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台上看起来容易的事情,越是需要台下的功底。
修剪的角度,长段,位置,都会影响插花美观,吸水和养护。
要么怎么说插花可以陶冶情操,插花本身就需要耐性和反复尝试,情操也是在这些反复尝试与对比中一点点升华的。
早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尝试学习的东西,眼下在阮陶看来就刚好。
“咔嚓”一声,花枝再次被剪掉。
阮陶再次仔细看了看,在然后心中轻叹,哎,在贺妈手中轻轻松松的一件事,好像对她来说真的不是件容易事。
阮陶有些懊恼得看着自己手中的剪刀和花枝,以及,贺妈方才留下的样本;果然,她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却未必件件都顺利。
譬如插花,还譬如可以想象的,之后的煮茶和钓鱼。
卢老太医眼光也真是毒。
插花还只是开始,之后的哪一件恐怕对她来说都不是容易事……
没想到到了这里之后,她还有这么多要从头学起的事。
嚯~
阮陶又奈何看了看手中的花枝。
在把花枝放下去和重新拾掇起来继续之间,阮陶艰难选择了后者,拾掇起来继续剪。
而另一侧,傅毖泉一直在等着她开口继续说之前的事,结果有人“咔嚓”一剪刀下去之后,花枝确实到了惨不忍睹……
她看着都同时替花和有人犯愁。
明明方才贺妈都演示得那么清楚了,能有多难?
还能难得过女红?
但有人的手和脑仿佛就是不协调一般,一剪刀下去,倒像是把自己都剪傻了,还惊讶得看看花,看看剪子,再看看自己的手,好像方才不是自己剪的一般。
安堂阮家是高门邸户,也是百年世家。
母亲是安堂阮家的嫡女,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这个身份就决定了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日后的身份只会,也只能是高门主母……
所以,哪家高门主母的女红会差到哪里去?
绣功可以不出类拔萃,但绝不会,也不能被府中的妾室丫鬟给比过去。
就像先夫人。
就算是书香门第出生,但女红也一样不差。
但到了母亲这里,傅毖泉不禁皱了皱眉头,莫名有种念头让她相信着,而且份外肯定——母亲不仅不会插花,而且还不会煮茶,更不会女红。
这个念头莫名在傅毖泉心里扎根发芽,潜滋暗长,很快就占据了整个认知。
对,一定是!
否则插花这处,顶多是摆放不好,但母亲的摆放反倒很好,可见审美很好,这些从母亲日常的穿衣和佩戴饰品都可见一斑;但母亲反倒是不怎么会用剪刀修剪花草,只是母亲即便修剪出来的花枝并不是那么好看,但母亲摆弄之后,也都会有不一样的精致。
就像母亲本人一样,明明世家嫡女不会女红这件事放在旁人身上就哪哪都不对,但放在母亲这里就合情合理……
而且怪还怪在,她竟然也可以接受这个惊人的现实!
并且,还丝毫没有觉得违和或不对。
这种感觉就像,原本母亲是不是安堂阮家的嫡女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这就是母亲本来应该有的模样,无论她是不是安堂阮家的嫡女。
就像她自己说的。
她成为了她自己!
无论是安堂阮家的嫡女,还是南平侯夫人,到何处,她身上都是阮陶这个名字留下的印迹。
母亲告诉她的,和母亲自己在做的,其实都一样……
傅毖泉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其实父亲过世,平安侯身上这档子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平安侯自己都无望了,无非是垂死挣扎,母亲拉不拉他一把,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她也知晓母亲自然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无论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人,还是眼下的平安侯,母亲其实怎么做都可以,也都不会有人说什么;母亲不遗余力在做的,无非都是父亲留下的遗愿……
所以,像母亲这样的高门主母,实在太少见。
父亲过世了,人人都想替自己奔个“前程”。
但母亲没有。
南平侯府眼下的光景,外人怎么看都行,母亲做的这些事,外人能看到的太少。
这世上之事,惯来是付出未必有回报。
有时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但母亲这里不是。
因为,肉眼都能看得出来,母亲所做的这些,应当没有一件是冲着回报去的……
母亲压根儿就不稀罕。
她有时间宁肯看书、敷面膜,然后就是逗四四几个。
眼下好了,还多了一只猫。
都抱着这只猫懒洋洋晒了好几日太阳了,美其名曰,冬日暖阳,有助于人和猫的健康……
猫也配合。
配合到无论她说什么,猫都“喵”一声~
甚至,在母亲说话的时候,这只叫什么KPI的猫还真的会虔诚看她,比一只狗看自己的主人还要虔诚!
