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里,众人皆尽兴而归。李章本早已吩咐人备好了杨皇后的寝房,熏好了香,但在李绥的软磨硬泡下,两姐妹终究还是宿在了无竹苑李绥的屋子里。
深夜寒凉,月上柳梢。杨皇后与李绥在宫娥和婢女的侍奉下梳洗后,又对弈了几番这才上了床榻。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听着耳畔李绥絮絮说着话,杨皇后只觉得难得的安稳放松。
“阿娘喜欢琼花,阿姐喜欢余杭,待到暖和些,阿耶、阿娘、阿姐,还有我,咱们一起去游江南,好不好——”
听到李绥的提议,杨皇后眸中顿了顿,笑着侧首,便看到一双期冀又乞求的目光,不由脱口道:“人人都去了,那赵翌呢?”奇书屋
“大婚过后,他便要回西域,只怕是享不了这个福气。”
说罢,李绥放在被褥里的双手又扒拉住杨皇后的手臂道:“烟花三月下杭州,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阿姐就去罢。”
见身旁小娘子难得这般孩子气的缠人,杨皇后无奈笑道:“好了,好了,只是今岁你方出阁便出远门可不好,待到明年——”
“那好,那就说好了。”
还不待自己说完,杨皇后便听到身旁李绥继续啰嗦地计划起明岁出游的行程,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要经过哪些地方看哪些景,一字一句描绘下倒似是见过一般。
听着李绥兴致颇高的话语,杨皇后不忍打断,只温柔笑着,黑暗中的双眸却是隐隐泛着黯然,还有说不清的惆怅。
不知是白日里放肆后的疲惫,还是因着身旁李绥的陪伴,杨皇后竟是难得的一夜无梦,待到醒来时已是睡到了大天亮。
透过少女床前的纱幔,杨皇后看到了熹微的晨光,轻一侧首便看到了小娘子恬静而美好的睡颜,满室温暖中,杨皇后不由探出手来,轻如点水般摩挲着李绥的脸颊,清晨的肌肤软软的,嫩嫩的,犹如破壳的鸡蛋般,看得杨皇后唇边一笑,心里却是舍不得极了。
“阿姐,要捏破了——”
静默中,小娘子犹带慵懒的声音朦胧响起,好似一只猫儿般可人,看着李绥睁开惺忪的睡眼,杨皇后笑话道:“要嫁人的人了,还睡到日上三竿不肯起,日后御陵王下朝归来,怕是等不到你一同用午饭了。”
说话间,李绥哼哼着翻了个身,适才全然睁开眼道:“反正起来了也没什么要做的,到时候府里又没有姐妹陪我,我也只能日日去宫里叨扰阿姐你了——”
听到此话,杨皇后眸中些微失神,就在此时一个轻轻柔柔的触感忽然贴在脸颊上,看着身边的小娘子如小时候一般腻在她身边,杨皇后却是忍不住叹息道:“我私心里只盼你这一辈子都能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去想。但阿蛮,阿姐更希望你日后能与赵翌夫妻同心,琴瑟和鸣,成为彼此的爱人,亲人,共同去开辟你们的天地,过你们的生活,成为彼此的支撑和依靠。”
听到杨皇后的话语渐渐变得认真不似是打趣,李绥正要张口问什么,却是听到门外响起了迦莫的声音。
“殿下,郡主,陛下来了——”
此话一出,杨皇后和李绥皆是一惊,但很快又明白过来。
昨日杨皇后便回到了长安,即便再轻车简马,消息也总会传到元成帝那,看来,元成帝今日这是听政一结束便跟着李章一同出宫来迎接她了。
“梳洗罢。”
听到杨皇后的回音,迦莫她们很快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伺候杨皇后和李绥收拾妆扮后朝正厅走去。
姐妹二人尚走在廊下,便听到了熟悉的笑声,待软帘一打,二人方一走进去。坐于上首,一身常服的元成帝立即循声看过来,目光触及到杨皇后时便再也看不到旁人,欣然起身上前,眸中满是久别重逢的高兴与欣喜。
“虞娘。”
“殿下——”
“表兄。”
看着面前的杨皇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气色,元成帝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此刻只激动溢于言表地握住杨皇后的手急着道:“昨日听闻你回长安,我便想来接你回家,但姑父说你们兄弟姐妹们正热闹着,我才苦苦等了一夜——”
看到元成帝如此着急忙慌,苦思久等的模样,连一旁的李章也不由笑了。
