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让我别哭。
“笑一笑……”
他让我笑一笑。
“你笑一笑……”
“我觉得,天就亮了……”
……所以,我决定不哭了……
……
我不知道范闲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明明自己已经身受重伤,都已经快要死了……
……为什么还有心思安慰我?
以此为点,我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懦弱的侥幸,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到能令我安心下来的端侃。
例如他现在受伤其实是骗我的,就像说书先生口中的绝世大侠一样,很快他就能跳起来告诉我他一点事也没有;我希望他其实是游刃有余的,面对此等困境,他那么聪明,说不定已经铺好后路,言冰云会突然刺他也许是他俩商量好的一出戏……
我试图用这些没有依据的想法来解释他近乎荒唐的言语,可是,当我低头垂眼望进他的眼睛里时,这一刻,我近乎空白。
就像所有的妄想都被他眼中蔓起的笑意击碎似的,我在这一瞬间突兀地意识到,这个正站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的少年人,这个自己浑身是血却还叫我别哭的人,他对我的安慰,仿佛是出于灵魂的本能——不带思考,也不附有任何重量的算计,超越疼痛,超越生死,超越一切。
就此,我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柔和的风拂过我淌着眼泪的面颊。
它像流水一般穿过我的五指,我抓不住,却能听见那柔软的风声——它的温度、它夹杂着草叶林露的气味,它穿过我的发丝时温软的触感……原来,范闲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无处不在的风一样,无形又柔和。
对此,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因为我竟在须臾间真的笑了起来。
当最后一滴眼泪砸在他脸上时,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睫湿漉漉的,有些沉重,但我努力扯开一个柔软的笑,轻声告诉他:“天已经亮了,范闲……你看……”
伴随着我的话,眼帘中,薄云缠绕,天际边满海金波。
浸润灰蓝天幕的晨曦轻轻摇曳,穿透了稀疏的云层,从层层叠叠的林间过滤而来。
我迎着它,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
如同满目飘摇的金麦一般,划破黎明的朝阳弥漫在寂寥血色的秋日,像水流一样,舒淌,漫漫,流动于天地之间。
也是这一刻,林间外的晨光仿佛尽断倾落下来,越过我的发梢,坠进他涣散的眼底。
耀眼的光亮盈满了他的瞳孔,就像往日那般明亮,温暖的阳光遍布范闲的脸,我看着他失了血色的面容好像终于有了些许温度一样。m.ýáńbkj.ćőm
其中,他的眼底好像有绚烂的色彩碰撞,天边流动的云絮携着最后消弥的星光,从林间的边缘倾倒而来。
而他如同安心一般,轻轻笑了:“我看到了,朝阳……”
随着最后的话音落下,范闲轻轻阖上眼,其沉重的眼睑耷拉下来。
少年沾血的五指搭在我的手上,我感觉着属于他的重量,但方才所有的慌张却仿佛全然平静下来了一样,我仰头对谢必安说:“谢必安,我要大夫。”
我目光朦胧,没能仔细看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言冰云刺范闲那一剑他必然也是没想到的。
我不想现在这个关头说任何无关的事,甚至连去诘问言冰云都无暇,而是对谢必安认真说:“让车队里的大夫过来给他止血疗伤,不管范闲刚才说了什么,现在的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反抗不了你和二殿下,你们大可先放心一点,但他若现在真死了,事后陛下和鉴查院一定追究,到时对谁都不好。”
相比我,谢必安这位九品剑客早就冷静了下来,但他安静地听完我的话后,嘴上却是先极冷地问我:“顾南衣呢?”
