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相当于开一个全国大会,当然,与会的自然是没有各个省的代表,全是京官以及在京得召见的官员。
陈操堂而皇之的跟着许显纯入太和门最关键的原因在于身上的那件绯色飞鱼袍,站在人群中特别扎眼。
“哟,这不是陈操陈老哥吗?”
皇帝还没有来,在太和殿广场上的官员们按照固定位置在响应的地方抱成团聊天,更有甚者正在偷偷吃从半道买来的热包子。
陈操转头定睛一看,眼前这厮和自己一样穿着绯色的飞鱼袍,想来都是锦衣卫,又觉得这家伙很面熟,但却始终想不起来,便很是客气的拱手道:“客气了,不知道这位兄弟?”
年轻人靠近陈操,指着远处的一人道:“那老头,就是太常少卿杨东明,上次陈老哥说他长着马脸的那个。”
“哦...”陈操恍然大悟,就是眼前这厮问自己是不是讨厌魏忠贤,再看他飞鱼服,便拱手:“兄弟,怎么称呼?”
年轻人很是熟套道:“陈老哥客气了,在下田尔耕...”
“田?”陈操舌头有些打结,然后盯着眼前这个笑嘻嘻的年轻人:“兄弟叫田尔耕?”
田尔耕眉毛一挑:“怎的?陈老哥认识我?”
谁他吗的不认识你?
陈操拱手笑道:“久闻大名,兄弟的祖上田大人乃兵部尚书,没说错吧?”
田尔耕有些自豪,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很是谦虚的拱手:“陈老哥客气了,家父乃大同卫指挥同知田畅。”
陈操刻意表现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连连拱手:“久仰久仰...”
“陈老哥,你可...”
“哎...”陈操挡住了田尔耕的话:“兄弟我今年刚二十,不知道田兄弟多大?”
“兄弟我今年二十七了...”田尔耕拱手道。
“你比我打大,就称呼我老哥了。”
哪知道田尔耕特别诚恳道:“我大明朝讲究资历,陈老哥比兄弟我先入官场,自然是我大哥,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咱们就以兄弟相称了。”
陈操嘴角有些颤抖,但现在的局势来看确实是如此,便拱手:“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田老弟。”
“陈老哥...”
两个人相见恨晚一样在人群后聊天许久,不多时三鞭净响,皇帝上朝。
山呼万岁之后,便开始了各部院的奏章,陈操觉得无趣的很,唯一有价值的便是兵部的奏报。
“臣兵部有事启奏...”黄克赞出列拱手。
“爱卿请讲...”朱由校虚空一抬手道。
“启奏陛下,陕西民乱不止,陕西行都司的两卫围剿均告失败,反贼王二等已经占据了渭县,臣请提调山西各部兵马围剿,以防反贼坐大。”
朱由校直立了身子:“前些年陕西民乱堪平之后不是上报国泰民安吗?怎么两卫围剿都失败了?兵部,两卫指挥使全部撤职查办,不得姑息,就依你之言,调山西兵马前去平叛。”
“是,臣定然照办,另外,臣拟提调永平副总兵马世龙前往陕西平乱。”
“可是前些年平定陕西民乱的那个?”
“正是...”
“准奏...”
“陛下,臣还有事情启奏,”黄克赞接着道:“辽东监军,兵部佥事郎袁崇焕请调京师火器局所造红夷大炮于广宁守城,并要求军费三十万两。”
朱由校的内帑所剩无多,当下就看向了户部尚书李长庚:“户部,即刻发国库三十万两与辽东为军费。”
李长庚一脸的为难:“陛下,如今夏粮未收,国库中能动用的银子只有不到十万两,若陛下确实要用,臣只能给陛下凑十万两。”
朱由校脸都绿了,便盯着黄克赞道:“兵部,给袁崇焕去信,先给他十万,剩下的陆续给他。”
“陈老哥,你说陛下怎么这么上心袁崇焕的事情,如今各地都在闹灾情,有些布政使司连赈灾款都发不下去勒?”田尔耕低着头和陈操说着。
陈操也低着头:“我倒是听说那江日彩引荐的袁崇焕,袁崇焕给陛下上疏的辽东问策很受陛下的心,所以这不,怎么的也得让袁崇焕满了意才好。”
“你们两个,而今大朝,当着陛下的面在这太和殿广场上窃窃私语,当真是目无法纪,本官身为巡皇城御史,岂能让你们如此逍遥法外。”
陈操和田尔耕正说的兴起,那边来回走动巡视官员礼仪的督察院巡皇城御史正好抓到两人说话,当即就大声的表露了出来。
田尔耕朝着那御史抱拳:“这位御史息怒,我们并没有聊私话,只是在说当下咱们锦衣卫该做的事情。”
田尔耕的意思是在提醒那御史他面前站着的两个是锦衣卫,但那御史根本不怕,正气凛然的昂首提胸道:“不管你们是谁?就是当朝阁臣,那也得公事公办。”
说着那御史便站到御道中央,朝着高台上的朱由校行礼:“启奏陛下,锦衣卫两人目无君上,正值这大朝商议大事之际,竟在台下窃窃私语,不务正业,微臣要弹劾二人,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人人效仿,我大明,以后如何发展?”
