笑,轻推了推葫芦表示拒绝:“我不喝酒的。”
孤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看上去颇像是惊讶世上竟然有人不喜欢酒这样的好东西:“没想到他竟然没把嗜酒的坏毛病传授给你么。”
白露脸上不禁晕了些浅淡的红色,声音也小了不少:“他每次灌我酒都没怀什么好心思……”
闻言,孤竹险些一口将酒喷出来,好歹终是忍住了,眼神顿时玩味起来:“原来那家伙这么不正经……”ýáńbkj.ćőm
见白露微偏过头去,脸颊和耳根都红成一片,看来是个面皮极薄的,孤竹便轻咳了一声,不再打趣:“好吧。让你喝酒确实是有些逾矩了。”
白露这才渐渐消了面上红霞,没想到竟又打趣起孤竹来:“我有些好奇,你去过烟花之地么?”
孤竹又是一愣,只觉白露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还是答道:“自然去过。”
“我猜你不喜欢那种地方。”白露浅浅一笑,自己道出了原因,“你比他木很多。”
孤竹也笑了,晃了晃手中的葫芦道:“他们都说美人如美酒,醉人得紧。我却觉得还是美酒更美一些。”
明月当空,无云雾风尘遮蔽,孤竹对月一举葫芦,语气黯然了几分:“我对他们,总不由自主有种愧疚感——我有选择,他们却……谁是自愿,谁是被迫?有时候,我着实不愿成为规束、制约他们的命运的一部分。”
白露见她有些低落的神色,默然片刻,才道:“我想,你一定是风月之地的所有客人中最温柔的那一个,也一定有很多姑娘倌儿喜欢你吧?”
“那倒是不得而知了。”孤竹敛去微郁的神色,眉梢一挑,有些怪异地道,“你对我的旧事很感兴趣吗?”
像是受不得孤竹这轻佻的神情,白露不禁又微红了脸偏过头去:“你若是不愿意说,就罢了。”
孤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用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左边的胸口:“它还没死透,还会痛。”
白露见状,明白孤竹指的是回忆会让她痛心后,猛然觉自己心脏也似狠狠揪痛了一下,愧意霎时将他淹没:“抱歉……”
孤竹与白露二人正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之上,从此处恰能将幽绝谷被风灵秘地摧残后的狼藉的模样尽收眼底,天上一弯清冷的淡月映着,更显寂寞萧条。
孤竹便转了话题道:“你想离开这里么?”
没想到白露竟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只要幽绝谷还在,我就不会离开。我说过……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孤竹不免蹙了蹙眉:“即便知道再也等不到了?”
过分直白的一句话,让白露的双眸顷刻间涌起泪浪。
自知失态,白露连忙抹去双眸的泪花,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容:“他死前已是突破界障的强者,世间之大,未必没有能让他复生的法子……我相信我一定能等到……”
孤竹轻呵了一声,虽轻,于这静夜之中却十分突兀明显,冷淡无情又讥嘲。
“你像是戏本中那些痴情的女子。”孤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没有想过放下过去,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白露缓缓摇了摇头,神色中露出几分疲惫,不欲再言,轻轻往孤竹怀中一靠,便阖了双目。
孤竹一怔,下意识顺势揽住白露向自己倒来的纤弱身躯,见他竟这般理所当然地靠在自己肩上睡了过去,不免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自己独自望月饮酒吹山风了。
……
“这下事情可有趣多了。一个连弱冠都不及的少年,进了秘地开了灵,刚出来秘地就自毁了。现在想起那些农夫对那傻小子感恩戴德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好笑极了。”千合说着,真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够了才接着道,“你说,这事传遍木境,用不用得着十天半月?”
他此时正侧坐在四头上品灵兽同拉的马车前,而一旁驾车的正是千赤,闻言不禁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幽绝谷见证此事之人寥寥无几,除农人外,便只你我几人,我们不刻意扬传,单凭那些定居的普通人,一时半会能传到何处去?”
