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想到新硎初试的十四皇子会积极挣表现,岂知一向温厚低调的少年是不依不饶的缺心眼——他将案情重新梳理再到升堂剖判曲直,雷厉风行一日间,却令朝野一派哗然。
只因小小侵地案,倏然上升至官员作风问题。
汤家对“记错”量方供认不讳,山地归属权再无争议,但坚称一审判决中“契印系伪造”不实,此一点被御史再次核验——契印系真,且又查出登记簿被作相应篡改。
接着,汤老爷子提供一人证——为他拉板车的车夫,可证明邱氏口中“清明前两日”他确曾拜访秦府;至于后续谢礼,秦府门房表示有其事但未收,邱氏则称,是秦家嫌礼轻故而未收,但东西放在门口她的心意已到,要如何处理是他们的事。
汤秦两家为姻亲之前提,整通事件一串联就变得格外微妙。
譬如被咬定为契约托付人的庞天浩,一时无法力证清白而暂列嫌疑。
而郭学善处境更尴尬,问他是疏于管理公章文书导致被旁人挪用篡改,还是碍于权势而故送情面。两则皆罪,他且能推责基层档案由典史管存,自己不知情,可因案情涉及秦仕廉后,他虚假二鉴契印委罪于汤家既存事实,受责是必然。
这么一来,秦仕廉也惹上一身骚。
游山什当堂表态:“既有人指秦相收受贿赂,以权职往人情,按大启律,秦相因被暂停职务,一则,防止权力干扰此案司法,二则,还应接受制度深入彻查。”
“你竟拿一篮鸡蛋说项,不觉可笑,到底谁在以权谋私?”秦仕廉生平未受此般屈辱,摊上这事,愤怒可想而知。
十四皇子则道:“御史台依律行事,职责所在,望秦相配合,当是清者自清。”
秦楷早觉出不对劲,认为小皇子打压异己之心一目了然,他身后虽盘着蓟、曹等一干枝蔓,可到底母族势微,其生母张氏以司籍身份被官家临幸,十余年来不温不火,仅位列婕妤,如此根基不稳,不过是狐假虎威尔。
于是秦楷坚决道:“检察事小,停职事大,我们多说无益,此事应官家定夺。”
恐惹非议,十四皇子亦不推脱,即刻便将案宗整理送往福宁宫,秦党反应出奇快,一摞奏疏风也似得压在官家御案上,罗列其平生功绩有,称颂其德行操守有,弹劾御史台鸡蛋里硬挑骨头可恨可笑更有。
“一篮子鸡蛋弄得擂鼓筛锣的,你办的叫什么事?”官家果然头大如斗,拍着那叠高垒章疏朝十四皇子推去,气急之下用力过猛,倾数哗啦砸在少年脚边。
十四皇子墩身拾捡,温言解释道:“儿臣认为,受贿只论有无,不该分轻严对待,更不该因涉事官员职务大小而双重标准,是以……”
“受贿!受贿!你倒是先学会甄别受贿与人情往来之区别!吕家被侵地之前已被汤家变卖山木,什么记错量方,那是早惦记上!你说,你说就有没有可能,汤家明面请秦相托事项,可私下里早买通衙人私盖契印!”
官家劈头盖脸皆是不满,加重语气又斥,“你怎就如此直突,取信片面之词,说贿赂,好,那贿赂可有取证?什么证据都无,你敢尔提出停职当朝宰臣,传出去,是要叫天下人笑话我大启堂堂三司之长,吃不起一篮子鸡蛋么!素日见你沉稳,怎就办下如此荒唐官司,简直是自寻其辱……”
好一通声色俱厉,官家气喘艰难带出猛烈咳嗽。
十四皇子虽做足各种应对,面对君威雷霆,终是伏首白脸,不再出声辩驳。
正待此时,殿外传来池大伴的声音:“公主,官家正与十四皇子论事,您……”
“正是找他们呢。”公主说笑入内,似乎心情极好,笑亦有温度,欠身为礼后,目带探究盯住伏在地上收拾的少年,施施然上前,轻声问,“怎撒一地文书?”