“陛下、殿下若不介意,便留在府里用些早饭罢。”
听到李章的提议,元成帝自是不推却,杨皇后也是颔首便应了。
一顿饭下来,元成帝如同小别胜新婚一般对杨皇后愈加关怀备至,身为天子亲自为杨皇后布置喜欢的菜肴,挽起袖子替她添汤,这一幕幕看得李章甚是欣慰,众人更是瞠目结舌。
可在李绥的眼中,却早非如此。
直到父女二人亲自送帝后两人到了正门处,看着杨皇后李绥只觉得分外不想丢开拉住她的那只手。
“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好好用饭,等着做咱们大周最美丽的新娘子。”
听着杨皇后的嘱托,看着杨皇后眉眼温柔的笑,李绥点了点头,便看到一旁看着她们默不作声的元成帝上前握住杨皇后的另一只手与她笑道:“待到你大婚那日,我便与你阿姐一同出宫来参加你和御陵王的盛大婚礼。”
随着车轮碾压石板发出的细微声响,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李绥听到了身旁的父亲发出了难得的感叹。
“好在,陛下对虞娘是好的。”
好吗?
李绥心下在想,元成帝对阿姐的确是有情,因为阿姐不仅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第一眼便入了他心里的人,年少时的喜欢总是不同的,所以李绥相信元成帝对阿姐的好并非作秀,并非刻意,而是发自肺腑。
可那又如何呢,再如何浓烈的喜欢,在掺杂了这些年的利益和争夺后,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纯粹,而今的这份好里,除了爱,有的还是补偿、歉疚。
这些,都是拿他们二人孩子的命换来的。
若是阿姐知道了这一切,那么元成帝对她的每一份体贴和关怀,无疑如一把刻刀在一次又一次划破她的心,告诉她这份爱上面覆盖了多少血腥、丑陋和心酸。
阿姐那样一个骄傲容不得一粒沙的人,如何能忍受。
马车上,元成帝如同失而复得般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不曾放开,听着元成帝一如往常般温柔缱绻地与自己说话,杨皇后却是丝毫也未听进去,只是强忍住无数次想要抽出手的冲动,如同煎熬般回到了立政殿。
看着立政殿一切都如常,温暖的熏香,鲜亮的插瓶,好似她离开只是昨日的事情。
可只有她知道,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从前,这里与她而言是她的家,是她和陈玄的家。
而如今,这里早已成了会吞噬她,让她不得自由的深渊。
“虞娘?”
元成帝的声音打断了杨皇后的思绪,回神时撞到咫尺间元成帝担忧和探询的目光,杨皇后不由紧攥手掌,疲惫地避开道:“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可是病了?”
说罢,元成帝便探手以手背贴上杨皇后的额头,就在杨皇后本能地想要避开时,承德的声音却是适时的响起。
“圣人,尚书令和弘文馆的学士们到了紫宸殿,说要求见您。”
谷螶</span>元成帝闻言侧眸看过去道:“有何事?”
“回圣人——”
承德说到此,犹豫地觑了眼元成帝身边的杨皇后,随即出声道:“尚书令是来献上贞顺贵妃的诗集。”
此话一出,元成帝眸中些微不快,这厢虞娘方回宫,上官稽便急不可待地献上诗集,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尚书令既是有事,四郎便去罢。”
听到杨皇后温柔的声音,元成帝回过头来,颇为愧疚的包裹住她的双手道:“既是劳累便休息休息,若不舒服便使人唤孙仲来,我去去就回。”
看到杨皇后一笑,元成帝适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手,起身时吩咐了一众人侍奉好杨皇后,这才离开。
而也是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杨皇后的笑却是一点一点弥散,再也牵不起来。
是夜,再次回到众人簇拥的生活中,杨皇后只随意用了几口饭食便再也没了胃口。
当元成帝赶来时,便瞧着杨皇后早已卸下钗环,此刻犹如清水芙蓉般,静静靠在榻上看着书。
“看得什么?”