不知道的,还以为母亲这只猫养了多久才能有这种默契!
但实则是抢的人平安侯府孩子的猫!
还要了人平安侯府的仆从……
马上就寒冬腊月了,平安侯府迁去京郊是一回事,但仆从大都给了南平侯府,身边剩下的总共不到几人,连照顾平安侯府上下日常起居的人手都不够。
冬日里还要添更多炭,生更多火,烧更多水沐浴洗漱……
这些事情早前她没主持过中馈,并不清楚。
一管事,才知道这整个府邸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固然是使的银子,但使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和银子的都是人。
府邸中来来往往都需要人手,小至花苑的打理,上至祠堂的供奉,无一不需要人;而且最需要的,就是熟手。
平安侯府这些年在京中的光景不怎么好,黏黏坐吃山空,就算有先帝的赏赐和封地每月送来的奉银,也入不敷出;光看这府中奴仆的人数,就知晓省着也不够用;如今母亲真的顺水推舟将人拿走了,就算平安侯府剩下的人各个三头六臂,也没办法连轴转;如此下去,平安侯夫妇和几个孩子都免不了许多事情要亲力亲为。
尤其是冬日……
这些在寻常人家许是平常,但在从小养尊处优习惯的眼中看来,这个冬天应当很难过。
所以,她可以理解母亲要猫是为了特意刁难。
但将这些奴仆扣下,这等刁难已经不是特意的,而是透着恶意……
所以,平安侯夫妇当日才会近乎难以置信,并木讷杵在苑中许久,平安侯眼中的失望和颓丧更是难掩。即便她知晓实情,但在当时,她心中都生出了恍惚,更勿说原本就同母亲不熟悉的平安侯夫妇二人!
母亲顺口便要的这些奴仆,虽是只为了做戏气平安侯夫妇,但实则一旦人真来了,安置也是大事……
当阮陶再次“咔嚓”一声,将手中的花枝剪废时,傅毖泉皱了皱眉头,终于清醒得认识到一件事——母亲并不是做什么事情都有天赋的,至少,这件事上不是。
“我来吧……”傅毖泉淡声开口。
阮陶转眸看了她一眼,傅毖泉已经主动上前,阮陶没有拒绝。
阮陶将剪子放下,花枝递到她手中。
傅毖泉接过,果真,还是刚才的位置,但是稍微倾斜了些,剪子正好能覆盖上的角度,先浅浅剪出了一道缝隙,然后再缓缓用力,手中的花枝就似听话一般,渐渐被塑造,然后,傅毖泉伸手,寻着方才贺妈教的,放在瓶子里。
阮陶的目光也一直顺着她手中的花枝一直到花瓶里。
哟,还真的有模有样~
“呐,你看看,其实也不难。”傅毖泉又拿了一束花枝,这次,是拿到面前,就在她面前一面演示,一面认真说道,“方才贺妈做得快,她已经轻车熟路了,但母亲这里可能没看清楚,握花枝这处稍微倾斜一些,就找一个分寸便好了,母亲,你看,这里,就斜这么多,然后沿着这条纹路,稍微用些力道。”
傅毖泉说完,也是听剪子“咔嚓”一声。
但明显这声“咔嚓”声不及刚才阮陶那声清脆,但花枝却剪得恰到好处。
喔~
这次,阮陶的眼神已经从“还真有模有样”到“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傅毖泉也尽收眼底。
因为尽收眼底,所以反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眼神应该往哪里放。
毕竟,这仿佛还是头一次有人会这种眼神看她,反倒让她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知所措,就是,就是……头一次被夸赞,不知道应当做才好。
“剪得不赖呀~”阮陶也果真没有吝啬自己的赞许。
第一次……
