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束的扫描灯汇集在台上的女人身上。
她拨开额前的黑发,露出一双透亮的眼睛,干净,澄澈,还有事不关己的冷淡。灯光倾泻而下,在她挺翘的鼻梁处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纤细的毫无血色的手指握住麦克风,林涵开口唱了第一个字。
这是一首风靡大街小巷的情歌,整体的基调温婉而哀伤,其中蕴含着缠绵悱恻、哀怨辗转的情意。
也许是因为抽过烟的缘故,她的声音略带了一点微微的沙哑,随着音乐声缓缓流进了在场观众的耳朵。
她没有选择原唱缠绵不绝、温婉哀叹的唱法,而是采用了一种克制的内敛的表达。不是为了秀唱功擅自做加法,而是做了恰当合适的减法。
有时候,爱意下的克制要比不知分寸的宣泄更为动人。
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黑气受到刺激一般躁动了起来,有几丝烟雾压抑不住似的擅自逃了出去,像是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引力一般朝台上的女人涌去。
程淮压着眉眼,几缕不安的躁动的黑气萦绕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他几不可察地嗤笑了一声,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像蛇一样的已经攀附在女人皮肤上的黑气顷刻间消散。
有几丝跑得够快的黑气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逡巡片刻只好可怜巴巴地停留在空中,听话地等待着主人的指示。
程淮冷笑一声,留在台上示弱的黑气没能等来主人的宽恕,霎时烟消云散。
他现在心绪很不稳定。
那些几乎控制不住的藏着至深恶意的黑气是赤裸裸的再明白不过的证据,把他的不甘、愤恨、嫉妒在青天白日下不留情面地摊开,然后笃定地告诉他——
看吧,你就是忘不掉她。
你下不了狠心去杀她,不愿意以恶劣的手段将她绑在你身边,你全身上下的器官包括头发丝都在呐喊着不能离开她。
只有你的心,它死不承认。
温柔而沙哑的歌声穿过程淮的耳膜,他抬起的手指在空中顿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放在了身侧。
他想起了以前。
程淮要比乐队里的其他人更早来过“缪斯”。十六岁左右的时候,他为了满足母亲的期许,用尽全力考入了市里的这所高中,由此开启了一段煎熬痛苦的日子。
转校生、性格冷、长相出挑、不爱说话、家境拮据。这些看起来并无错处的特点成了他被别人诟病的原因。
市中心的这所学校聚集了本地一帮家境优越的富二代,四处惹事、整日生非,在高中部三个年级可谓出尽了风头。
程淮校服里面廉价的白色短袖与沉默寡言的性格在天之骄子聚集的地方格格不入。m.ýáńbkj.ćőm
从小到大生活优渥、教育先进的孩子不畏惧表达,日常聊天中所流露出的那份涵养是他难以企及的。
偏偏他又因为长相太过惹眼吸引了一大批人的目光,抢了小混混们的风头,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处处针对的对象。
最过分的一次,程淮被他们带到了“缪斯”的休息室。
为首的是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涵养很好的少年。程淮认得他,校学生会的主席——宋远章,学习成绩很好,三好学生的代表人。
这位文质得甚至有些弱气的学生会长俯下身,端详着被周围人束缚住的程淮,书卷气很重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早说过了,不要和我作对。”
他指的是这次程淮将他从期中考试的前十名挤掉的事情。
少年人的骨骼在并不怎么充足的养分中成长,身形快速抽条,已经有了成年人的形状。可肌肉的形成永远跟不上个子拔高的速度,以至于过分清瘦。
白色短袖的背部拓上瘦削脊梁的痕迹,程淮的胳膊被身旁的高年级学生反剪到身后,大力推搡着他被迫跪在地上。
黑色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宋远章面带微笑地将手指插进他的发。
下一秒用力后扯,少年被他粗鲁的动作带得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眸。
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往日在那些女生面前的礼貌疏离,竟意外地情绪浓重,瞳孔深处划过一丝痛苦和恨意。
“他想反抗。”宋远章的心间浮现出这个念头。
片刻之后,他笑得更和煦一些,凑近程淮的耳边,“告诉你一个秘密,学校的副校长是我叔叔。”
“你只要对我动一下手,”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淮,“信不信第二天你就会因为聚众斗殴被开除?”
