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回来了,身上插着一只弩箭,血流不止。
严绍庭认识,那正是陆炳最常用的弩箭,陆绎也曾经教他用过,因此再熟悉不过了。
那黑衣人忍着剧痛,声音颤抖:“大哥,陆炳好生了得,我藏在暗处,还是被他察觉了。这地方待不了了,得赶紧走!”
严绍庭毕竟年少,见此情景,心中惊骇,颤抖着说道。
“你们带着我是跑不掉的,赶紧走吧。陆伯伯找到我,也许就不会对你们穷追不舍了。”
领头的人摇头道:“我们走了,陆炳必然不会放过你的。大公子的事儿本来就让他担心了,他还会留着你?”
严绍庭说道:“陆伯伯找到我之后,我就告诉他你们是一伙贼人,希图我父亲留下的宝藏。
以为我知道埋藏的地方,想要绑走我去寻宝。见他寻来就吓跑了,他不会怀疑地的。
只是你们这次走后,就再不要回来了。这种事儿说一次还行,说两次就肯定不行了!”
领头人怒道:“二公子,主公何等英雄,你竟然这么怂包吗?你得支棱起来啊!
你把主公告诉你的秘密告诉我,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压制陆炳,把二公子带走!”
严绍庭急得要哭了:“我真不知道啊!我父亲并未告诉过我什么秘密。也许他告诉别人了,以此暗中挟制陆伯伯。
你想想看,我年少无知,他要告诉我,不是增加我的危险吗?”
领头人呆了呆,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二公子珍重吧,我们走了。等二公子长大后,若有机会,我们再来!”www.ýáńbkj.ćőm
一群黑衣人,扶着那个中箭的人离开了,严绍庭一个人呆在地窖里,看着烛光呆呆地发愣。
过了一会儿,陆绎的脸探了下来,然后高兴的喊道。
“在这里,父亲,绍庭在这里呢!里面没有别人”
陆绎跳下地窖,扶着严绍庭爬上地窖,严绍庭又冷又怕,全身发抖。
陆炳只是看了严绍庭一眼:“你没事吧?是什么人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有多少人?”
严绍庭垂手道:“陆伯伯,他们应该是用熏香迷晕了我,我见到的只有四个人。
他们……他们听说我父亲留下很多钱财宝藏,以为父亲会告诉我几个人所未知的地方。
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然后其中一个被射伤,说陆伯伯找到了附近。
我劝他们离去,说放了我,陆伯伯就不会穷追不舍了,他们就丢下我跑掉了。”
陆炳静静地看着严绍庭,严绍庭低着头,全身发抖。陆炳最后叹了口气。
“陆绎,带绍庭回家,好好看护,别再让贼人们有机可乘了。自古财帛动人心,这都是严世藩做的孽啊。”
陆绎带着严绍庭回家了,身边几个心腹看着陆炳。陆炳摆摆手。
“都回去吧,今天晚上的事儿,谁也不许往外说。”
回到自己屋里的严绍庭,惊魂未定,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他倒不是被贼人吓的,实话说,贼人们说的话合情合理,他都差不多相信了。
然而,直觉在关键时刻让他做出了关键选择。他没有选择和他们走,更没有选择告诉他们什么可以挟制陆炳的秘密。
在当时,他还只是出于本心,出于对陆炳的感恩之心。然而后面,他就发现自己有多英明了。
陆炳从来不穿锦衣卫的官服,这是他的特权。然而今天晚上,他身上却套着一件锦衣卫官服!
他身边的几个心腹,自然也是穿着飞鱼服的。可跟平时比起来,却显得略有些臃肿。
飞鱼服本来是很帅的,尤其能当锦衣卫的,几乎身材都差不到哪里去,这么臃肿的体态,大概率说明一件事。
他们的飞鱼服下,还套着其他的衣服,而不仅仅是内衣那么简单。平时穿衣服的朋友都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多厚的内衣,几乎都不会影响外衣的效果。但如果是在一件外衣外面再穿一件外衣,立刻就显得十分臃肿。
这是个神奇的现象,甚至比内衣都薄的外衣,一样可以出现这种效果,可以列为世界未解之谜。
可他们为什么要在外衣外面再套一件外衣呢?从不穿锦衣卫官服的陆炳,为何要套上官服呢?
