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世代为朝廷重臣,作为先皇还在世时就辅佐身边的臣子,他也曾年轻气盛,桀骜不驯,认为世事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可是,当他的孙女病重得即使撒手人寰时,他上求如来,下跪菩萨,终日到处求神拜佛,当我醒过来后,自此,他每年都会特别上心祭拜之事,有时甚至亲自操办。
在他看来,我这条命就是鬼神慈悲为怀,还给他老人家的。
我本来也不信这些的。
但若是不与之挂钩,又要如果解释我上辈子的事呢?
……是的,上辈子。
我太笨了,只能这么区分自己醒来后全然不同的世界。
我曾经叫做李朝阳,我的父皇是豊朝的皇上,我的兄长是豊朝的太子,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和妹妹,我是豊朝唯一的公主,可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因咳喘之症去世了。
那份记忆太过沉重,也太过清晰,仿佛前脚刚因刻骨铭心的病痛阖眼,后脚就在陌生的宫院床榻上如梦初醒。
我这一世来得莫名其妙。
一点防备都没有。
死寂般的黑暗被眼皮拨开,窗外的日光照亮细碎的尘埃,五岁那年,我躺在床榻上茫然地眯了眯眼,看见眼帘中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在哭。
对于第一次见的人,我本该先问他们是谁的。
但当时,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幅可怕的光景。
所有的人在我眼中,无疑都是扭曲的。
他们暗色的衣物,因悲痛而皱起褶子的脸,还有滴下来垂烫我指尖的热泪……我干涸的眼珠子骨碌碌转,那觉得视野中的人有一瞬间不能称之为人,仅仅是由几片色块组成的画面。
我开始觉得害怕,下意识从那里面寻找熟悉的人。
可是,记忆中的身影不复,我空白地张了张嘴,某一刻,不知是谁注意到我醒了,刹那爆发出一声夹杂着哽咽的笑,以此为点,三三两两的人俯下身来,所有陌生的脸开始放大,然后变得清晰。
就此,我迟钝的感官终于被刺激,就像惊雷窜上背脊,我麻木又恍惚的神经被彻底激活,我微微瞪大眼,脑子一空,恐惧地尖叫出声,同时胡乱地挥动手脚,甩开那些人想来触碰我的手。
对此,所有人都用错愕的目光看着我。
我在那些眼神中更加惊惧,尖叫得更加大声了。
“朝阳?”
“你怎么了?”
有人试图靠近我,小心翼翼地安抚我。
“是哪里疼吗?你哪里不舒服?”
有人想要拥抱我,我却钻出人隙,在须臾间发疯似地逃跑了。
那个春日,我平生第一次被人呵斥了。
上一世,作为公主,作为我父皇唯一的女儿,我的父皇都没有骂过我一句。
就算是我有一次玩闹似的穿了他最讨厌的胡服,他也没有凶过我。
可是,我离开他后,就被一个宫人狠狠地骂了。
因为我撞到了他口中的二殿下,因为我狂悖的言语。
那个宫人生气又错愕地骂我是哪来的疯子,说在宫中说那话可是大罪,当即就要拖我去治罪。
那一瞬,过去的记忆突然变得非常遥远。
恐惧和眼泪让残酷的现实变得万分真实,我想要逃跑,却被人挡住了去路,我眼泪哗哗地又落了下来,感觉眼帘中的人被水光晕得模糊不清。
而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只是站在人后,我看不清李承泽那个时候的表情,只知他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惹出的闹剧。
某一刻,四周突然寂静下来。
就像浮冰冷凝,所有人都惊惶地伏下身去,徒留我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我转身向后望去,见一身金纹黑袍的男人从廊后走来。
我听所有人尊称他为陛下,那人听罢挥了挥宽大的袖摆,面上不算冷峻,但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那抹影子走到了我的面前来,刹时,就觉得好似一座巍峨大山压了过来。
但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抬起头去望他。
老实说,我当时并不害怕,反倒觉得心安。
我看着眼前那抹模糊的身影,记忆中父皇一身漆黑的帝袍与之重叠,我在那一刻踮起脚尖,朝所有人跪礼的人张开了双手:“陛下……我累了……”
就此,怪异而死寂的空气凝结。
但那人仅仅一愣,就安静地抱起了我。
于是,他成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信任的人。
……
作为讲故事的人,我实在不太合格。
那个故事没有结局,仍在继续,我也不知道它会怎么发展。
好在听的人并没有催我,当我说自己讲累了的时候,范闲便笑了笑,让我今后再慢慢讲给他听。
我也笑,我问他:“那你的《红楼》什么时候继续写呀?我还等着结局呢。”
他一愣,像怕我失望似的,迟疑了一会,才偏过头来,然后像同我说一个秘密似的,小声地告诉我:“其实《红楼》没有结局,写这本书的曹先生在完笔之前就去世了,我所知道的结局是别人续写的。”
我一听,顿感遗憾,好奇地问他:“那在那个结局里,宝玉和黛玉成为夫妻了吗?”