——开除。
这两个字是少年的程淮无法想象的。
位于市中心的这所高中有个家长十分满意的名字——育才高中。
他还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夏璇打翻了泡着衣服的塑料盆,白色的泡沫混着染成蓝黑色的污水在地上流淌。
这场猝不及防的麻烦并没有抹去夏璇脸上的欣喜之色。
她将发皱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近乎局促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嗫嚅着从嗓子里挤出声来:“这是好事。”
“你放心去学,剩下的尽管交给我。”她颤颤巍巍地将目光落在程淮身上,有些浑浊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欣慰。
“我知道你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也懂得考虑大人的处境了。但是阿淮,这些本来也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文化并不高的母亲想不出更多的话宽慰自己的孩子,只好珍而重之地嘱咐道:“好好学。”
那天天气很好,微风和煦。夏璇从暗无天日的劳作中抬起头来,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高年级的孩子发育得要更快一些,已经长成了身高体壮的模样。他们一丝不苟地钳着程淮的胳膊,并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在他的腿弯处补了一脚。
程淮吃痛闷哼了一声,表情闪过一丝痛楚。
“开除”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回响,把他心中所有的反抗与不甘集中到一个牢笼里,一点一点,逐渐销毁。
他疲惫地阖上眼皮,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甘地颤动,几乎是认命一般地摆出了一副顺从的姿态。
无论……如何,他不能被开除。
宋远章知道事情成了,抬起头与几个同伙相视一笑,接着用力抓紧他的黑发,俯身凑近程淮,“原来你怕这个啊。”
少年瘦削的身体猛地一颤,竭尽全力遏制住了想要挣扎反击的欲望,兀地平静了下来。
程淮脸色苍白而平静,盯着宋远章的脸,“是又如何?”
“哈。”这种波澜不惊的姿态彻底激怒了宋远章。
他额角青筋暴起,面部肌肉近乎狰狞起来,满怀恶意地说:“怎么就显着你了,谁给你的底气?被那群见识浅的女生吹嘘得不知天高地厚,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拳风呼啸而至,程淮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下一刻宋远章带着怒气的拳头停在了空中,他的关节像是突然间锈住了,难以置信地僵着手指缓缓抚上自己的头顶——
那儿插着一只凭空出现的纸飞机,随着他的动作“啪”地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空气中隐约响起几声憋笑的气音。
少年掀起眼皮,望向纸飞机飞来的方向。
那是个身形清瘦的女生,长发及肩,长了一张让人移不开眼的脸,蓝白色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来。
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地翘着二郎腿,白皙瘦削的脚踝从蓝色校裤下露出一截。
女生眨了眨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没什么歉意地朝宋远章扬了扬下巴,“不好意思了同学,劳烦让下。”
她手里还捏着张薄薄的试卷,低着眼皮慢条斯理地折着新的纸飞机。
宋远章脸色黑如锅底,忍着脾气往旁边挪了挪,视线瞥过身后墙上的靶子,咬牙道:“林涵,我哪里惹你了?”
这女生是他们学校特立独行的一个存在。
她长得漂亮,家里有很有些势力,从不拿正眼看学校里这些拉帮结派的存在。
不爱学习,但态度上却很尊重教学的老师;对待同学不冷不热,从不刻意经营什么人际关系,但偏偏大家对她观感都还不错,只是不敢接近。
最主要的是她身边还跟着几个从小到大的玩伴,都是一帮富家子弟,宋远章并不想轻易招惹,更何况昨天晚上他妈刚拐弯抹角地让他跟林涵搞好关系。
林涵终于舍得给他一个正眼,她下颌微抬,“呼吸。”
装惯了好学生的会长没想到一天能破防两次,宋远章压下心中的怒火,竭力挤出一个假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是玩笑。”女生的长发有些挡眼,她懒散地将垂落的黑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双秀气的眉毛,“你的呼吸,吵到我了。”
宋远章:“?”
她的神情十分漫不经心,脸部线条是近乎冷淡的。虽然隐藏得很好,但骨子里仍有种高高在上的轻慢。
休息室里的灯光闪了两下,宋远章在这光线晦暗下去的几秒思忖了片刻,半响过后,他气急败坏地转身:“我们走。”
人群哗啦啦退去,还伴随着一声震天响的摔门声。
脚步声渐近,程淮缓缓抬起眼睛。
他身上的衣服被扯得发皱,领口被不知轻重的喽啰拽开,额上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黑发,更显得脸色苍白。
与他此时的情态截然相反的是少年漆黑的眼眸。
危险、警惕,像某种受伤的野兽。
女生缓缓蹲下身,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视线在少年身上逡巡片刻,随即捏着试卷轻拍了两下他的脸,“程淮。”
她淡淡道:“我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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