因为陆炳平时的袍子是没有扣子的,他如果穿着平时的袍子,就会露出里面来不及脱掉的黑色衣服吧。
陆炳和他的心腹加起来是四个人,那几个贼人加起来是五个人,估计是表演中箭的那个,因为化妆需要的时间更长,所以就躲起来了吧。
严绍庭忽然不抖了,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儿。
大哥出了这种事儿,以陆炳的精明谨慎,不做试探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已经成功地通过了陆炳的试探,这是好事儿,
自己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忘记这件事儿,就当一切都是真的。但陆炳的疑心并不会彻底散去。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铤而走险,彻底打消陆炳对自己的顾虑,从此真正地成为一家人。
不错,父亲当时确实告诉了自己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就是让陆炳一直忌惮的威慑筹码。
但父亲同时也告诉自己,这个秘密在陆炳不完全清楚时,对他的威慑力是最大的。
一旦陆炳明白了秘密的全部,那反而威慑力会变小,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心理博弈。
就像恐怖片一样,导演总是会露出怪物的一个小部分,或是杀人魔握着刀的手,或是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只有在这种时候,观众才会觉得最恐怖,等到怪物跳出来追杀的时候,就从恐怖片变成动作片了,观众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父亲是否同时还告诉了别人,严绍庭也不清楚。父亲做事,策划周密,但也往往出人意料。
就在严绍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陆炳和陆绎父子二人,也在书房里沉默不语。
今天晚上的行动,陆绎本来是不赞成的,但父亲坚持要做,陆绎也只能好好表演。
好在严绍庭的表现让人满意。他对想到海外去当国王,有一些期待,但这对一个处境尴尬的十岁少年来说,是很正常的。
而且最终他也并没有走,也没有说出任何可能知道的消息,这让陆绎觉得陆炳应该是多心了。
“父亲,就算严世藩真的要把秘密保留下来,继续威胁父亲,也未必会告诉严绍庭的。
像柳台、谈同这些人,严世藩告诉他们,应该是更好的选择吧。严绍庭这么小,难以保密的。”
陆炳叹了口气:“严世藩虽然聪明绝顶,但他也是半个疯子,谁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我真正担心的不是他把秘密告诉给了谁,而是他究竟掌握着的,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陆绎瞪大眼睛:“他掌握了父亲的秘密,用以威胁父亲,可父亲却不知道他掌握的是什么秘密?”
陆炳看了儿子一眼:“这事儿听起来不可思议是吧。但就是这种局面,维持了我们双方多年的和平。
严世藩知道我手里握着很多对严党不利的证据,但我不会和他翻脸,因为他手里也有对我不利的秘密。
在这种平衡下,严家和陆家才能彼此放心,彼此妥协,所以有这个秘密的存在,其实并不全是坏事。”
陆绎的脑子飞速旋转,努力跟上父亲的脑回路,他觉得自己忽然间长大了不少。
“也就是说,因为严世藩掌握父亲的秘密,双方才能和平共处。
如果没有这个秘密,严家就会成天担心陆家会被别人拉拢,来对付他们!”
陆炳满意地点点头:“当时严党如日中天,万岁对严嵩的信任让人瞠目。我既无把握,也无必要推翻严党。
可我想不想推翻严党是一回事儿,严家却不会对我放心。毕竟当时有实力能推翻他们的,也就只有我了。
而以严世藩的性格,他是不会容忍一个随时可以出手灭了他的人存在的。
如果他没有其他制衡我的手段,就一定会每天都处心积虑地除掉我。
所以当严世藩暗示我,他有一个能置我于死地的大秘密时,我一半是担心,一半是欣慰。
实话说,如果他暗示我再晚一点,没准我都会自己找件不那么致命的把柄送给他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权谋,让陆绎目瞪口呆。他虽然是世袭的锦衣卫,但陆炳一直督促他读书科举。
可陆绎读遍史书,也不会看到,这些权谋中最细节,最黑暗的东西,这些事儿都是不会写进史书里的。
这些事儿,只有当你身边的人就是权谋的主角儿时,你才有机会学习,而最终能学到多少,靠的全是天分。
“父亲,当初严世藩到底暗示了什么?为何当初你不急着查清,现在却如此急切呢?”
陆炳先回答了陆绎的第二个问题:“当初我不急着查清,是因为只要我查得太狠,严世藩就会有所警觉。
这就像我们两人手中都有能置对方于死地的武器,因此都不敢出手,反而会带来和平。
但如果有一方觉得对方在想办法,偷走和销毁自己手里的武器,那这一方一定会暴起反击的。
而且我不急着查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武器,只能威慑,是不会被真正用出来的,因为那是同归于尽的做法。
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一旦用出来,就会被对方发现,其实这武器并没有那么可怕。
武器的可怕,有时靠的不是武器本身的威力,而是靠敌人的想象力,这句话,你要好好记住。”
陆绎确实在拼命地往心里记,也许这些话现在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必须先记下来,没准哪天就豁然开朗了。
这也是陆绎最羡慕萧风的一点,如果是萧风和父亲在对话,他一定秒懂,甚至不等父亲开口,他就懂了。
“所以严世藩在穷途末路之时,也并没有选择扔出武器来,而是以彻底保守秘密,来交换我保护严绍庭。
这说明他也明白,他的武器,可能能做到与我同归于尽,但也可能做不到。
但不管我死不死,只要他扔出来,他全家就死定了。至少在我死之前,我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陆绎点点头,父亲水了半天,也只回答了自己三个问题中的一个,可自己却收获良多。
“至于为什么我现在要急切地查清这个秘密是什么,是因为严世藩已经死了,严党已经没了。
如果严世藩真的遵守约定,把秘密彻底带进了棺材里还好。如果他告诉了别人,那就很麻烦了。
这就像原本拿着武器互相威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忽然死了,而武器落到了不知何人的手里。
那个暗处的人,手里拿着对付我的致命武器,可我手里拿着的武器,却是对付严世藩的!
