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起身，拿起桌上的遗书递给他，声音憔悴，“你父亲无颜回乡，草草葬了吧。”
他接过父亲的绝笔书，上面一字一句检讨自己的过错，写沈大人的无辜，写自己贪生而作伪证。灵修只觉得羞愤交加，再看父亲的尸骨，一时激动得干呕起来，呕得昏天黑地。柳夫人摆摆手命人将他送回去，而后又坐到丈夫身边，轻抚他的须发，“老爷，你看到了，平儿还需要我照顾，你走慢点，等等我。”
柳弘毅的死使朝野震惊，谁会料到在这场权力争夺战中，第一个死去的竟然是看起来最安全的人。
柳府第二日便设起灵堂，平之跪在灵柩前，机械般地燃烧纸钱，失去亲人，身体被抽走了一部分，人却是完整的。
方普尘来了，他未发一言，默默点了柱香，拜了两拜，在牌位前敬了一杯茶，又走了。
叶开进来的时候，灵前的烛光剧烈晃动，陪他从晌午待到傍晚。
“叶开，走吧，你在这里不好。”
“我难受，我没用。”叶开两句话说得毫无道理，灵修却听懂了，他为阿言丧父难受，为不能分担心爱之人的苦楚而自责，粗人之爱也可以温柔至此，然而他没有被这份柔情感动，他想的是，叶家与皇后是盟友，纵使父亲喜爱叶开，也不会想在这时候见到他吧，于是慢慢说道：“谢谢你，走吧。”
叶开似乎是哭了，终究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
灵前跪了一天，水米未进，有些撑不住了，在红叶扶着他喂参汤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小丫头眼睛红肿，似乎眼泪未曾停下，“你也会哭啊。”
红叶无语，从进柳府，就对这个家又爱恨，恨他们规矩太多，偏又待自己很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而今天在灵堂上，她以义女的身份披麻戴孝，才恍然大悟，她早就是柳家的一份子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这份恩情牵绊，她默默服侍义兄，心甘情愿的，动作也难得轻柔。
这却把灵修吓了一跳，忙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你别害怕，你依旧是自由的，我保证。”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红叶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出声，“我会陪你。”
陪我？听来似乎是感动的，可他唰地放开手，别过头去，再不看红叶一眼。
等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萧澈也来了，他恭敬上香，而后跪在灵修身边想同他一起烧纸钱。灵修一把抓住他的手，“王爷行此大礼，家父消受不起。”
见他疏离至此，澈忍着伤心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灵修冷声，“与你无关，不必道歉。”今天来的人似乎都带着歉意，都想为父亲的过世承担一份责任，可真正该为此负责的人，会因他的死愧疚半分吗。
澈察觉到，今天的平之已经不同于昨日，面前火光闪烁，仿佛也将他心中的火种点燃，他未曾憔悴，而是面色如铁，生冷、决绝，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陛下已命人掩盖柳大人之死的真相，只说是暴毙而亡。”
闻言，灵修却笑了，“既是真相，怎会被更改。”说着长叹一声，“辛苦一遭，以为救了他，不想反倒成了折辱他的罪人，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至少他们还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他，我却非把他的信仰踩在脚下□□、摧残，高高在上地鄙夷他，我还不如他们仁慈。”
“不，平之，不忍心父亲被欺骗没有错，你我都知道，你是多么想救他，多么想将他从一场美妙的梦境中唤醒，折辱他的人不是你，是无情□□的现实、是残酷的真相，人间不会没有痛苦，如果一定有错，你的错误是低估了痛苦的毁灭力。”澈见他情绪激动，劝慰道：“所以，请你一定不要任由痛苦淹没心灵，请你振作起来。”
振作吗？灵修心中一痛，看向澈的目光中带着凶恶，他猛然狠狠掐住澈的脖颈，听风欲上前，被澈制止，两人僵持，澈的脸上青筋暴起，样子很痛苦，红叶从灵堂后面冲出来，轻唤：“兄长，不要。”
那一瞬间，他在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平静与宽容，还有熟悉的对死亡的渴望，他心中一惊，猛地放开澈，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差点杀了一个少年。当理智回归后，他再度看向澈，眼中已有了往常温和的神采，“我要退婚，现在的我，没办法娶燕安。”
