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不论是对于大臣们来说,还是对于襄王来说,都以为这位镇南王跪在宫外,是来祈求原谅,以期能够减轻责罚的。
这种状况下,就在他们父子二人在外一直不停的认错一样,伏低做小,好声好气的继续认错,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是,谁能想到,进了殿中,当着天子和王公大臣的面,这位镇南王反而一改在宫外时的认错态度,口气咄咄逼人的。
他的这番话,虽然看似是在认错,但是,一句“若再来一次,臣还是会这么做”,便可见在他心中,并无“悔过”之意。
相较于在和襄王的冲突当中的对错,反而是镇南王给外头的这帮宗室子弟求情,显得更加真诚几分。
但是,他的这番态度,显然让天子十分生气,最明显的,天子的眉头已经肉眼可见的拧了起来。
这副样子,让殿中大臣都一阵担心,天子会不会一怒之下,真的把外头那帮宗室子弟都给重重责罚一番,那到时候,才是出了真正的大事。
事实上,对于十王府外发生的事情,一众大臣也甚是为难,或者说,涉及到这种宗室的事情,基本就没有不为难的。
只不过,如今的这桩事情尤其为难而已。
按照道理来讲,这帮宗室子弟跑到十王府闹事,冲撞朝廷亲王,甚至大打出手,丢尽了朝廷颜面,理当重重惩处。
但是,问题就在于,很多时候,是不能讲道理的。
还是那句话,这些宗室子弟,虽然大多数身上都没有爵位,但是,血脉高贵,身份尊崇,有一半以上,都是各家的嫡子世子,真要是把他们给怎么着了,各地的亲王郡王们,指定是要闹翻天的。
退一步说,就算是要收拾这些跋扈的宗室,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且不说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当口上,宗室若再闹起来,对于朝廷来说简直是一团乱麻。
就单说是对这种令朝野震动的大事该如何处理,朝廷也自是有一套心知肚明的规矩的。
对于朝廷来说,如果不是类似军情这种彻底按不下来的事,那么事情闹大了,第一件事要想的,永远是如何安抚舆情,缩小影响,尽量先把局面平稳下来,待得事情处理完之后,风头过了,对其中参与的人,再一一的慢慢秋后算账不迟。
但是风口浪尖上,激化矛盾,绝对不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这个时候,只能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闹出了这样的事,襄王的颜面简直都要丢尽了,而且,镇南王如今又是这样的态度,想让襄王就此放手,只怕不易。
于是,群臣只能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天子,在这个时候依然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想出解决办法来。
应该说,圣明英断的天子,是永远不会辜负来自臣子的期望的,这一点,当今陛下一直做的很好,这次也不例外。
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底下的镇南王,天子到底还是没有冲动之下,将一众宗室子弟一起责罚,而是沉吟片刻,撇开镇南王,将目光落到了脸色颇不好看的襄王身上,道。
“襄王叔,如今岷王太叔祖新丧,皇叔你又在府中养伤,宗学无人管理,这才让这帮混小子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胡闹,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心性欠佳,管教不够,所以,朕觉得,与其责罚他们,不如好好的继续管教他们。”
“前些日子,礼部的胡尚书上了奏本,说是礼部如今空闲了下来,可以抽调些人手去宗学帮忙,必要的话,礼部也可以代管宗学一段时间,不知皇叔觉得,此举可行否?”
话音落下,襄王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一旁的胡大宗伯就眨了眨眼睛……他什么时候上本了?
明明就是刚刚见天子的时候,随口提了那么一句而已,咋就变成以礼部的名义上本了?!
抬起头征询的看了一眼天子,正好撞上天子平静的目光,胡老尚书心中一跳,移步出列,道。
“襄王爷,陛下说得对,宗学事务繁多,其中入学的子弟又身份尊贵,时刻离不了人,如今岷王爷薨逝,您又不便管理,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事端,宗学还是交由礼部暂时代管为好,何况,宗学诸多事务,本就由礼部协理,此刻暂时代管,也算顺理成章。”
朱瞻墡看着突然站出来的胡濙,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在场的一众大臣,虽然他们个个都没有说话,但是,似乎光是站在这里,就像是在给襄王施加压力一样。
难不成,十王府外的闹剧,是这些人背后在煽动?
想想看姗姗来迟的顺天府和巡城御史,朱瞻墡觉得不无可能。
要知道,礼部垂涎宗学的管辖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实上,从最开始宗学设立的时候,礼部就曾经尝试过要争抢宗学的管辖权,但是,当时由于诸王皆在,被生生的顶了回去。
不仅如此,为了管理宗学,在天子的默许下,诸王还共推了岷王为大宗正,襄王为左宗正,留在京中,专门主掌宗学一事,但尽管如此,礼部还是争了个协理的名头。
可如今,就像胡濙所说的,岷王薨逝,自己有受了伤,礼部不趁此时机再抢一抢宗学,那才是怪事。
之前的时候,朱瞻墡没往这方面想,但是,如今胡濙一提,他却反应了过来,作为宗室当中资历最高,年纪也最大的亲王,岷王一死,大宗正之位空缺出来,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只怕不止他一个。
甚至于,往深了想一层,朱瞻墡甚至怀疑,镇南王对他下狠手,是不是也有礼部的煽动。
要知道,当时的时候,胡濙那个老家伙可是在旁边瞧着的,虽然没有煽风点火,但是,至少也是个袖手旁观。
如此想着,襄王立刻坚定的摇了摇头,道。
“陛下,宗学既然是为宗室子弟而设,自当由宗人府管辖,岷王叔祖虽然薨逝,但是臣仍在京中,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只要陛下仍旧信任臣,明日臣即可回到宗学,继续教导一众宗室子弟。”
事到如今,朱瞻墡也顾不得什么对宗室子弟的责罚了,先保住宗学的管辖权要紧。
要知道,宗学毕业时的考核结果,可是直接关系到各家王爵的袭封,要是真的彻底到了礼部的手里,原本就繁琐的袭封步骤,必然会变得更加艰难,到时候,诸王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他。
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朱瞻墡也渐渐的咂摸出一点味来了。
天子刚刚的话,虽然是在责怪宗室子弟在十王府闹事,但是,这责怪的重点,却并不在这帮宗室子弟身上,而是在责怪宗学管教不严。
虽然一开始就看似把他撇了出来,但是,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岷王久病,实际上管着宗学的,就是他这个襄王。
说白了,闹出这样的事,是他自己没管好宗学的学生,说句不好听的,自作自受!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个时候,襄王都不好再提这些宗室子弟的事,只能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开始给天子表决心。
御座之上,天子皱了皱眉,道。
“襄王叔,不必硬撑,前些日子太医还来回禀,说皇叔你近两个月都需静养,岂可因宗学之事,不顾身体?”