说着话,她便要躬身帮忙,十四皇子忙摆手相阻:“我来即可,皇姐身怀六甲莫要折腰。”
“还是十四体贴。”李绥绥扶案冲官家眨眨眼,宛如不察他目中作色,且打趣道,“前日官家夸人夸上天,我还当过甚其词,方才在池边与他小叙,这孩子倒真是机敏可爱,我与他颇投机,官家慧眼识珠,看来这场我会输。”
官家又非三岁小孩,岂随她溜须拍马便乐,但面色稍霁,口吻还算和气:“你就是来看输赢的?”
李绥绥笑道:“嗯,迫不及待。”
“急躁。”官家嗤之以鼻,却明显没责怪的意思。
李绥绥于是一径说下去:“方才我问十四案情进展,十四见地令人刮目。别的不说,就针对民间庄宅田土多争诉的问题,他提议取缔白契,再生完善各级土地登记,而土地交易须由双方持有者去衙门登记……这样既避免逃交契税,又能打消奸小造假之想,乃利国利民之好事……”
她侃侃而谈,说十四德贤,提案合乎情理,倒似夸自肺腑,根本不给官家插言机会,又拉着将将站起身的十四皇子,续上之前的话题议论开来。
十四皇子才被训,境地尴尬,只点头附和,相较李绥绥口若悬河、吐属大方,真乃汗颜。
见姐弟二人一副相见恨晚,千言万语似能说个三天三夜的架势,备受冷遇的官家愣足许久,或是难见公主兴致浓,或是此间氛围和乐,他没好泼冷水,听罢半晌,甫寻着间隙道:“新政固然是好,但要能贯彻实施才有意义。”
“官家所言极是。”
李绥绥回应他半句,即又转顾十四,兴致勃勃提议道,“……官员涉及侵地的案子非个例,何不趁此严查整肃,以儆效尤!也叫百姓知道,无论官职大小,朝廷皆一视同仁。古有尧舜立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我朝更设登闻鼓便民申诉,只是门槛过高……既要广开言路,何不做到极致,御史台亦可敞门户,接受百姓匿名检举违法官员……”
话到此处,十四皇子作势一咳,适时拉了拉李绥绥袖子,池大伴更是闻之咋舌,赶紧道:“议论半晌,官家怕是累了?”
李绥绥一噤,略错愕:“嗯?可是我说错话了?”
见官家面色铁青,公主柔亮的眼眸随之黯淡,小心翼翼低声道,“若是,官家权当我妇人愚见,不必入心。”
窥知李绥绥的敏感,官家心头激起小小波澜,沉默片刻,面色渐渐松弛下来,似是鼓励,似为缓和父女关系,他温声回她:“匿名书,能为冤者行便利,亦为夹私构陷之奸人大开投机之门,若官员被诬告,势必陷于被查办,既伤其心又折其名,而阴谋者,却因隐其姓名,难以追责。其中利弊,你以为如何?”
李绥绥垂眸思索,少倾再顾官家,先道:“那我说了,官家可别生气。”
官家佯作严肃,反问她:“你何时顾念我情绪了?”
这声抱怨,换得公主笑颜如花绽,观之可亲,官家轻哂道:“与朕装模作样,成何体统!”
十四皇子瞄了官家一眼,官家虽隐笑意语带斥责,浑不似方才对他那般严苛冷峻,这便助长公主胆气,她顺势将观点阐明:“凡有两面性,真逢绝路,也无几人为明哲保身而匿名,此举旨在震慑、警示刁风,至于收到的匿名书,是置诸高阁或受理裁决,主导权仍在君王手中,更何况……”
话音稍顿,她别有深意冲官家眨眼,“指不定还别有收获。”
“别有收获”说法委婉,但官家仅花一秒便知其意,无非是指或能探到些个官员隐秘,顺拿小辫持人长短,叫人肝脑涂地为己所用,那厚时说尽知心,薄时便沦为把柄。
好生厉害的别有收获。
十四皇子虽年幼,但为官为帝王术自小浸淫,待反应过来,四肢百骸不禁涌入丝丝凉意。
幸而李绥绥为女子,若参政,大约也是佞臣,正经言官哪会声此狂论。
更诡异的是,官家沉吟须臾,竟颔首应允,于是得了李绥绥一句毫不吝啬的“官家圣明”。
官家无奈笑笑:“这就圣明了?”
