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程作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那一年,山东大旱,颗粒无收。俺奶奶为了给家里人省口粮食,活活饿死了,俺爷爷便让俺爹,带着俺娘和俺去闯关东。
“俺爷爷说,你们一家先到东北闯一闯,要是立住了脚儿,能有口饭吃,就回来把家里的其他几口子接过去,好歹不至于全家人都饿死。
“俺爹是家里的老大,他听从了俺爷爷的意见,用一条扁担,一头挑着俺,一头挑着俺们全家的口粮,带着俺娘,一家三口儿走了很长的路,才坐上了船赶往东北。
“谁知,这条船上有一家人得了瘟病,病得奄奄一息。船上的人谁都不肯靠前去照看这家人,只有俺爹是个热心肠,忙前忙后地去照料他们。哪知,一不小心,俺爹也传上了那病。
“下了船,俺们一家三口走啊走,也不知道应该在哪处落脚。那时,俺爹就病了,全家的口粮也一点点吃完了。
“没办法,俺娘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帮着人家浆洗衣服,挣点口粮养家。没过多久,俺爹得的那病发作,也没钱医治,就病死了。
“俺娘的主家欺负俺们娘俩孤儿寡母,愣说俺娘是他家花钱买来的下人。俺们人生地不熟的,有口难辩,没有人替俺们娘俩去说理。
“就这样,俺娘被这主家欺负,每天没完没了地替主家浆洗,还被主家打骂。没过多久,俺娘也得了病。躺在炕上瘦骨嶙峋的只剩下一口气,她死了!死的时候连个棺材都没有。主家派人用破席子一裹,找个地方就把她给埋了。”
说到这里,程作昌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他拿出了自己镶着银边的黑色大烟斗往里面装着烟丝,他的手也跟着略微有些颤抖。
点燃烟斗后,程作昌皱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
秋霜能理解程作昌心中隐藏已久的这种痛,不仅痛,还有恨!因为,秋霜也是从那样一个惨败的家中走出,她所遭遇过的那些事情,让她对程作昌所经历的感同身受。
“俺恨死了那个主家!”程作昌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后,继续说,“有一天夜里,趁着雷雨交加,俺跑了!俺光着脚,跑了一天一夜,终于逃离了那个地方,逃离了那个主家。
“后来,俺在外面流浪时,认识了一个叫大榔头的山东人,俺跟他一起进了山,当了土匪。大榔头比俺大出许多,俺认他叫大哥,他对俺也很照顾。俺和大哥大榔头这一路走来,俺们不怕死,也不要命,终于拼出了一条血路,俺大哥就做了这二龙山的大当家。
“再后来,在山上呆得久了,大榔头对俺说,你小子不应该在这山上混吃等死,你得下山,下山去找条正路。以后,咱们弟兄也好有条退路。
“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俺就听了大哥的话,带了一群弟兄先下了山。俺先是带人平了欺负俺娘的那个主家,杀了那个老王八。
“没想到,这事就传到了大帅的耳朵里,让大帅知道了。大帅知道俺杀人是为了孝心,俺又是大榔头的人,他也没责怪俺,还给了俺一队人马听俺指挥,俺就这么着跟了大帅。
“这些年,俺跟着大帅东征西战。因为俺的炮打得最准,手下的弟兄最仗义,也最能打,所以,很快俺也就当上了这个师长。
“只是俺大哥大榔头还在山上,他不肯下山,他的行踪也飘忽不定。但是,他说过,他留在二龙山给俺看家,他就是俺的后盾。
“只是可惜,今天上山没见到大哥。不然,俺就把你带给他看,他一准儿高兴,保管催着俺快点儿把你娶回家。”
山风吹过,枝叶婆娑。程作昌看似轻松的语气,却说着这人世间最苦涩的故事。
见秋霜也深陷故事之中,程作昌继续说道:“霜儿,俺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俺没读过什么书,虽然俺老程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个坏人。俺是真心待你,真心为你想!为了你,俺这些日子天天往那种地方跑,也真是难为俺了。”说完,程作昌背着手在山顶来回踱着步子,显得甚是担心焦躁。
他突然顿住脚步,对秋霜说道:“霜儿,你听俺的,俺老程在城里有处宅子,你去那里住,其他的事都由俺来安排。”
程作昌的一番话让秋霜非常感动。她想了想,冷静地问道:“师长是要为我赎身吗?”