啊这……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疑惑目光,襄王不由有些尴尬,但是想到宗学的重要性,他恨恨的剜了一旁的镇南王一眼,努力的无视自己胳膊上传来的隐隐疼痛,笑着道。
“陛下明鉴,此事说来,也不过就是两棍子的事儿,纵然打的重了些,可也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郎中和太医的话,臣说句不中听的,他们这些医者给贵人诊病,话总是要留三分的,明明能三五日医治好,为了稳妥起见,总不肯用猛药,宁肯拖上十天八个月,也要求个稳妥,问及的时候,更是斟酌时间,不敢说实数,只会往多了报。”
“臣的伤虽然不轻,可也没有郎中们说的这么严重,眼下已经可以下床了,再过上几日,想来也就没有大碍了。”
“宗学事重,关系我朱家子弟的未来,自然不可轻忽,臣哪怕是稍受些苦,也是值当的。”
这番话说的颇有“贤王”风范,只不过……
“皇叔有心了,既然如此,倒是朕担心的多余了,不如这样,明日起,皇叔便领了大宗正一职,好好的继续管着宗学的事务。”
果不其然,听了襄王的这番话,天子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口气温和道。
“至于岷王府外,还有十王府外的冲突,既然皇叔身体无虞,镇南王父子和一众宗室子弟也已认错,便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毕竟,咱们都是太祖血脉,血浓于水,皇叔觉得呢?”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回到了这一点上。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是看了一眼一旁的镇南王,襄王还是不由有些不甘心,只不过,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所言甚是,此事就此揭过,臣不再提起便是,只不过,岷王叔祖新丧,岷地无人管理,总是不妥,所以,镇南王……”
说到底,朱瞻墡还是不放心,临了又将矛头指向了镇南王。
就算是不能将他怎么样,至少,也得赶出京师!
原本,朱瞻墡以为,天子怎么也要推脱两句,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道。
“皇叔放心,朕说出的话,便会做到,虽然皇叔大度不予计较,但是镇南王殴打宗亲,身犯大罪,仍然要回归封地思过,罚去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这番话说出来,朱瞻墡的心便放到了肚子里。
只要这个该死的镇南王不继续留在京城当中,那么一切都好说。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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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爷没有疑惑多久,因为很快,殿中便响起了礼部某大宗伯的声音,为他解答了这个疑惑。
只见这位五朝元老重新移步出列,面色沉稳,开口道。
“陛下,此事既然已了,岷王位袭封一事,也该着手操持,岷王乃太祖钦封,世袭罔替,如今老岷王薨逝,按照祖制,当由岷王世子朱徽煣袭封岷王位,其长子朱音埑,袭封镇南王位,请陛下恩准!”
话音落下,襄王便瞪大了眼睛。
**的,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要知道,镇南王不过是个郡王,但是,他的另一重身份,却是岷王世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是不能让他承袭不了王位,但是,至少也得往后延迟个几年,以示惩戒。
结果,从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开始,就被镇南王喊出来的,自囚凤阳高墙给迷了眼,把这一节忘得干干净净的。
真是失算!
又是恨恨的剜了旁边的胖王爷父子一眼,朱瞻墡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刚刚他自己开口,说殴打宗亲一事已经了结,这个时候便没有理由,再开口阻拦袭封,不然的话,倒显得他心胸狭隘。
于是,在朱瞻墡不甘的眼神当中,天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这是正理,既然如此,礼部便抓紧时间,准备册封的事宜吧,不过,袭封一事,和镇南王回归封地一事,并不冲突。”
“一月之期为限,礼部将一应袭封仪典完成,结束之后,镇南王依旧如期回归封地!”
“臣遵旨!”
“臣领旨,叩谢陛下天恩!”
天子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这件事情便算是到此为止,胡濙和镇南王父子二人同时上前,拜倒在地。
只不过,相对于胡濙仪式性的接旨,镇南王父子二人的神色,却隐隐有些忧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事已至此,也算是圆满结束,群臣俯首退去,没过多久,殿中便变得空旷起来。
另一边,朱祁钰坐在御座上,望着依次退去的群臣,脸色平静,舒良侍奉在旁,殷勤的给天子添满了茶水,同样看了一眼殿外已经四散开的群臣,踌躇片刻,轻声问道。
“皇爷,一月之期,是否时间有些紧了?万一要是……”
然而话未说完,天子的声音便已悠悠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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