李绥绥点头,再次拍马奉承:“官家见闻广博、思虑恂达,圣明更在于待子女亦师亦友,譬如绥绥言论或有空泛不当,官家未一笔抹摋,且肯耐心聆听从旁指引;老师曾言,蒲元识水在于躬行实践,小孩就是小孩,就该自己去摸爬滚打,不经彻骨寒怎得扑鼻香,事事过度干预、矫枉过正,那养出一堆畏首畏尾、毫无主见的软耳朵有何意思?”
前半句尚能听,后半句么,官家呵笑一声:“巧言令色一通,原是指摘朕干预过甚!”
李绥绥辞气无辜:“有么?官家方采纳绥绥意见,何来干预一说?干预谁了?”
官家视线有意无意掠向十四皇子,眼梢微沉,似在叹息。
李绥绥眼波在父子间略回旋,诧异道:“十四吗?他不是官家亲指的优材济干么,初出茅庐将扬帆,官家难不成就去吹顶头风了?我想也不能吧。”
这疑问句式好比给了官家一大嘴巴,触怒一瞬也彻底回过味来,他瞪着李绥绥冷面斥道:“你这坑一个接一个,属鼠的不成!”
李绥绥比之更懊恼,指指自己,纠正道:“虎,寅时虎,官家这都能记岔?”
知她故意曲解原意,官家终于觉得自己太仁慈,才致她在他面前放诞任气,眉毛都不带抖一下。然他沉了脸色将训,李绥绥拍手先开口:“哎呀,啰嗦半天,正事给忘了。”
“你还有正事?”官家心火未泄,又犯愁,心说,敢情她前头管天管地仅是一时兴起?那正事不得捅天。
“没错。”李绥绥拉住十四皇子小臂,浅笑晏晏,“官家言十四丹青妙哉,我闲来无事,想去瞧瞧他大作,若真好,待他得闲,定要求一张小像才好。”
竟是如此,竟只是如此。
答案好过预期,官家稍感欣慰,忖及前头将人想得太混账,更是板不下脸,可与李绥绥说话委实累人,巴不得十四代为领受,哪有功夫再敲打俩孩子,于是挥手逐客,连说:“你们去吧,去吧。”
——
十四皇子记事时,李绥绥已只身风口浪尖,风光与丑闻仅也在零碎话题中。但凭今日官家肯吃她的糊弄,他忽深会一人倒众人推是为何,终归是天妒人怨罢。
都说少年得志,必有余殃,可何曾摔磨掉她天赋难缠的张狂气,她依旧鲜眉亮眼,尤窄削如瓷的面颊何其俊俏光耀,足让人忽略她身怀六甲已为人妇的事实,宫中行云密集的千秋美色,于这抹英气前,忽地黯然失色。
“阿姐。”十四皇子好容易移开眼,又鬼使神差偷换称呼,恭谨且真诚直言,“蓟相曾言,君王制衡朝政,贵在适材适所,于官家而言,秦相乃奉命唯谨之心腹,偶有小错,尚可说人无完人而小惩大诫,虽官家对阿姐言听计从,但想以此案动摇秦相根本,难。”
言听计从?那与强而后可还是有质的区别。
发觉十四皇子过分想当然,李绥绥深意看他一眼,道:“蓟相所言非虚,水至清则无鱼,那我们且不以忠佞辨牛马,单论‘顺服’二字,至少明面上,秦仕廉对官家鞠躬尽瘁,对你呢?党派人事上,免不了任人唯亲,而你恰在他对立面,就算日后他识时务向你俯首,若他犯错,若他与蓟相政见相左,你当如何相待?”