萧澈重重咳了几声，大口喘气，摆摆手道：“平之，你先不要想那些。”
“我连你都想杀，你居然还敢把妹妹嫁给我？”他真心为燕安考虑，看到澈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生气。
“她强你弱，你又能奈她何？再者，有她在你的日子终会好过一些。”
原来在你的眼中，我竟是要依靠你妹妹存活的如此无用之人。灵修闭上眼睛，绝望的悲戚再次涌上心头，他无人可诉，也无话可说，默默燃烧黄纸，气氛降到冰点。澈见多说无益，欲走时，听到他开口：“若有一天，你坐上高位，我们之间也会如此吗？”www.ýáńbkj.ćőm
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不会坐高位，万一……你就掐死我，不必留情了。”
萧澈回府，无限懊恼，他原想劝平之想开些，一开口却伤人自尊，奇那与生俱来的罪恶感他终于体会到了。听风进来回禀：“王爷，王妃差人送来一道鲜笋汤，说清淡爽口，请王爷品尝春味。”
澈没有说话冷冷看他一眼，听风忙颔首退下。鲜笋么？平之应该会喜欢吧，王妃也算心思灵巧，可她不该把心思放到我身上。近来他越来越察觉到高新柔不甘守着友谊的边界，常做无谓之举，而每当她努力向自己靠近的时候，澈就会忍不住的厌烦。
当侍女把汤羹原封不动地带回来，高新柔心又凉了，“王爷说什么？”
沉默，日复一日的沉默，她彻底被击垮了，两人相交，都是由生渐熟，萧澈的防守，如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靠近他分毫。
“许是王爷今天心情不好，您别放在心上。”
“他面对我的时候，总是不好的。”高新柔恹恹说道，挥手打发她下去。世人皆知三皇子生性风流，好美色，她初入王府时见府中丫鬟仆从个个俊俏，也信以为真，想自己大家之女，定能为王爷安定后宅。没想到，他是叶公好龙，府中美女如云，只当盆景看看从不亲近，自己这个王妃，也是担个虚名。
冷月无声，寂寞愁绪在黑夜中疯长，而当太阳升起，一切又会复归平静。柳府的门庭寥落几月后，终于迎来了一次重大的辉煌，皇帝亲自来吊唁他的爱卿，在灵堂之上，痛哭流涕，满座无不潸然，灵修跟着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做出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哭道：“圣恩浩荡，柳府上下惭愧叩首。”
这次燕安也跟着来了，身着素服，恭敬祭拜，不胜乖巧。灵修顾不上看她，他在努力演一个臣子，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臣服上，他努力地让自己适应这个不平等的世界，还要忍住对皇上拙略演技反胃的冲动。
“爱卿一去，草木皆悲，你的独子，朕定视如己出，叫他们早日完婚，你才能在九泉之下安息。”皇上说话时哭得与寻常人一般狼狈，在场之人无不触动。
好一出诸葛亮哭周瑜，灵修冷眼旁观，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他阴险，古人最重孝道，父母丧要守孝三年，他一来，便要早日完婚了。忍无可忍，他也哭着陈情，“臣痛失父亲，无心嫁娶，只愿一心为父祈福，请陛下恩准。”
“孩子，若朕准了你，不是害柳卿无后，你又怎能因一时伤悲，说出如此不孝之语。”皇上紧紧扶着他的双肘，循循教导，一副岳婿情深的景象。“快休提前话，这几日，便叫月儿留下陪你。”
老狐狸，这算什么礼数！竟然把未出阁的女儿送到别人家里，灵修心中翻江倒海，却不能有微词。
燕安欢欢喜喜地被父亲丢在柳府，一厢情愿要陪着柳郎尽孝。
灵修拦住要跪下的小公主，语气不善，“燕安，你实在应该回宫去。”未嫁女为夫家守灵本就不合礼数，以帝后对幺女的宠爱，竟同意如此荒唐之事，像个圈套。
“我想陪着你，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不要赶我走。”一双小鹿眼，水汪汪的盯着他看，灵修不为所动，依旧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狠心道：“我不需要。”
燕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那一瞬间，好像被判了死刑，温柔的郎君突然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他眸中的清潭水也化作天山雪，与他苍白的脸色一起结冰，再没有半点温度。
两方僵持，众人莫敢上前，这时红叶出来，“女子在灵前不便，夫人请公主入内叙话。”燕安忙偏头拭泪，跟着红叶往上房去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一梦闲人更新，第 41 章 柳非松柏，刚毅则折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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