“是!”程作昌果断地答道。
他盯着秋霜的眼睛,继续说道:“你要知道,黄家那俩兄弟不是什么好鸟,也只有俺老程能对付得了他们。也许你看不上俺老程,但俺也不想让你每天在那种地方活得提心吊胆。”
程作昌看向秋霜的眼神是坚定的,而秋霜也深深地望向他,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程作昌说得没错!秋霜觉得,自己如果始终身陷雅院,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便永远无法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雅院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能正大光明帮助自己的,只有眼前的程作昌而已。
秋霜波澜不惊地说道:“师长,只是秋霜现在心如止水,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回三妹,一家人团聚。即便师长帮秋霜赎了身,秋霜也无以报答,不会以身相许。”
秋霜此话说完,程作昌上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表情有些怅然若失。但程作昌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避重就轻地说道:“俺派人打听了你三妹的事。”
此话一出口,秋霜震惊地看向程作昌。
程作昌继续说道:“俺派出去的人说,有个叫薛东澜的大夫给你三妹夫邓启良治过病。邓启良死后,这个薛东澜便去了天津,开了一家医院。听说近来,他的身边有一个长得和你十分相像的女孩子,二人交往甚密。
“只是可惜,可惜呀!俺老程今晚午夜就要带兵出发,这一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然,俺带你去天津走一趟,便会明白究竟。另外,霜儿,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不是时间这样紧迫,你觉得俺老程会放过你吗?”
程作昌望向秋霜的眸色深深,眼神中尽是咄咄逼人的霸道,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落寞。
程作昌的压迫让秋霜感到有些紧张和窒息,秋霜无言以对。
突然又听闻三妹秋草的消息,让秋霜的心中又惊又喜。秋霜努力抵住程作昌的压力,心里作出一个决定,三妹的这条线索,自己一定要继续查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阻力。
也许是秋霜的拒绝让程作昌有些失落,他皱着眉不停地吸着那个黑色大烟斗。夕阳血色的余辉中弥漫着程作昌野蛮的烟草味儿,随着夏日的山风轻轻飘散。
透过烟雾,程作昌看向秋霜,见秋霜神色紧张,他放下烟斗,上前紧紧拥住秋霜,把秋霜的头贴近他的胸口,说道:“霜儿,听俺老程的,去那宅子住着。等俺老程回来后,你想咋滴就咋滴,就是你给老天捅个窟窿,俺老程替你兜着,保管你没事!”
良久,程作昌放开秋霜,抬手轻轻地拂去秋霜被山风刮到脸颊上的碎发,替她别到耳后。粗粝的掌心滑过秋霜面庞。没来由的,秋霜被程作昌的真诚感动了。
她忍不住抬头说道:“其实,你把胡子刮了会更好看!”
“真的?”程作昌不可置信地问道。
“嗯。”秋霜状是认真地笑着点头。那笑容很明媚,点燃了程作昌的心中压抑已久的火苗。
“唰!”一把小刀从程作昌的手里亮了出来。秋霜认出,那是程作昌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他还用这把刀切过西瓜。
程作昌拔掉刀鞘儿,小刀寒光四射,的确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好刀。
正在秋霜怔愣间,程作昌开始用这把小刀一点一点地割掉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手法灵活。
小刀翻飞,转眼间,程作昌脸上的络腮胡子便被剃得一干二净。一张轮廓清晰,晴朗俊美的年轻男人的面孔,便呈现在秋霜面前。
秋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男人看似粗犷豪放,实则感情细腻真挚。仅一句话,她便被眼前的男人另类表白了。
程作昌剃完胡子,看着秋霜吃惊的表情哈哈大笑,说道:“霜儿,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尽管直说,俺老程都愿意为你去做。这是把好刀,跟了俺好多年了,俺给它起了个名儿叫‘晓月’。它天天陪着俺老程,有灵气,能避邪。这把‘晓月刀’就送给你了!俺走后,你留着防身。”
说完,程作昌插上刀鞘儿,把小刀往秋霜的手上一搁,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秋霜看了看手上的刀,感动程作昌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她握紧了刀也没再说什么,紧随其后往山下走去。