“我……”大约是她问含促狭,让十四皇子觉得说一视同仁太虚伪,于是低首默思。
李绥绥再度开口:“亲疏远近,重此抑彼,秦仕廉长快我两轮饭,道理我知,他如何不知?而你同样明白,但不等于能做到心无偏颇……”
话虽尖锐但深刻,少年迅速认识到,他不是圣人的确做不到无党无偏,无豁然开朗之喜,反是无措茫然。
见他情绪低落下来,李绥绥一扫严肃,声音透着狡黠:“以上歪理仅是托词,实对你说,你图霸业,我谋他身败名裂,大启朝堂,他就是留不得。”
话至露骨,少年猛然抬眸,讶然半晌又苦笑道:“阿姐直爽,就怕十四会让你失望,连代审此案,都靠阿姐铺路,官家才应允……”
李绥绥鼓励道:“你性聪敏,官家评价甚高,委以重任是必然。”
“是委以重任,大抵与阿姐所想不同,太子离京后,朝中馋焰熏天,傍我乘隙而入,故多次上表封迁之事,官家于是拟封我为扬州节度使,所以此案给我,不过顺意令我先经历世事罢。”
十四皇子恻然一笑,又道,“他希望我在皇位更迭前出阁赴任,而扬州富庶,这条退路给的仁厚完美,着人无法拒绝。阿姐以为,他是担心太子再此残害手足,故行此举保我,还是在为嫡子扫清障碍?”
李绥绥眉梢微挑,大马金刀反问:“官家不是病了么,病中谵语,何至于让你心忧,且出阁尚早,胜负未定,做你该做的,有的没的讲来作甚?”
林荫下日光炯碎,那双瞳仁澄澈却无甚温度,直勾勾审视于他,仿佛看透他一而再的试探,十四皇子没由来头皮一紧,硬生生咽下嘴边的话,耳廓透红,羞愧应了声:“是。”
她也痛快,此事一揭而过,且情绪切换自如,笑笑又道:“受理匿名检举一事,尽快督办,最好今日文书落定张告,明日,明日我随你一同出宫,顺便去见见游山什。”
“是。”
——
翌日,李绥绥与十四皇子在宫门分道扬镳,先赴往朝花轩。
僻静茶室内,一位花发老妇跪坐于蒲垫,屡屡转顾屏障处抱臂而立的水雀。
须臾,忽闻叩门声,她惴惴不安侧头,俄尔便见一华衣美妇款步入内,她自认得李绥绥,当下便哭伏在地,口中惶惶,直喊饶命。
“背后诋毁旧主,你确实该喊饶命。”李绥绥落座,凝眸看她,直截了当说,“吾有几问,倘如实回答,亦可放你离去。”
老妇惊魂,连称知无不言,即刻开报履历:“老妪姓戴,贱名三芹,今年五十有八,家住……”
李绥绥摆手打断:“你在汤家侍候多久了?”
戴三芹答:“十六岁入府,为仆已四十余年。”
李绥绥嗯了一声:“四十余年,应该对汤家知根知底,吾亦不兜圈子,此番寻你,是想了解汤菀秋的病。”
话音一落,水雀步上前,朝戴三芹塞去只压手锦袋,并提醒道:“也不让你白费舌,这些银两,是你在汤家几辈子也挣不来的,足够你颐养天年,想清楚回答,只说事实别添油加醋!”
