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念奴自外走进来,欠身行下一礼。
“县主,人到了。”
听到声音,李绥偏首整理了衣裙,平静道:“请进来。”
当念奴再入内,身后正跟着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五官并非美人模样,可看起来却是令人分外舒适。
“县主——”
眼前的女子恭谨地行下一礼,李绥唇畔微笑,抬手道:“请坐。”
话方脱口,寂静的屋内便响起了细微的衣裙声,只见眼前的人骤然沉沉跪地,竟是恭敬地行下叩拜大礼。
“云岫谢县主大恩。”
李绥闻言,示意念奴扶起,然而这个清瘦的女子却是坚定甚至是执著地跪在榻前,将额头深深触在地砖上,烛火下,女子的容颜忽明忽暗,身形微微颤抖,却丝毫不显柔弱。
下一刻,女子努力抑制地哽咽声自寂静中传来。
“若非县主为我脱去乐籍,送来良药,如今我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又如何能救得弟弟的命,云岫虽性命微贱,但定会倾尽全力以报县主恩德,为我,也为弟弟,请县主受我姐弟一拜。”
“你的祖父我有幸见过,是这宫墙里难得高义之人——”
念奴闻言看了一眼李绥,不由沉默地收回手,下一刻,榻上少女缓缓走了下来,轻轻蹲下身,不在乎落在地上的裙尾,只是温柔地伸出双手扶起眼前的人,却能明显感受到手中那个人的手臂微微僵滞,似乎极力克制什么。
“他的后人自是清白出身,何来微贱之说。”
当这句话传入耳中,便如一纤纤玉指轻轻拨动了落满浮尘的琴弦,浮尘缭绕,琴音清澈。
这些年来在旁人的践踏下,卑贱这两个字她已听得太多,未曾想不知不觉竟也会成为她自己的习惯对答。
“在这乱世之中,女子便如浮萍,遇到世间不公,我们能做的,便是努力活下去,有尊严的替自己,替爱我们的人活下去。”
李绥的声音低而温柔,却是循序渐进,深入人心。
当云岫怔愣抬起头,看着眼前明明比她还小上两岁的娇美娘子,此刻一双美眸却是含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鼓励,只见她轻轻用指尖拂去自己眼下的泪水,而那句“努力活下去”就那般钻入耳畔,深深地触动到了她的心。
云岫不由在想,曾几何时她也是出身医香世家,然而一夕之间,身处太医署的祖父因为卷入宫廷争斗而被诛杀,她和家族便由此落败。
即便后来入了平康坊,因为容貌寻常,性子刚烈,她更是沦为了乐坊中最为下等的婢子,任人侮辱打骂。
这些对于她而言,或许早已麻木了,可当她怀着一身医术,看着重病将死的弟弟躺在湿冷无一物的床上,却是无药可医的那一刻,那时她才真的觉得,自己如同沧海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粟,只待人轻轻一捻,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无助,甚至是无用。
若无眼前的人李绥,他日这长安不过是多了她和弟弟的两幅枯骨,半点也留不下什么。
“从前你和你幼弟的人生握在旁人手里,今后她只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感受到李绥手中轻柔的力道,云岫随着站起身来。说罢,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云岫随之看去,只见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竟是广陵的一处房契,和一封前往白鹿书院就学的推荐信。
在云岫震惊的眸光中,李绥将两样东西递到云岫冰凉的手中。
“你若愿意,日后与你幼弟换上新身份,这些并上盘缠,足够你的弟弟去往白鹿书院求学,将来也足够你们姐弟安居广陵,平安一生。”
听到这里,云岫几乎是毫不犹豫,当即拒绝道:“县主大恩已然无以为报,我们姐弟如何能再受县主这般——”
感受到面前的人想要推拒,李绥却是倏然松开了手,云岫诧异时,少女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落在了她的耳畔。
“你当得起。”
话语方尽,眼前的李绥缓缓退后两步,在念奴都未反应之时,忽然伸出双手至于前,一举一动端正恭谨,竟携着让她也为之敛色的郑重,随之少女深深地弓腰行下一礼道:“李绥求先生救一人性命。”
话语落尽,李绥身旁的念奴也连忙恭敬行下礼来,
这一刻,
窗外明月依旧,
屋内烛火微摇,
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那惫懒的虫吟声。
云岫面对眼前这一幕,不由怔楞了许久,
许多年后,这一刻仍旧落在云岫的脑海中,她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初见,为何能教她为之触动。
后来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似乎恍然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那句满含笃定的“先生”。
亦或许,是受尽世人冷眼,侮辱,经历过最绝望的一切后。
