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啊。”施画接过食盒,“幸好殿下不在，要不又要发火了。”
这宫里谁的东西都能进凌霜殿,就太子的不能，偏偏太子硬要做一个好哥哥，今日送个扬州小面,明日又送个蟹黄小笼，回回把九皇子气个仰倒。
食盒搁在炕桌上，施画思量了一会儿说：“就按照原来的办法把它处理了。”她指的是绕过太子的人悄悄扔了。
“行。”中人就猜到是个结果了,他提着食盒正要出去，冷不丁看到一个小孩赤着脚倚着屏风看他。
周粥饿醒了,朝着有食物味道的地方移动,身子从屏风后彻底暴露出来,“你们吃什么呢？”
“没什么。”中人把食盒悄悄往身后藏。
施画一个头两个大,快走两步把周粥抱起，给他放到炕上：“你饿了？”
“早膳也没吃。”周粥蹲下,把脚藏起来,“午膳也没吃。”
大人不在家,他是一个饥饿的小孩。
“来,过来。”施画向中人招手,“就把这个给他吃了。”
“是。”中人提着食盒走回来，从里面拿出一碟溏心蛋和一碟虾子摆到炕桌上。他知道施画的意思,这些小食处理了也怪可惜的，虽然九皇子不准凌霜殿的人受太子恩惠，但周粥又不是凌霜殿的人,让他吃了正好一举两得。
周粥盘腿坐下，扶着溏心蛋用小银勺挖，厚重浓稠的蛋黄沁着香进了周粥肚子。虾子紧实可口，自身鲜香一点也没有被酱料掩盖，每咬一口都鲜得很。
“谢谢姐姐！”周粥的饥饿被安抚了，他开始思考别的问题，“九皇子呢？他怎么不吃。”ýáńbkj.ćőm
施画浅笑：“九皇子在戏台子那边，他应该在那里用饭，你刚吃的是太子送给九皇子的。”实在想逗一逗这个孩子，她又说：“偷偷给你吃的，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周粥短促地“啊”了一声，顿时沦为溏心蛋罪犯。
【主客观不统一，不算犯罪。】透明泡泡这样安慰他。
好喽，也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反正别人说什么，周粥就信什么。他穿上袜子鞋子，没心没肺地跟着施画去找九皇子。
“叹英雄何日朝闻道，盼杀我也玉堂金马，困杀我也陋巷箪瓢……”
戏已经演到中途了，台子上的人抹黑搽灰，墨线通贯双眼，嘴里咿咿呀呀悲悲切切唱着周粥听不懂的东西。
周粥不说话，他被镇住了，施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提醒他要想九皇子行礼。
“醒了啊。”九皇子注意到他们那边的动静，把周粥叫到跟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吗？”
周粥和他挤在一张椅子，低头不敢看台上人，想了半天承认自己看不懂也听不懂。
“……没关系。”虽是这么说，九皇子下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从什么穷乡僻壤来的？怎么连南曲都不知道。”
周粥脸缓慢变红。
“这是《千金记》，我母妃少年时常住闽南一带，家里总请南戏班子来唱。不过闽南语与官话相差较大，你听不懂也正常。”九皇子坐正，细细给他介绍台上的生旦净丑都是谁，又在唱什么。
火焰眉挂着髯的演员伊呀唱道：“叹良金美玉何人晓，恨高山流水知音少……”
九皇子翻译：“很失意。”
演员又唱：“昔零零洒琼瑶，乱纷纷翦鹅毛……”
九皇子翻译：“下雪了。”
过分简洁了，周粥皱着脸，觉得自己离艺术更远了。
【下载压缩包了。】这些词在透明泡泡看来只是字数不同。
超出理解范围，周粥听不出来好坏，不一会儿就不让九皇子继续中译中了，他问：“这是你给贵妃娘娘准备的生日礼物吗？”
九皇子点头。
周粥又问：“你为什么想要送这个？它也不是实际的东西。”
九皇子脸色微妙：“你一直问问题，是不是觉得送这个不好？”
“不不不！”周粥立刻否认，“这个挺好的。”
“那你说说好在哪里。”
周粥：“……”
他的沉默让九皇子也变得沉默。
戏台上变化不断高潮迭起，韩信逐渐走上权力巅峰。九皇子出神，他恨不得自己身上也发生韩信那样的变故。倒不是真的大逆不道不悌不孝，他只是在脑海里想象，若有一天，皇室突然出于某种原因没落，他的兄弟们都消失了，于是整个兴复皇室的责任全落到他头上。他机智勇敢有勇有谋，干出让父皇母妃侧目，让天下人信服的大业。
“你加油。”周粥拍拍他的手。
“啊，我说出来了。”九皇子出神得太厉害，“反正我很喜欢这出戏。”
“有一点点太喜欢了。”
“啧，”九皇子看不惯他挑三拣四的样子，“要是你，你送什么？”
周粥挺起胸膛，想也不想回答：“送小球啦，我收藏了超级多的小球。”
“哈？你是怎么好意思对我的礼物指指点点的。”九皇子眉头打结，不管怎么样，周粥的小球突然和他请的戏班子变成同等级的礼物了，这让他有了点自我怀疑。
那应该送什么？
九皇子和周粥从中午研究到下午，从凌霄殿研究到书房都没研究明白。