闻言,他又安静了几秒,笑着问我:“你希望他们在一起吗?”
我自是希望的呀,他们相互爱慕,怎么会有人不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可是范闲使坏呀,他眸子一眯,两颗黑玉般的眼珠镀了晶亮的火光,像剔透的琥珀,迸发出一种令人遐思的柔意:“那我等故事讲到了那里再告诉你。”
我觉得范闲真是卖关子,但我并不恼,心中反倒稍稍有了期待。
明明是想讲故事给范闲解闷的,到头来却又是他给了我新的东西。
抱着那样的期望,我倚着范闲的肩头睡着了。
在我们前面的火堆明亮,温暖,我指尖和脚边的寒意像潮水一般,随着摇曳的光亮褪去。
少年人帮我掖紧披裘,等到起了微风的时候,他就将我半个身子抱进怀里取暖,还轻声唤我,问我冷不冷,要不要进马车。
我听得迷糊,只是发出了两声无意义的嘟囔。
他被逗笑了,将我又抱紧了些。
在范闲怀里,我睡得很沉,没有做任何梦。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抱进马车里的,只知自己被唤醒时,还是夜半。
唤醒我的人是南衣。
他好像不想吓到我,也不想惊动车里的另外两人,所以轻轻拍了拍我的身子。
车厢里没有点火,光线暗沉,半蹲在窗边的男子一身黑衣,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我只能隐约瞅见他的轮廓。
即便如此,我依旧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如既往的沉静。
南衣敲了敲窗檐,示意我下车。
我虽不知为何,但还是起了身。
这个过程我尽量轻手轻脚,没有惊动京姨和昏迷的沈姑娘。
南衣先一步出去,随即站在车厢边,像抱小孩子一样,将车上的我一把抱了下来。
车外寂静得很,车队都已歇下,早些时候燃起的火灭了大半,只留几堆在远处的边缘照明驱兽。
我一只手轻轻搭着南衣的肩,青年的动作极轻,比风吹过草叶发出的窸窣声还要细微,若非我被他抱着,我都怀疑他只是夜里林间一阵缥缈的雾。
可是他抱着我的臂膀很有力度,我觉得安心,不禁垂下眼睫,困倦之意再次袭来。
等到了车外,南衣依旧没有放我下来,当下,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动静,他甚至抱着我绕到车后走远了许多,直到我发现他开始往林后的一条阴僻小道走,我才附在他耳边轻声问他怎么了。
起初他没有回答我,脚下也依旧没停,但我并没有追问,而是耐心地等待。
终于,在几秒后,我才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我们得离开这里。”
我一愣,轻声问他:“为什么?”
闻言,他脚步一顿,黑夜中,眸子偏来对上了我的目光。
老实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感受到了其中一种无言的执拗和偏执。
对此,我避开了他的眼睛,反倒在下一秒转头,越过他的肩,向断壁石垣的位置望去。
在那里,范闲所在的地方,只剩微弱的火星。
漆黑的苍穹之上,名为天狼的星星还在闪耀。
我觉得脸颊被夜晚的寒意浸得冷凉,耳边,属于南衣的声音正在和我说,这片林外不远的地方有许多士兵候着,从身着的盔甲看来,并不属于我们所知的任何势力,大概是私兵。
养私兵可不是小事,那是可以砍头的罪了。
那么,他们属于谁的呢?
一时间,我只想到了几个时辰前见到的谢必安。
对此,我轻轻攥住南衣的袖子,对上他的目光,认真地问他若是那群私兵袭击使团,有几分胜算。
南衣没有说,他喉头微动,陷入了沉默。
看来这个答案并不乐观,我们心照不宣,最终,抱着我的人发出了轻轻的声音:“你可以逃跑。”
他说:“大家都允许你逃跑。”
平静得惊不起波澜的声音,在寂寥地述说着:“而我会保护你……”
我却笑了,问他:“那我们之后要去哪里呢?”
他说:“哪里都可以。”
“你在哪,我在哪。”他又重复了那句话:“我会保护你……”
“可是……”
我却在盛大而宁静的黑夜中笑道:“我不想再逃跑了,南衣……”
就此,一阵死寂的沉默。
我听到了来自他胸膛的鼓动,他低下细密的眼睫,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我却觉得他难过似的,垂下了眼泪。
世界似乎一瞬间变得万分清晰。
好半天,我才听到他用近乎请求的声音说:“不要像她一样……”
不要像谁一样……?
这一瞬,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个答案。
南衣,你曾经想保护的人是谁呢?
你是不是在遇见我之前,也想带着谁一起逃跑呢?
她是不是就是你在等的那个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呀?
我的呆子大侠那么厉害,你有保护到她吗?
为什么你现在没和她在一起呢?