夏日天长,趁着落日的余辉,一行人打马飞奔很快赶回了城里。这次秋霜没有回雅院,而是直接跟程作昌去了那座宅子。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程作昌安排秋霜住在中间,前后院则部署了自己几个部下,还是由瑞五带队守卫。
程作昌还把影儿和小东子都接了过来,一同住进了这处宅子。二人见了程作昌后,一起恭敬地向师长行礼,感谢师长替他们的赎身之恩。
程作昌也没多说什么,打发了二人去找秋霜,听从秋霜的安排。
影儿和小东子把李嫂和小福贵返回的那些礼物,包括秋霜放在雅院里的一些银钱首饰和戏服,收拾利索后,让程作昌的人一并拉回了这个宅子里。
秋霜看着程作昌苦心精挑细选出,送给李嫂和小福贵礼物,哑然失笑,她都不知道程作昌是怎么想的,这么粗犷的一个人,竟然心细如发。
程作昌则带着李副官,在自家宅子的前厅见了黄家兄弟。
程作昌大手一挥,李副官便拿出一个托盘递向黄家兄弟,托盘是用红布遮盖的。
黄家兄弟比猴儿还精,他们的顶头上司在想什么,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他们心中了然。此刻,他们不用猜,也知道托盘里是什么。
随着李副官的手一掀,果然,托盘上黄灿灿的金条,便展示在黄家兄弟面前。
这两人立刻明白,这便是沈秋霜的丰厚赎金了。面对这些闪得人眼珠子都疼的金子,二人的眼中不约而同地都冒出了贪婪的光,但是他们很快收敛了回去。
黄家兄弟心里暗道,都说这程作昌是土匪出身。好家伙,用这一盘子金条,来赎这么一个女人。可见,这个女人在他的心中还是十分有分量的。另外,但从这冰山一角,便让这兄弟俩窥视出,程作昌的家底还是很丰厚的。
只是,此次出征,黄家兄弟也随程作昌的大部队一起前往。虽然他们不是程作昌的亲信,但也归属于程作昌所管辖,他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程作昌。
于是,黄永昌立即腆着脸,嬉笑着说:“师长,您的意思我们都明白,您这不是打我们弟兄的脸吗?只要是师长喜欢的,就是让我们兄弟拿命去换都成!”
黄永昌表完忠心,马上又改口,说道,“只是秋霜嫂子的戏唱得太好了,我那雅院就缺一个嫂子这样的台柱子。要是嫂子喜欢唱戏,不妨让嫂子由每月的初一、十五,改成每个月在雅院登台一次,也好给我们那雅院添个彩儿不是。我们兄弟保证不会让人限制嫂子的自由,也会让宋妈妈派人照顾好嫂子,绝不让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靠近嫂子。”
黄家兄弟心里明白秋霜在雅院的价值。这几个月,他们早已因为秋霜在雅院唱戏,赚得盆满钵满。所以,他们才故意扔下了这样一番话。
黄家兄弟心中所想,程作昌再明白不过。
程作昌只能哈哈一笑,掩饰了自己对黄家兄弟的不满,让端着金条的李副官退下,说道:“成!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俺不在,你嫂子就住在俺这个宅子里,让她减少在雅院登台。俺回来,你嫂子想咋滴就咋滴,上天入地,俺老程都随她!”
黄家兄弟诺诺称是,然后各自离开,做出发前的准备去了。
望着黄家兄弟离开的背影,程作昌的眼神里充满了肃杀。这黄永昌的一番话绵里藏针,既恭维了自己,又没放过秋霜。
事已至此,程作昌暗暗责怪自己,怪不得大哥总劝自己要多读几本书。以前,大帅在的时候,自己骁勇善战,大帅指向哪,自己便打向哪,根本不用去考虑那么多弯弯绕。
现在,大帅已逝,少帅当家,时局动荡变化莫测。程作昌这才发现,自己太缺少大局意识了。中东铁路之战迫在眉睫,留给他的时间太过紧迫和仓促,一些事情,根本无法按照他的设想去安排妥当。
这样的话,秋霜还得时不时要在雅院登台演出,只要登台就有可能发生想象不到的事情,这完全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
没有办法,程作昌只能匆匆安顿下秋霜。临近午夜,他便要带队出发。
秋霜感念程作昌对自己的安排和照顾,带着小东子和影儿前去给程作昌送行。
虽然时间非常紧,秋霜还是亲手缝制了一个简单的香囊,里面装了一点儿战场上的急救药品送给了程作昌。
程作昌接过这个小香囊看了又看,高兴地往怀里一揣,扬眉问道:“霜儿,这是你做给俺的?”
秋霜点头应是。
程作昌高兴地一把抱紧秋霜,附在她的耳边,说道:“霜儿,好好在家里呆着,等俺程三炮回来!”说完,他深情地望了一眼秋霜,跨上战马,带着自己的队伍出征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雁鸣双秋更新,第75章 道不尽人间苦涩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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