闻言,拿人手短的戴三芹更是捉颤,她在外嚼舌根,无非因旧主不厚道又欠工钱,某些事上确存夸大,这会儿自不敢两舌,心中梳理两遍,斟酌着用词,甫娓娓道来。
“姑娘少时不如同龄孩子活泼,四岁才开口说话,当时仅也以为她性子安静开蒙晚,姑娘十岁那年,大奶奶进门,因是争抢老夫人遗留玉镯,姑娘将大奶奶咬了,可是狠劲,别瞧她小,当真拉都拉不开,最后还是她自己晕厥过去,后来在床上躺了几日,水米未进,老爷子眼见要出人命,才悄悄请医,说是郁症,娘胎里带出来的……”
“大奶奶气不过被咬,硬说姑娘是被脏东西附身,后来便是处处刁难,寻她晦气,直到……”戴三芹轻咳一声,脑袋伏低避开李绥绥目光,这才继续道,“那会老爷子还在任,做寿宴请秦相,姑娘十六,模样肖母生得极好,被秦相留意两眼,大奶奶便撺掇当家的,要将人送去攀高枝……索性姑娘郁症鲜有发作,后来……后来有了小公子,眼见日子熬出来,殊不知她娘家人就盼这一天。”
说道这里,戴三芹连连叹息:“真是连老妪都看不过眼,那都一家子什么人啊,竟都认为小公子是他们的铁靠山,以后要指着他养老,家里这老的少的,每月总要‘探亲’两回,那要钱要活路的,小公子也没少帮衬,嗨,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后来秦府之事,戴三芹不尽然,李绥绥多少能联系上。
照曹荀月所言以及汤菀秋表现,却有早发病迹象,且多次,该说汤菀秋可怜、心善或愚昧?分明是个水浸菩萨,还撑着有求必应。
水雀送走戴三芹,回见李绥绥仍在敲盏发呆,于是风也似刮至她身边,替之牢骚出声:“汤菀秋自幼丧母患疾,少时由嫂摆布,后来看似风光妾,个中凄楚她娘家人怎不知?晓得她孤苦自卑,亦不知如何觍着脸拿亲情做筹,一伙儿食亲财黑,汤菀秋也是不自量力,无底洞能填?换我我也吃不消,来个七八回,没病也焦出病来,还好我兄嫂是个贤良温婉的……”
李绥绥听得娥眉深蹙,水雀继而清嗓子,眨着眼问:“话说回来,假使我不辨菽麦娶个拜金媳妇儿,殿下财大气粗,接济个几回应不成问题吧……”
没理他硬逗闷子,李绥绥面无表情道:“秦邈性格随和,但并非愚善之人,万不会惯着汤家,于是他劝阻,所以招致汤菀秋不满,是以还情急咬过他……”
“汤菀秋那不是有病么,情绪难抑,所以秦邈才一直让着啊。”水雀忍不住叹气,深深感慨着,“哪有娘亲不爱孩子,她要清醒她能咬的下口?怕也是太压抑,故将情绪发泄给最亲的人……”
“最亲的人……”
不知怎得,她就想到对着秦邈哭鼻子的数个天日,因信任、依赖,从而情绪毫无保留。
她苦苦贪恋他的理解,以及蜜糖般的温柔,自以为理所当然,从未想过己身装不下的不快乐,倾向他,又因他在意,无时或释——他上哪发泄,不过积忧成疾罢。
李绥绥脑子里忽地一团乱麻,抬手揉额,又盖住眼睛,闷闷苦笑一声,怅然道:“秦邈无疑是不幸的,原本投生名流望族,偏偏摊上这么个自私外家和未婚妻。若汤菀秋嫁于鳏夫走卒多好,有病治病何须遮掩,终不会是这样。”
“殿下,人各有天命。”水雀见不得她丧气,她一丧气他神经就打结,只好轻声唤她,竭力真诚道,“我们不去想秦邈好不好?思念太过,那便成执,会让逝者无法转世投胎的,殿下你想想,七年了,他要在奈何桥上徘徊七年,那多可怜……”
“净胡说!”李绥绥一巴掌拍桌,切齿瞪向他。
见她眼眶干干,水雀松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嘟囔道:“没胡说,大相国寺高僧说的,不信你自己去问。”
“问什么问。”
大抵真怕秦邈成孤魂野鬼,李绥绥又闷声补充,“我没想他,我这大着肚子,还想他作甚。那不是没去成京兆衙门才改道秦府么!我去秦府是因为山地案子……你挤眉弄眼作甚!”
“没有没有。”水雀笑眯眯摆手,贱兮兮道,“殿下继续解释……哦,继续说事。”
李绥绥斜睨他一眼,郁闷片刻才道:“当时曹荀月诱我去环翠园,我猜测,她意图激我与汤菀秋起冲突,最好我动胎气一尸两命,汤菀秋就得搭命赔,一次解决俩不顺眼的,颇是贪心;可重弹老调能弹出个什么花?她能掐会算哪会做无用功,我就顺意去瞧瞧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还挺意外……”
“呸呸呸!”水雀无语万状,“解释就解释,嘴里有点忌讳行不行!”