这里就已经没有了平衡,因为他的武器仍然是对付我的,可我的武器却不能对付他!
要想重新获得平衡,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我查出拿着武器的人是谁。
因为以我的地位,只要知道了谁拿着武器,我很快就可以找到对付他的武器,重新建立平衡。
第二就是查出这个武器究竟是什么,如果这武器本身就对我威胁不大,我也就不用费心去查谁拿着武器了。”
陆绎的脑子已经转动得开始冒烟了,但他觉得自己接受得越来越快了,自己在进化呀!
“父亲,严世藩要想威胁你,暗示中至少会透露出一半的信息吧,他暗示的究竟是什么呢?”
陆炳凝神屏气,推开窗户向外看了一圈。然后他声音很低地告诉儿子。
“严世藩说:陆兄,萧万年的身份,可不仅仅是个酒商那么简单啊。
陆兄带回来的,只怕是颗能炸得你粉身碎骨的霹雳弹啊!”
陆绎惊恐得瞪大了眼睛:“父亲,严世藩说的,是真的吗?”
陆炳镇定地看着儿子,口气很平淡:“有时候,真的假的并不重要,让人相信是真是假才重要。
举个例子说,即使萧万年的身份真有问题,但他无法让别人相信,那就是没问题。
换个说法,即使萧万年的身份没有问题,但他能让人相信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
所以,我要查的,不仅仅是秘密是什么,还有的就是严世藩为这个秘密,准备了什么东西。”
陆绎忽然道:“父亲,萧万年的死会不会与此有关……”
陆炳摇摇头:“这你却想多了,萧万年的死,与此事无关,其实也不是死在征选秀女一事上。
征选秀女的事儿,本来我和严世藩已经达成协议了,无非是丢官免职罢了……”
陆炳忽然停住了,再次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严绍庭提着一盏灯笼,从跨院里走出来,看了看院子里,然后直接冲着亮着烛光的书房走过来。
陆绎看了父亲一眼:“他不睡觉,这时候出来干什么?”
陆炳的嘴角微微挑起:“其实,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希望也能是个好孩子吧。”
严绍庭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叩响房门,陆绎拉开房门,严绍庭走进书房,噗通跪倒。
“陆伯伯,刚才外面人多……”
陆炳伸手扶起严绍庭:“今天吓坏了吧,放心,府里已经加强守卫,不会再出这种事儿了。”
严绍庭摇摇头:“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担心另一件事。
之前陆绎跟我说过徐璠喊出‘龙凤店’,就给陆伯伯惹出了很多麻烦。后来始终也不知道是谁交给徐璠的那个秘密。
虽然陆伯伯宽宏大量,对我说此事未必是父亲的安排,更可能是其他知道秘密的人,假借父亲的名义利用徐璠。
但以此可知,想利用陆伯伯实现其阴谋的人很不少。
关于家父宝藏的传言,在民间流传甚广,很多贼人都垂涎三尺。今日来的贼人虽未加害我,但下次来的就不一定了。
万一下次我被抓,他们为了得到宝藏严刑拷打,我毕竟年幼,万一抵挡不住,被贼人杀害,对陆伯伯则是大大不利。”
陆炳的目光闪动:“这么说,你父亲真的对你说过一些事儿?你若被贼人杀害,为何会对我不利?”
严绍庭坦诚地点点头:“在父亲入诏狱之前,他告诉我的。他对我说,若陆伯伯能保护我,就把这秘密永藏心底。
若陆伯伯背信弃义,不肯再照顾我,甚至要害我时,便会有人将这个秘密传扬出去,以此威胁陆伯伯。”
陆炳沉默半晌:“这是很好的安排,可见你父亲对你是很用心的。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告诉我。”
严绍庭坦然道:“陆伯伯对我的好,陆绎哥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不信这些是能装出来的。
但陆伯伯不害我,还有贼人惦记着我,就算陆伯伯能护我周全,可人有三灾七病,谁能保证我不出事儿?
万一我被贼人所杀,或是生病而死,父亲安排的人一定会怀疑是陆伯伯所为,也必然会大肆传扬秘密来报仇。
陆家在严家倾覆之时,不计前嫌,不怕株连,收养我教育我,还将小姐许配给我。若是因此无辜受难,岂非都是我的罪过?
因此我想提前把这秘密告诉陆伯伯,这样可以提前有个准备。万一出事,自然也可从容化解,不会措手不及。”
陆炳看着严绍庭,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他轻轻拍了拍严绍庭的肩膀。
“说吧,我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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