傅毖泉虽然尽量忍住了,但脸上还是没藏着淡淡笑意,是,虽然她才不介意母亲是不是夸赞过她,但就是,她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笑意藏不住那种很好,但又不会特别夸张得笑出来,就是淡淡笑意藏在眼角眉梢里,透着这个年纪女孩子当有的喜悦。
“本来就剪得不赖~”傅毖泉也第一次这样同阮陶半是撒娇,半是亲近的说话。
仿佛一直以来都想,但好像时机一直不对。
只是今日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时机对了;也仿佛觉得,旁的人家母亲女之间的对话,或者是年龄相仿的闺中密友之间的对话大抵也是如此。
虽然这种感觉还有些生疏,但却是早前没有的,和以往每次同母亲在一处时的气氛都不一样……
虽然,她也猜不到对方后面会不会又忽然同早前一样,切换到“阴阳怪气”模式,尽管每次都会如此,但是,她忽然就是想再试一次,也许……
傅毖泉其实心中是忐忑的,所以看向阮陶的眼神虽然故作镇定,但其实内心里早就起了波澜,也其实期盼着,就有一次也好,母亲是同她温和亲近,没有后半句的。
果真,阮陶适时看了她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藏起刚才忐忑的眼神。
而且,不知怎么的,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母亲就刚才那一眼,应当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也什么都看明白了!
傅毖泉:“……”
虽然她也想同母亲更亲近些,但是这种忽然被看穿的感觉,还是有些心里没底!
反正,就是既想对方什么都看透,又想对方什么看不透的别扭心里……
阮陶眨了眨眼。
在开口刺儿她,和保持安静之间,选择了后者。
就是忽然想起很早之前,助理刚毕业来她这里实习的时候。
有能力,但经验不足,只是心高却气傲的一个人。
虽然知晓进退,但身上也有股冲劲儿在。
给她惹过不少麻烦,却总让她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
时间会让一个人成长,也会让一个人蜕变,但难能可贵的,是有些人身上的冲劲儿一直都在,却会多了一些岁月的沉淀。
最后助理离开她身边,有了更好的机会,去了更合适她的地方,也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遇到开心不开心的事还是会习惯性同她牢,骚,也会忽然出现在公司楼下或者机场登机前,为的是同你喝杯咖啡或者吃顿饭,就像早前一样。
这种信任根深蒂固。
甚至她开口,她就会回来帮忙,义无反顾。
但她知晓对方应该有更适合的发展。
但这种默契会一直在……
所以,任何根深蒂固的信任,都来自于起初的磨合,中途的试探,还有遇事的共同应对和不断得沟通,甚至争吵,这些都是从陌生走向信赖不可缺失的一环。
在她有进展得意的时候,你会设置压力给她,也会设置挫折让她自己去踩;在她挫败的时候,你会同她复盘整件事的始末,让她客观得看待整件事中,每一个人,每一个因素产生的影响。
许多事情要她自己跌倒过,自己爬起来过,再继续往下走,她下次再遇到同样事情的时候,才会同你有共同的认知,听得懂,也能想起你曾经告诉过她的坑在哪里过,然后恍然大悟;这时候建立起来的信赖,才是根深蒂固的。
也如同眼下的傅毖样……
有暗暗想跟着她学的时候,也有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努力的时候,更有想有一鸣惊人,有一日超过她的时候……
好。
当然好!
女孩子有心气才不会逆来顺受!