个老匹夫...
陈操心中怒骂道,见着周遭官员全部盯了过来,当下就展出队列,朝着高台上行礼:“臣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同知陈操,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臣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田尔耕,见过陛下,吾皇万岁...”田尔耕也跟着站出队列行礼。
朱由校皱眉道:“你们二人可是如御史李琦所言?”
陈操心中一紧,低着眼睛四下乱转,当下也急了,便高声道:“启禀陛下,李御史是栽赃陷害,倒打一耙。”
陈操话音一落,李琦转身瞪着陈操道:“武夫,你如何敢泼本官脏水?”
田尔耕抬头眼睛一亮,有些敬仰的看着陈操,陈操又高声道:“启禀陛下,昨日微臣与田镇抚一起在八大胡同的金香楼喝酒,李大人便搂着...搂着...”
“陛下,且莫信这厮胡说八道。”李琦急了...
正人君子一般遭人陷害都会表现的急切,李琦也不列外,那些看热闹的官员都带着奇怪的笑容盯着李琦。
“皇爷,陈操好歹是陛下的亲军啊...”魏忠贤在御案前漫不经心的说道。
朱由校心中有数,便道:“安静些,陈操,仔细说来。”
陈操躬身道:“我与田镇抚一同撞见李大人搂着...搂着...”陈操便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紧挨着自己的田尔耕。
田尔耕贼啊,当下就反应过来了,拱手插话道:“启奏陛下,李御史搂着太常少卿杨东明大人的小妾。”
“哈哈哈...”
这下不得了,整个大殿都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连高台上的朱由校都忍不住要笑出来。
叶向高站出队列呵斥了人群,然后正色道:“你们两个休要胡言。”
“老夫招你二人了?”
杨东明怒目圆睁,作势就要动手之时,田尔耕转头很是无辜道:“杨大人啊,我怎么敢在这太和殿广场百官面胡说八道,你那新纳小妾可是姓刘?年二十?”
“哼...”杨东明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很是喜庆:“你们要是给老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夫必然联合各科御史参你们一本。”
田尔耕诚恳道:“杨大人,你那姓刘的小妾三日前可是去了大兴县探亲?约定今天回来?”
杨东明心中一惊,田尔耕又道:“你那小妾后腰眼可是有一块小红斑?”
杨东明这下就瞪眼了:“狗贼...”
陈操赶紧添油加醋道:“杨大人啊,你想那金香楼是何地?并不是我们有意知晓,是李御史出来后酒醉和别人说道的。”
“啊...”杨东明大叫一声:“老夫打死你个混蛋。”
陈操和田尔耕齐齐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让杨东明跑过去。
“田老弟,光是他一个不行,再加一个,否则咱们脱不开身。”陈操在田尔耕耳边小声道。
田尔耕点头:“老弟知晓。”
随后田尔耕来到另一位官员身边,拱手道:“非是我胡说八道,只是想要告诉孙大人...”
“哎...”大理寺丞孙如华老神在在的用手阻挡了田尔耕说话:“老夫知你锦衣卫出身,探查事情一流,别和我说,老夫不参与你们的破事。”
“哎,不听就算了,你那三房妾左边玉门无发之事早就在胡同内传开了...”田尔耕很是惋惜的说道。
“啊...”孙如华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这种闺房隐秘之事,若是没人提出,谁能知道:“快告诉老夫,谁说的?”
陈操一步跳开,御道已经混乱起来:“孙大人,你说呢?李御史京师风流之名可不是假的。”
“老夫要...要...”