李绥绥浑不在意,悻悻哼了一声:“也不说她算盘落空,你没见着当时秦恪脸色,那浑人恼我不是一日两日,忍得辛苦……”
水雀干笑道:“殿下真是机灵人,见势不妙立刻避往宫中……”
“江咏城那事他心里膈应呢,宁肯夜夜与崔子懿吃酒,亦不愿回来面对我。”她垂眸轻转着白瓷盏,低声又道,“关乎我的每件事,都让他闹心,相见争如不见……”
“那事最后他没迁怒殿下,也没追究齐衍啊,还有你说他因秦邈的事生气,那不是他在乎你么?圣人难抑喜怒哀乐,连猫儿狗儿疼了饿了也会叫唤,秦恪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绪在所难免。”
接下来的话不中听,水雀视她为友,放软语气硬着头皮亦要讲,“殿下分明知他心低意沮,却不闻不理,偶尔示弱哄哄又如何,装装样子也成啊,最不济给人些时间缓缓是不是?不是我向着他,我是希望殿下好……”
“所以,你们都觉得秦恪很委屈。”李绥绥唇角微牵,扯破那丝苦涩,略带愠色道,“是以,我才是那浑人,固执自私不明理,过恶尚多不能悉数!”
何止语意如冰,简直自暴自弃,听得水雀一懵,慌张摆手:“不是,我、我不是那意思啊,殿下别过分曲解……”
“我还就是浑人,哪哪都不好!”李绥绥嗤声打断,起身便走。
“欸,惹不起惹不起,怎说生气就生气,当我没说行不行?又去哪儿啊!”
李绥绥原本约游山什在京兆衙门碰面,她在朝花轩耽误少倾,游山什却因事务还滞在台院,来则来矣,她闲来无事便顺道往府狱走一遭。
然这一遭所见,始料未及。
昏暗潮腐的监牢中,汤仁呈趴卧角落不动弹,邱氏则侧蜷于草席呻痛。
一问甫知,在一审宣判时,因邱氏撒泼喊冤,二人均被郭学善追加咆哮公堂罪,当堂领杖二十。引路狱卒回完话,见李绥绥表情不善,生怕迁怒己身,打开牢门便匆匆欠身退下。
早闻动静的邱氏,几番挣扎也未能翻身,喉中仅能发出破败的吭吭呃呃声,显得凄惨至极。
“二十大板就打成这样?未免过分实在。”李绥绥蹙眉问水雀,“十四审讯时,他们不还上堂供词么?这样去的?”
“不该吧。”
水雀亦觉诧异,正欲入内查探,竭力挣动的邱氏猝然一声长嘶抽吸,继而是混着浓痰的撕心猛咳,声音煞是骇人,但总算翻过身来。
就那一瞬,李绥绥眼前随之一暗,视线被水雀欺身遮挡,他声音些许震惊:“殿下别看。”
“怎么了?”李绥绥心头咯噔,警觉不对,立刻探出头去,只见邱氏身躯痉挛蜷动着,不正常的扭曲程度诡异似一条无脊大虫,其面部憋紫,目眦尽裂红似血染,尤嘴巴全然扩张,涌着黏腻黑血,艰难的进气声令人骨寒毛竖。
“她,她怎么了?”李绥绥属实惊愕,胃液霎时急速翻涌。
水雀忙不迭推转她肩头,将人往外送:“你先出去,别吓着孩子。”
狱中人迫不及待又痛苦“啊啊”出声,含糊不成调,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绥绥觉得邱氏在叫她,她侧首顾往,视线被水雀遮去大半,仅看见那只奋力探起的手,还在妄求一丝生机。
李绥绥虽厌恶此人,仍是立马唤来狱卒着人传医。
原本郭学善被贬,衙内各司官员正人人自危,这厢又出事,府狱当值役人更似热锅上的蚂蚁,典狱长踹倒狱卒训其玩忽职守,府丞又指责典狱长治下不严……
一派乱套,皆是指李推张郭学善之流,足见这衙门水有多浑。
十四皇子得到消息,很快赶来处理,李绥绥郁郁不乐,也懒得听他们争辩,摔袖转至后堂等结果。
两刻钟后,十四皇子前来告知:汤邱二人症状系吞金。
“汤仁呈尸身尚有余热,才咽气,仵作验出喉管及体内有碎金,因之前他二人受过杖刑,原有内伤,故发作极快,而邱氏的状态也回天乏术,至多撑一、两刻钟。”
十四皇子如是回答,他到底年纪小,见过恐怖惨像后,貌甚平静,内心却久难宁,但见李绥绥脸色同样煞白,于是挺挺胸脯说:“这两日当值的狱卒皆被控,稍候会提审调查,阿姐先回宫吧,没事的,这里交给我。”
李绥绥已琢磨到别的问题,便颔首答应,阔步出门,又对水雀交代道:“有人急眼了,御史台既已张告文书,检举之事宜早不宜迟,我们……”
“殿下。”水雀忽贸然打断她的话,指着街衢中以惊人速度飞奔而来的山箬,轻轻皱眉,“怕已经迟了。”
果然,山箬奔至近前,没顾得上喘匀气,言简意赅回禀道:“不知为何,几位苦主忽然纷纷反悔,不但撕毁诉状,连行装都收拾好,目下人还拦着的,殿下,如今要怎么办?”