太傅还没来，十一公主坐在周粥身边给他说了早上他走后发生的事，“书房里进了好大一只虫子！”
周粥第一反应是蟑螂，立刻担心地看了看周围，“抓住了吗？”
“没有。”十一公主指着书房东南角的书柜道，“飞到那底下了，但是捉不出来。”
“好可怕！”十一公主和周粥挤在一起喊。
其实虫子这里还有一桩官司，就是它八成是被点心吸引来的。虽然十一公主没有说，但周粥暗自心领神会：完了，他是点心罪人了。
周粥很担心自己吃点心的特权会因为虫子消失，因此上课时忧心仲仲，兀自把太傅和自己隔开，不看他的眼睛。
平安熬到休息时间，太傅走了。周粥蹲在书柜前，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自己的责任自己承担！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小声念叨完，趴在地上朝黑漆漆的地方看，手抓着十一公主给的木棍颤巍巍往里面伸。
一众皇子公主远远看着他为他加油。
九皇子无语：“这种事让小太监他们干不就行了。”
他说完反应过来，周粥就是小太监。
没过多久，小太监哭唧唧跑过来，把木棍往九皇子手上塞：“我不行啦，太黑了。”漆黑的角落最容易激发人的想象力，他又不知道那虫子长什么样，万一勾出来往他脸上扑，那岂不完蛋。
“你疯了。”九皇子跳脚，一旁的中人小声道，“这种事交由奴才来。”
九皇子正要把棍子递出去，就看到周粥用“原来你也害怕”的眼神看他，立刻血气上涌，抄起棍子就往书柜哪里走。
慢慢伏下身子低头，用几乎耳朵贴地的姿势看柜底，九皇子体会到周粥所说太黑了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他真不敢把棍子伸进去。可是他的那些皇弟皇妹们还搁身后看呢！
僵持不下时，周粥突然十分勇武冲过来，往柜子底下一钻，木棍也不用，徒手在里面抓来抓去。
九皇子大吃一惊，急急避开。
不一会儿，神武勇士粥回头土脸钻出来，“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是我早上带过来的啦。”边道歉，边向众人展示超大甲虫。
九皇子确信，要是他一棍子捞出这玩意，他绝对会当场过去。与他相反，十二皇子欢天喜地跑过来，和周粥一切撅着屁股看甲虫，甚至在周粥的怂恿下摸了摸甲虫黑色的外壳。
“好棒！”十二皇子问，“你是从哪里抓来的！”
【非洲，】透明泡泡冷哼一声，【用泡泡从上个世界偷渡来的，在这里属于入侵物种。】
周粥支支吾吾不敢言，用周贞的名义糊弄过去。
晚上，周粥背着书袋回家，他在路上想，他把甲虫拿给周贞看时，周贞虽然诧异，但没有问他是哪来的。
“大人好好哦！”走到家门口，周粥得出结论。
屋子里，周贞正靠着软枕在炕桌算账。他晚上穿了一身青色衣裳，没有束发，因此及腰的长发顺滑地垂在背后，几缕不听话的在桌上绕成一个圈，随着主人拨算盘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脸很白，但和本朝崇尚的玉色肌肤不一样，更接近惨白，唇色也很淡，除了眉眼带点墨色，整张脸又薄又寡淡，仿佛这世间所有喜事都蔓延不到他身上。
十分符合民间传说的奸佞形象。
平时，周粥总是会在陌生人脸上花更多时间，仔仔细细去看然后记到脑海里。刚见到周贞时，他也是这么对待周贞的，那是周粥脑海里的周贞的脸和真正周贞的脸最接近的一段时间。
反倒是后来，两个人在山崖下相依为命时，周贞的脸逐渐变得透明模糊。
进宫之后，周贞很忙，周粥时常在天刚亮与天渐暗的那段交界时间里才见到他。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思念这项活动平稳运行，一些回忆按照轻重缓急交替出现，但周粥从不细想他思念的对象脸上的细节。
因为周贞已经印到周粥瞳孔中，和他的眼睛共存，以至于即使周粥脑袋里毫无他的形象，也不会有一丝违和感。
现在，不知道是哪道关卡出了问题，周贞突然完整而具体地出现在周粥面前。
周粥从一个模糊着的世界归来，进入了一个周贞会变老的世界，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手压着账本一手打着算盘，专注而疲惫的神情覆盖在他的脸上。周粥被这突然闪现的奇迹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周贞注意到他，向他招手，周粥便脱了鞋爬到榻上，双手撑着矮桌，用脸贴脸的距离问：“大人，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作者有话要说：戏词来自金仁杰《萧何月夜追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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