“千赤,这就暴露你见识浅薄了。你可别小看了普通人,他们不止消息传得快,而且,还最会……”说到此处,千合故意顿了顿,见千赤果然微偏头侧耳,面露几分疑惑好奇之色,才心满意足地说完下文,“以讹传讹。”
便见千赤执鞭的手一颤,长鞭猛然高高扬起,几乎抽到千合面前。
千合却半分不避不让,任那凛冽鞭风从面前划过,而鞭身则只是在眼前一晃,复又落回了灵兽背上。
饶是明知千赤没有真要伤他的意思,千合仍是故作委屈对着车帘里道:“青灯,你说我说的哪里没道理?这家伙不认同就罢了,竟还出手伤人。”
便听车帘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润似水玉,又自有高位者的分量:“不日便要到达北宗,你二人还是互相忍让着些,别因玩闹误事。”
分明千赤与千合二人才是年纪与辈分都更高的长辈,却被千青灯这样一个不过十数岁的小辈训诫,而没有半句反驳,仿佛已然习以为常。
与千青灯同坐的步行云仍然局促不已,不敢相信自己在月余前与北宗少宗主同桌吃食后,还能与其同乘一辆车驾,而驾车之人还是北宗赫赫有名的二位护法。
此时千合二人的谈话声终于将他从不真的幻梦感中催醒几分,不免有些张皇:“这……众修士会不会认为是我毁了一个开灵秘地?”
听闻从车帘中传出的声音,千合立时又来了兴致:“这以讹传讹传到最后嘛,定是会传成那开灵秘地是因你而毁,至于修士界会有几人相信,又会有几人亲自找上你来证实,那可就难猜得很喽。”
见身旁的步行云被千合一语吓得面色一白,千青灯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只要你在药宗一日,便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看着青衣少年那秀逸的面容,步行云忽然觉得安心不少,轻点了点头,感激道:“多谢少宗主。”
这时千合的声音又抢了进来:“喂,傻小子,你真没看到是何人毁了开灵境?”
悬隐域之人,没有人能毁得了开灵境。千合对此心知肚明且深信不疑,是故此话也不过说来玩玩,不以为意。
步行云忙道:“那时我早晕倒过去,什么人都没看到,是孤竹恩人在开灵境外救了我。”
他虽不知道毁掉开灵境需要多么惊人的身份和力量,但也知道毁掉开灵境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还极容易招来麻烦祸事,孤竹于他恩重如山,是以即使对千青灯一行人,也不愿透露真相。
千合又一张口,却及时被千青灯一声清咳打断,转了话题问步行云道:“为何你求得药不安分在家中守着令尊,而想要不远千里来北宗参加尝草会?”
步行云犹豫了片刻,仍是将自己在携药回家中的途中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而后补充道:“我向少宗主求药期间,曾无意间听到少宗主带在身边的诸多下人中,有些人是奉了北宗另一人之命,意欲对少宗主不利;还想在尝草会上蓄意破坏少宗主主持的部分,所以我才想来……帮忙。”
车内千青灯正听得微怔,车外千合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家大宗大族还没点争权夺势的无聊戏码?那些追杀你的,和想给少宗主制造麻烦的,都是二公子的人,不过都是些跳梁小丑,还不值得让青灯放在心上。
“你一个普通人——噢,现在倒不是了——竟为了这么个幼稚鲁莽的想法,就真动身来北宗,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
千赤似是终于忍不了了,开口道:“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阿赤,你又凶我!”
“你话太多了!”
“从出宗门开始你凶了我多少次了!我不管,这次回宗我一定要跟宗主说清楚,再也不跟你一起出任务!”
“乐得清静。”
“……”委屈。
……
闹骂声隔一帘外,车内之人犹自为所闻心惊。
千青灯眼中情绪复杂,叹赞道:“没想到你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多谢好意,我心领了。”
步行云不由被夸得有些飘飘欲仙,只听千青灯接着道:“至于那些被派去追杀你的弟子,既是药宗弟子,就没有是谁的人之分,我一定会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处罚。”
步行云不免更加感激,却微摇了摇头:“少宗主不必为了我这般小人物,伤了北宗和气。”
“天下人既为人,本皆应平等相待。”千青灯柔声道,“天地不仁,赐众生资质之别;人却向善,不应以无资质的普通人为草芥,也不应奉强大的修者为神明。”
步行云听得有些呆怔,他能感到千青灯浩广博大的襟怀,仿佛与这高天厚地相对而峙的另一片天地。
可是他虽有感,却不能感同身受。他不能明白,他只知这人世之理,便是弱肉强食、弱卑强尊;人既生而有别,又怎做得到不区别相看?
惟愿日后成为强者,才有那般胸怀、也才有资格说出众生平等这样的话吧。步行云暗暗想。
破风鞭声又一响,茂州明媚的景物自身侧不断掠过,北宗已遥遥在望。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7 章 十五、至性敢违质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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