这几个人,原本才是李绥绥给秦仕廉准备的迎头痛击。
寄人篱下那几年,她不断揣摩调查他,早吃透其性情及胃口,相较之下,太子在江咏城处所分红利简直小巫见大巫。
秦仕廉贪而有道,喜收庄园,部分原因是他贪色,庄园便是豢养美色之所,譬如当年的“干女儿”蒋丽华。且秦仕廉谨慎,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非巨非豪的庄园他还看不上,因为多而滥无暇洗。
但钻营者并非都腰缠万贯有美宅,要投其所好,总有几个动歪心思,顺风吹火强圈近邻土地,继而修缮再赠,权豪做起这种事,好比太子强占沐家茶山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李绥绥梳理脉络揪住辫子不易,遑论这些苦主宁作哑巴吃黄连,也不愿得罪权贵,裁心镂舌将之说服,临门一脚却得反悔,环环相扣的苦心筹谋一朝付诸东流,心情可想而知。
屋漏偏逢连夜雨,公主却仿佛早有心理准备,并未忿然作色,也不见焦虑,只一丝无奈从眉宇间悄然流失,最后无甚滋味摆手:“强求只会适得其反,让他们走。”
水雀则两眼圆瞪,颇不甘心道:“我看不是反悔,是被人截胡了,这手笔颇熟啊……呃……”
他蓦地噤声,只因答案在脑海横空而过——苦主们的确想要公道,但一个难以抗拒的补偿数目,更实在快心,足让他们满意而去,至于谁能为秦仕廉大手笔,自然是秦恪首当其冲,他处理沐家茶山之事何其利落豪气,这回,不过如法炮制而已。
猜测到此中关节,水雀紧张到险些咬到舌头,赶忙又回旋道,“要不,我先去查查?”
“不必。”李绥绥略作思量,解嘲轻笑道,“秦仕廉道行深,会反击是定然,着人去汤家再生敲打,咱们将计就计便是。”
但见她反应,大抵心如明镜。
水雀心中苦笑,前功尽弃并非无迹可寻,当初李绥绥未防牵扯秦恪,对秦仕廉私产进行仔细摸排,甄选来作攻击的皆与他不沾边,秦恪或早有觉察,但不一定知道李绥绥意图以及小小私心,直到伏线引动,他甫见机而作,这顶头风吹得叫人苦不堪言。
而此刻,那顶头风正侯永宁宫,身铺桀骜,架着长腿饮茶,开口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修炼臻如化境了?”
“劳你看好,可惜我资质平庸,想来日子尚早。”李绥绥回则更乖僻,也懒得剜他,远远绕道步向寝殿。
秦恪起身跟上,语气冷硬状甚命令:“现在就跟我回去。”
李绥绥头也不回,跨入居室遂反手摔门,坚固无比的门扇拍在秦恪掌中又被大力弹开,他快一步绕至她身前挡道,那一袭浓黛锦遍地缭乱着蜿蜒银丝,煞是好看,罩在她无焦距的眼瞳,似一团雷云裹挟迅电流光,压迫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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