当你习惯了逆来顺受,命运就已经被拷上了枷锁。
人可以蛰伏,但不可以屈服。
阮陶看了看她,没说旁的,而是低头去取另一根花枝,然后拿起另一把剪子,寻着刚才傅毖泉说的方法减了下去。
“这里,慢些……”傅毖泉还在一旁耐心指导。
果真,阮陶这次剪得声音都不似刚才。
而且明显这一枝修剪的长度,角度,甚至留下的花枝形状都很好,近乎不用再雕饰。
“这枝就剪得很好啊~”傅毖泉一面感叹,一面拿起另一根花枝继续。
贺妈教的插花有满满一个瓶口。
深秋季节,若不是西齐靠南边,气候温和,兴许连凑这一瓶口的花枝都挑不出来。
阮陶也继续。
傅毖泉这次学聪明了,一面插花,一面打开话匣子,“我知道,你不是赌气才要的平安侯府这些仆从;我以为你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平安侯与夫人,也做给旁人看,你将平安侯府上下欺负了一个遍……”
傅毖泉选择这种时机同她交谈。
阮陶笑了笑,一面挑着花枝,一面调侃,“这趟入京,从惠城跟来的仆从原本就不够,父亲和母亲虽然帮忙安排了些,但人手还是吃紧;这几日你在主持中馈,应当知晓人手匮乏;既然对方送人来,我为何不收?”
阮陶言之凿凿。
傅毖泉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道,“这些奴仆毕竟都是从平安侯府过来的,人心隔肚皮,时间稍长,这些人要么遣散,要么,应当也没有几人可以为府中所用。”
傅毖泉说完,又才看她,“若是仆从不够,方伯有的是办法可以寻到合适的人;这些人,未必合适。”
阮陶再次轻轻笑了笑,“我同你想得不一样。”
傅毖泉习惯性停下来,认真看她。
阮陶继续修剪着花枝,温声道,“平安侯府这些奴仆在京中多年,大都不是从封地跟来的。当初平安侯府不得不把二公子送入京中,但并不代表老侯爷什么都不做,就将小儿子送入京中。”
傅毖泉好像明白了些许,但又说不通透。
又听阮陶继续道,“老侯爷将许晋安送到京中,天子脚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既然是先帝属意的,又要做给先帝看,那从封地跟来的奴仆就一定不能多。巨大多数奴仆都是到京中前后,着人安排的。你想想,你若是平安侯府的老侯爷,这个时候,你会做什么?”
傅毖泉似懂非懂,但脱口而出,“会使银子,在京中尽量安排最靠谱和最熟悉京中的人。”
阮陶笑了笑,再次继续,“那如果你是先帝,你会怎么做?”
傅毖泉愣住,这,这她……
虽然但是,对面是阮陶,傅毖泉才悄声道,“当然是安排最信任的,还有最靠谱的人留在平安侯身边。”
“对啊~”阮陶顺理成章窜在一处,“所以,这么多年了,眼下平安侯府内剩下的这些仆从,都应该是哪些人?”
傅毖泉僵住,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顺着母亲的思路,慢慢有了默契;虽然不知晓是不是对的,但也会在她跟前尝试着去思索和说出,“其一,是从封地带来的忠仆。”
“嗯。”
“其二,是老侯爷费了心思,在京中寻到的靠谱之人。”
“嗯。”
“其三……”这次,傅毖泉慎重了,特意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是先帝和天子安排在平安侯府的人。”
“对啊~”阮陶缓缓拿起手中的剪子,目光也凝在落刀处,“想要单独剪掉三,未免太明显,但如果是一二三一起呢?”
话音刚落,手中的花枝也应声而落。
傅毖泉惊讶。
好似,方才尚还有些混沌处,茅塞顿开。
阮陶这处已经将剩下修剪好的花枝重新插入花瓶之内,缓缓道,“嗯,修剪之后,果真就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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