突然来了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尊重与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许就是那般了吧。
……
这厢,一女子行色匆匆朝岚皋院走去,刚至杨延平日歇息的小院廊庑下,贴身侍奉杨延的长随溪谷连忙迎上来。
“耽搁姐姐今日回去探亲了,都怪我们伺候的不好。”
当走至灯下,溪谷便看出九歌应是仓促赶回来的,只见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她今日却是跑的钗环微微掉出半截儿,鬓边发丝也没往日利落。
“无妨,郎君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九歌最为担心的问话,溪谷顿时丧下脸来,也是颇为难过道:“想必刚刚派人请姐姐时,去的人已经跟您说了,自今日击鞠场回来后,郎君便关在屋子里连一粒米都不肯进,酒反倒是吩咐我们送了不少,咱们好不容易进去劝慰两句,都无济于事,只能请姐姐您了。”
说到这儿,溪谷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九歌身上道:“您知道的,我们挨骂倒无什么,只是今夜这般样子若是再让太尉知道了,只怕郎君又得一番申饬,我们实在是不忍心——”
“你先派人把醒酒汤热着,再吩咐院里的小厨房做点开胃的小食来。”
说罢,九歌一边快速整理仪容,一边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去,待门再一次掩上,九歌几乎能察觉到醉人的酒气从灯火斑斓的里屋传出来,当她走在湘妃竹帘处,透过缝隙便能看到往日温润如玉,笑容和煦的男儿此刻颓然的坐在侧门的台阶上,对着那一轮明朗的月色,独自手执酒壶不要命的饮着。
仿佛这般,便能冲淡心底压抑堆积的愁绪与苦楚。
“郎君——”
九歌压住心下的心疼与难过,努力扬起几分安慰的笑,试探出声。
当话音落下,那个背影微微一怔,下一刻便见杨延侧过头来,看到自己时眸中瞬间化开温柔,将她无声包裹。
“阿蛮——”
九歌闻言背脊一僵,只觉得一种道不出的情绪堵在胸口处,闷得慌,却是咽不下半分。
“阿蛮,你来了——”
杨延眼眸微醺,步履摇晃而急促地站起上前来,几步上前来一把将九歌牢牢揽入怀中,手中紧紧环住她的双肩,欣喜的仿佛从前那个射中一双大雁,被太尉欣慰赞赏的少年郎。
“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知道的,今日我不是要与你争吵的,我只是——”
看着眼前的男子着急地解释,九歌觉得险些要落下泪来,然而化在嘴边却是再温柔不过的劝慰话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杨延似乎看到了久违的希望,眸中竟不由泛红,将怀中人紧紧锁住,话语缠绕着蒲桃酒缠绵的气息吐在九歌耳边。
“阿蛮,我错了——”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再如今日那样像陌生人一般看着我好不好,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从我知道阿娘想将你嫁给我时,我高兴了好久,好久,我知道,你那样耀眼原该配得更好的男儿,可我却是禁不住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从前杨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于我是枷锁,是桎梏,可当这样的身份可以让我留住你时,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为这个身份感到庆幸,庆幸是我,不是大哥,也不是三弟,只能是我——”m.ýáńbkj.ćőm
当听到杨延近乎卑微的道歉,将这些她看到眼里,却从未听到过的真心话都说的干干净净时,九歌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纸人,此刻蒲桃酒独有的酸涩清甜的味道,缠绕着屋内异常香腻的熏香将她死死裹挟,让她感觉到无法喘息的窒迫。
“郎君,我是九歌——”
感受到怀抱自己的人微微一楞,九歌苦涩一笑,双手紧了紧,努力抑制住回抱眼前人的动作,反轻轻将之推开,勉强笑出声道:“奴婢这就去请县主来——”
说罢,九歌行下一礼,方要转身离去,却骤然被身后人从后死死环住。
“不,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听到男子仿佛要失去至宝般惊慌失措的声音,九歌觉得一颗心仿佛正被人握在手里揉碎,捏成灰烬。
“我会娶你的——”
当男子独有的气息暧昧地触到自己的耳边,脸颊时,九歌身子猛地一个战栗,下一刻,她便被转过身子,猝不及防地撞入那个温柔如玉的眸子,眸中的爱惜和热切仿佛一张网将她牢牢锁住,让她跌入其中,再难冷静。
“我会娶你的,阿蛮,我一定会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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