孙如华气的发抖,陈操故意叹气道:“哎,想当年李东阳曾在乾清宫以金瓜锤追打寿宁侯以至于青史留名...”
陈操话还没说完,孙如华跑到御台下,从一名值守的大汉将军手中抢过金瓜锤,老家伙右手轮了一个锤花,左手剑指,大喝一声‘狗贼’,朝着正在抱头鼠窜的李琦杀去。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各个官员看热闹的最多,就连朱由校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津津有趣的看着御台下那般闹剧。
叶向高乃首辅,当下就看不惯了,皱眉道:“陛下,今日大朝,如此下来有损我天-朝上国之威仪,那些番邦使者可都在。”
“咳咳...”朱由校冷静了一下:“来人,拦住他们。”
得到指令的大汉将军顿时出手,将怒气冲冲的孙如华和杨东明拉开,一人前来禀报:“启禀圣上,御史李琦被打晕死过去了。”
叶向高冷眼直接吩咐道:“快快宣御医前来诊治。”
“是...”
田尔耕带着敬仰的表情看着陈操道:“陈老哥,真是绝了,小弟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陈操怎么觉得这台词如此熟悉,便与田尔耕一同说道:“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田尔耕便一把握着陈操的手:“小弟要与陈老哥结拜为兄弟。”
陈操嘴角颤抖,都到这个份上了,不答应都不成了,便道:“大朝后咱们就去斩鸡头焼黄纸。”
“好...”
陈操和田尔耕因为这突然起来的混乱逃过了一劫,大朝也草草结束,不过后面陈操从田尔耕那里得知左光斗参了他们一本,说他们挑拨官员之间的关系。
当然,这个就好比石沉大海一样。
...
“你也太过分了,子虚乌有的事情也敢胡乱说出来,你与那田尔耕沆瀣一气,不仅坐实了你佞臣的名声,还有那阉党的称号。”张问达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盯着陈操。
陈操下朝就被张问达叫去了府上做客,然而饭还没吃好便被训斥了一通。
“张伯伯你也看到了,陛下没上朝前我与田尔耕就是聊聊天,那厮便紧揪着不放,这种人,我大明朝太多了,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陈操放下筷子,义正言辞的说道。
“胡说,”张问达呵斥了陈操:“你可知道那些言官御史最不好惹,今日你整了李琦,不是直接得罪了赵南星?”
“嗨,有张伯伯帮忙,怕什么?”陈操说完就拿起一杯酒喝下去。
“你也别想着我了,”张问达摆手,独自喝下一杯酒:“夏粮收上来之后,老夫就要乞官回乡养老了...”
“噗...”
陈操将喝下去的酒一口便喷了出来:“伯伯,您可是吏部天官?”
“什么天官,那只是世人的说法而已,”张问达摇头道:“如今魏忠贤的阉党已然形成气候,老夫这时候不退,彼时若是被诬陷了名声,如何能名留青史?即便不会,也不至于被祸害。”
陈操真想说出他的遭遇,但肯定不能直白的说:“张伯伯,有我在,你就安心的做你的吏部尚书,没人敢动你。”
“没人?”张问达抬眉:“你可知道老夫在东林党的地位?”
陈操只知道张问达是东林党,地位还真没有仔细研究过:“还请伯伯赐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如今日老夫就与你好好说一说,”张问达放下酒杯,有些微醺道:“钱谦益再创东林书院,就是要将朱子的学问传播下去,但事与愿违,有些人偏偏不这么想;
左光斗和杨涟几个年轻人上位之后,行事手段已经不如从前了,他们在背地里说老夫和孙承宗是温和派的两个领头人,笑话,阉党形成气候那是必然,否则客氏也不会帮魏忠贤上位了;
当然了,老夫也有自己的心思,你想想,老夫家眷七十多人,若是栽在阉党手里,你能保得了?我吏部这个位置人人觊觎,叶向高几个私下商议过了,让老夫自己退下去,以赵南星接手,老夫还能混个几年,日后与魏忠贤相对,没我什么事情,笑看风云而已。”
张问达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但在陈操看来都是痴人说梦,人说张问达乃明末最精明的人果真不假,但最后还是被阉党收拾了,陈操于心不忍,便道:“张伯伯放心,日后有我保你,必能安全无虞。”
“你管好你自己吧,”张问达挥手:“老夫也有许多门生故吏,自保安也...”