温热而暧昧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扑袭入耳后,原本出神的杨皇后顿时身子微僵,感受到腰被一双温柔的手从后牢牢锁住,杨皇后捏着书卷的手轻微一紧,随即出声道:“随意看看罢了。”
听到回音,元成帝孩子一般将头靠在她的肩膀处,轻轻在她耳后摩挲,语中放松而慵懒地“嗯”了一声。
“原本以为没有你的日子,我至多能撑上三五日,但没想到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便撑不住了——”
说到这里,元成帝不由埋首于杨皇后的肩胛处顾自一笑,语中带着无奈与可怜道:“每日里除了御门听政,批阅文书,我便像失了魂一般,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想去找你,想看看你在做什么,想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那时起,我才知道是我高估自己了。”
说到这里,元成帝情不自禁地将唇温柔覆在杨皇后的耳垂处,犹如痴缠的奶猫一般道:“虞娘,原来我一刻都离不开你——”
听着元成帝缱绻的情话,杨皇后凄恻地阖上眼眸,却是无语凝噎。
微漾的烛火下,元成帝已是逐渐情浓,左手仍旧温柔揽住杨皇后的腰,右手已是顺势滑下将她手中的书卷随手放至一旁,唇畔犹如雁过留痕一般落在她的肩胛,一路攀升至她的脖颈耳后,眼眸沉醉,语气低沉而沙哑道:“虞娘,答应我,这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感受到那只手轻而自然地撩开自己身上的外衫,渐渐探至腰间系带处,系带解开的那一刻,随着那只手若有似无地游走,杨皇后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的心都要推出来。
只听“啪”地一声,杨皇后猛地按住元成帝的手背阻止了他的动作,就在元成帝诧异时,面前人已是转身伏在床沿边干呕不止。
“虞娘!”
这一幕惊得元成帝心下一慌,连忙倾身去扶,感受到元成帝的触碰,杨皇后本能地想要避开,却又因为五脏六腑的翻涌而没有了力气。
“殿下?”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迦莫,元成帝见杨皇后痛苦异常的样子顿时紧张的要唤太医,却是被努力抑制住的杨皇后拦了过去。
“怎么样?如何?”
眼看在迦莫的服侍下饮了水,元成帝仍旧担忧地出声询问。
待到迦莫退下,杨皇后缓缓摇头道:“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看到杨皇后分外疲惫的模样,元成帝上前一边体贴地扶着她躺下一边叮嘱道:“明日还是让孙仲与你看看罢。”
此刻的杨皇后实在懒怠于再说什么,便不再执着,只点头嗯了一声。
待到屋内的烛火被熄灭,寂静中元成帝也躺了下来,双手再一次从后揽了过来。
察觉杨皇后想要拨开他的手,元成帝既心疼又好笑地道:“放心,我不会扰你的,好生睡吧。”
说罢,元成帝细心地用手去探,直到确定她的被子掖好了,适才再次环住她。
“贵妃的诗集如何。”
黑暗中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将神又凑近了些,适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做得很好。”
“那你如何赏赐那些功臣?”
话音落下,元成帝仍旧闭目假寐道:“赏赐的恩旨已下去了,或是加官,或是赏下金银。”
听到元成帝并不在意的回答,杨皇后默然看着眼前的黑暗,再一次问道:“那上官娘子呢。”
这一刻,元成帝渐渐睁开眼睛,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杨皇后,却是一时难以回答。
“贵妃母子的离去,于尚书令一族太过沉痛,不论是贵妃,还是尚书令,他们于朝堂后宫都有着经年累月的功劳,所以——”
“封上官娘子为贤妃吧。”
“虞娘?”
听到元成帝的紧张,杨皇后笑了笑,眼中没有丝毫情绪,语中却是平静道:“我并非气话,也非玩笑。”
“上官一族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都是朝之重臣,是你的左膀右臂,唯有安了他们的心,才能君臣一心。”
听到杨皇后为他绸缪的这一番话,元成帝的心下大为震动,而这一刻,愧疚之心也犹如洪水一般冲开关闸让他几乎难以面对。
“我陈玄这一生能有你,夫复何求。”
良久,听到元成帝埋在她身后动容感慨,杨皇后的眸光却是分外平静。
她很清楚,无论她应还是不应,上官氏都会入宫,那她又何必多言。
更何况,如今的她,对身后的人,早已心死。
一个死了心的人,是不会有痛的。
甚至是连恨,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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