伴随着这些困惑,须臾间,我还是没忍住,轻轻拥住了这个沉默的人,连同他揣在怀里的剑。
……你还能等到她吗?南衣……
……
“不能。”
“能。”
“不能。”
“能。”
五岁那年,我摘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坐在宫里的石阶上将上边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摘掉。
身穿一袭鹅黄色衣褂的宫女忙里偷闲见着我,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
我认真地回答她:“我在看自己还能不能回家。”
言毕,我的眉头瞬间蹙得老高。
因为我手中的花枝上,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了,而它象征的答案是「不能」。
那让我在顷刻间哭出声来。
记忆中,笑起来有着梨窝的人略显惊慌,赶忙哄我:“不哭不哭,您当然能回家了,顾大人很快就来接您了!”
可是我依然哭。
我哭得那么伤心。
“我回不了家了!”
……
南衣带我走的小径,能绕过那群私兵的眼线。
这是他说的。
可是,我并没有打算走。
我在黎明时分举步走向了范闲。
远方天光破晓,林间鸟兽翕动,我没有理会在一旁闭眼的言冰云,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个少年人的身边。
眼帘中,他抱着一把剑,着衣而眠,那总是扬着笑的脸庞似乎被晨间的微霜打得冷硬而苍白。
“范闲……”我轻声唤他。
我知道他很快就会醒,因为他根本没睡沉,明明是习武的人,可是现在抱剑的姿态却像个正在挣扎警惕的小孩子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不安。
果不其然,在我还没唤他第二声时他就醒了,还是被惊醒的。
刀鞘猛地喀在地上,像做了噩梦一般,少年人大口大口地喘了两声,攥紧我的手就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正欲抬头望天回答他,就听言冰云平静的声音先一步传来:“不知道,反正不早了。”
闻言,他似是惊惶地看了眼天色,立马起身,拉着我就快步往外走,一边大喊:“高达!整理队伍!准备上路!”
可是回答他的是高达从石壁后沉默着退出来的身影,他正被人用利剑横着颈项,剑的主人赫然是一身白衣的谢必安:“没错,我就是来送你上路的。”
与此同时,许多黑衣蒙面的私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这一小块地方,很显然,短短时间内,这群人已经控制了使团里所有的人。
见此,言冰云执剑起身,站在范闲身侧,范闲则是将我挡在身后,拔出了手中的剑。
谢必安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只是直直看向范闲,冷冷问他:“考虑了一夜,你的选择是什么?”
可是,先一步出声的却是我:“二殿下想要做些什么?”
闻言,范闲似乎偏头想来看我,谢毕安也终于注意到我了,淡声道:“没什么,殿下看重小范大人,只是希望在诸位回京前,能与他推心置腹一番,感受殿下的拳拳诚意,成为殿下的助力。”
此言一出,我其实并不惊讶。
不久前我已经想到了谢必安此行前来的最坏可能。
我知道李承泽和太子都想拉拢范闲,但李承泽并不是急于求成的人,相反,在很多事情上,他的耐心极高,可现在他竟真的用这般方式逼迫范闲,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事。
对此,谢必安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对范闲说:“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若是小范大人愿意投靠二殿下,我们便护送使团一路归京,但若是你还一意孤行,那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闻言,我下意识攥紧了范闲的袖子,紧张地挨紧了他。
说不害怕其实是假的,在这之前,我曾经想过,若是范闲终有一天必须择一方而栖,那我还是希望那人会是李承泽。
但我万万不希望是这样的方式。
同时,我也不知道范闲会不会答应,若是一般人的话,定是要选择活下去而先答应下来的……
可是,我刚这般想,就听范闲轻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对不起,朝阳。”
他唤着我的名字,情绪并没有多大的起伏:“我不会投靠他的。”
执剑挡在我身前的人没有回头,但是我好像能想象到他说这话的表情,必是坚定又决然。
天光渐亮,云影在林外翻涌,我看见落叶飘在他降紫的官服上,空气中好似升腾起一股黛青色调的雾霭。
其中,他近乎寂然的声音在说:“他和长公主是一伙的,牛栏街刺杀就是他的手笔。”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了。
如果范闲没说错的话,那当初是他要杀范闲,滕梓荆也因此而死。
这件事一直都是范闲心中的一根刺。
为此,他不惜与长公主斗都要报仇,现如今又怎么可能愿意投靠李承泽?
伴随着这个想法,我听到范闲还在说:“不仅仅是因为滕梓荆……”
于是,牛栏街当时破败的画面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那鲜血与火交织的光景中逐渐变冷,少年人几近破碎的眸光在时光的尽头差点熄灭。
就此,脚下似乎又开始钝痛了,我恍惚地想起自己当时也途经了那里,若不是因为在醉仙居摔了一跤耽误了些时间,我的马车定是也赶上那一趟了。
这一刻,我倏然觉得那个人有了些许陌生。
但奇怪的是,我既不觉得难过,也不感到生气,只是轻轻垂下了眼睫。
挺好的……
我想。
同时,我倏然觉得莫名其妙的释然。
我的命在他眼中早已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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