个老家伙怎么这么狂妄自大,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张问达说着便来了劲,看着陈操,严肃道:“今日老夫把你当做一回知己,以你的学识才能,老夫想问你几个问题。”
陈操坐直了身体:“张伯伯请。”
“你怎么看万历爷时所发生的党争?”第一个问题就很有建设性,张问达不是无的放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陈操想了想便道:“前首辅张居正并不是一个清官,党争的来源还得是他的错,齐楚浙三党的目的很明确,但东林党也不甘落后,只不过,”陈操盯着张问达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这背后都是万历爷的手段,不然他如何能几十年不上朝依然把你们这些人治的服服帖帖的还打了三个战役?”
张问达点点头,意思是认同了陈操的看法,然后又问道:“三大案你以为如何?”
“三大案?”陈操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过随后便想到了前几天张问达那几句‘老了’的意思,便道:“杨涟和左光斗等人只是为了让东林党能够在新帝登基之后掌握朝局而已,当然了,前几年确实如此。”
“何解?”
陈操认真的看着张问达:“你们忘了魏忠贤而已...”
“确实啊,那家伙还杀了魏朝啊,虽然都是太监,但老夫还是看走了眼啊,”张问达有些叹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为了能够脱身而已啊...”
“不是脱身,”陈操强调:“是为了利益...”
张问达眼睛转了转,也不回答陈操的话,又道:“言官呢,你以为如何?就好像今天你们诬告李琦一样。”
“什么诬告?”陈操辩解:“我那是自保...哎,言官这个东西当真是朝廷的一大毒瘤,现在的官员任迁基本上都是言官把持,张伯伯,我说的对吧!”
张问达不接话,陈操接着道:“太祖皇帝设立言官制度本意是监察皇帝政举以及百官的言行,然而到了武宗朝时,这种善意的制度却成为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手段,嘉靖时言官风闻奏事的举动实在是让人恶心,为了升官把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越描越黑,甚至上升到亡国的程度,此等危言耸听的小人,我也不知道当初考试的时候那些官员是怎么把他选上的;
就好像今天大朝的那个巡皇城御史李琦一样,我和田尔耕只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那厮为了出名升官就在皇帝面前各种胡说八道,立论结构之偏激、之夸张,张伯伯你是知道了,就聊天能亡国的话,我大明朝早就亡了。”
“胡说八道...”张问达呵斥了陈操的话:“虽然李琦的话的确是危言耸听,但你们做事也太过分了些,杨东明和孙如华两个多大的岁数了?你个臭小子还给孙如华出馊主意学东阳先生拿金瓜锤追打,若是李琦被打死,你们两个必定被赵南星等参劾至死你信不信?”
“他要是死了那也是咎由自取,”陈操丝毫不在乎道:“此等言官朝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为了能够升官就凭着风闻而来的事情以尖酸刻薄的言辞哗众取宠,耸人听闻,妄图凭借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一举成名,要是挨了廷杖,嘿嘿,那就赚大了,死了青史留名,没死步步高升,张伯伯,小侄我说的没错吧?”
张问达斜睨着陈操:“你对他们抱有很大的成见?”
“当然,”陈操义正言辞道:“官员该做的就是为民的事情,而不是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你们东林党和齐楚浙三党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于东林党胜了,其它三党败了而已,如今方从哲让冯佺出马联合魏忠贤,张伯伯,你还是尽早和东林党划清界限为好,否则日后定然受到牵连。”
“老夫今日与你说了些许,感触良多,陈操,老夫没看错你,”张问达点点头:“他日我家中的事情还得靠你照看了。”
“那是自然,”陈操抱拳:“就是您不说,我也肯定照办。”
“老夫长子在陕西布政使司做左参议协理,在京只有一个女儿,甚是不放心,若是你以后有好的人家,记得给老夫说一个。”
陈操觉得张问达这厮还真不简单,几句闲话就把事情给陈操交代清楚了,还不丢了自己的身份:“嗨,伯伯客气了,令千金肯定有大户人家说媒,张伯伯还担心找不到婆家?”
陈操心中还有一事耿耿于怀,便问道:“伯伯,您就要致仕了,小侄问您一个问题,还请张伯伯认真回答。”
“讲...”
“小侄想问,浙江倭乱之时,您与浙江三司官员闭门商议了许久,所谓何事?是不是关于善后的问题,还是朝堂上诸位大人对于浙江沿海的分配权?”
张问达突然一捂额头,然后艰难的转头:“呜....”
喝多了开始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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