闻言,我紧紧抱住怀中的范闲,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其终于清明的目光直直对上谢必安的眼睛,道:“他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先走了,走了挺久了,你们追不上他的,若是不带我,南衣一个人悄无声息离开并非难事,他会带着使团在此遇袭的消息去到庆国离这里最近的边疆跓扎的地方,很快,那边就会知道了,还会带人过来援助,你们没时间了。”
谢必安看上去简直要被我这话气笑了。
但我没理会他的脸色,而是继续说:“不过你还有选择,谢必安,南衣去到那里后会说使团受贼人袭击,以此请兵援助,他暂时不会说是你们的手笔,但如果几日后范闲和我未能去到那里,他就会说是你们干的。”
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谢必安说这样的话,也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他背后的李承泽对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冷漠:“「二殿下机智聪慧,心慈心善,前提知道贼人要害使团而派得力属下前来援助」,和「二殿下养私兵,派兵歼灭使团,意欲、意欲——」”
说到这,我一顿,声音在此时变得异常干涩。
我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说,不能说出那两个字,否则有什么东西会发生不可挽回的变化。
这是我压抑在心底里将近十年的声音了。
但是当我的目光触及到范闲身上那些血淋淋的红时,我只感觉到胸口刺得生疼,我感觉自己又要哭了,眼眶热得厉害,但是我不能哭,我拼命吸了吸鼻子,终于将那个一直以来的声音从心底里艰难地吐出来了:“「二殿下养私兵,意欲谋反」——这两条路,由你来选,谢必安。”
听此,谢必安的脸简直冷得如同打霜似的,但他横在高达脖子上的剑依旧没有动摇,只是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空口无凭,等于诬陷。”
确实,谢必安今日胆敢带私兵来这胁迫范闲和使团,定是做好了这方面的思虑,就算范闲能活着回去,也无凭无证,无法直接让圣上治罪。
依我对圣上的了解,就算他要追究,也定会寻个体面又弯弯绕绕的由头,这绕来绕去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直击要害。
我还猜李承泽让谢必安此行的目的着重是范闲和言冰云——出行北齐此事非同寻常,作为领队,范闲回去后必然加官进禄,若是婚约还未退,那他依然是有望执掌内库的人;言冰云则是鉴查院的人,圣上愿用肖恩和司理理换回他,他此后在庆国鉴查院的作用定是重中之重。
若是将来能将庆国的内库和鉴查院同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确实值得冒这个险。
虽然历来皇室中人不能与鉴查院私交,但李承泽今日敢派谢必安来此,那么不妨做好最坏的猜想。
我甚至不怀疑他真的会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思及此,许是已经猜到我所想,谢必安微微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你刚才也听到了,范闲不愿归顺陛下,如果范闲这次侥幸保住了性命,回去后就是个对殿下不利的祸害,你怎么能保证范闲活下来后能不报复二殿下?你又怎能保证你之后不会说,这里这么多人,众口烁金,要么全部归顺殿下,要么只能杀光。”
伴随着他的话,我哑口无言,惊惧再次腾起。
我只能努力按捺下去,颤颤巍巍的,用空余的手去摸方才范闲掉落在一旁的那把刀。
当手握住那把长刀的刀柄时,我的眼泪又险些落下来了。
因为好重,实在太重了。
我一只手很难挥动它,就像现在的局面一样,凭我一个人,我很难破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害怕。
但我最终还是用尽力气,努力地举起了范闲的刀,然后,在所有人愣然的目光中将其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见此,饶是谢必安也皱起了眉,一脸凝重地问我:“你当真要如此?”
我的目光从微微屏息的高达和周围紧张忐忑的使臣们脸上匆匆掠过,我能感觉到言冰云的目光从身后落来,我近乎破罐子摔的,对谢必安说:“言公子已经归顺二殿下不是了吗?”
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杀范闲。
我说:“连言公子都归顺了,二殿下若是这么有本事,就把这里的人都说服了,说到底,也就范闲死倔,不愿投靠他罢了,何必杀了所有人?!”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这些人,但我得尽力。
我瞳孔颤动,说:“周围都是高山峻岭,从这里离开,离开的路径不多,而从最近的边境跓地派兵以最快的路径到这来,若是撞上了,你这么多私兵往哪藏?”
我将自己能想到的理由都说了,到最后,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劝他,以致于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连握着刀的整只手都在抖,但是刀身却未偏移半分。
眼帘中,谢必安低头,看着我的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但我已经不在乎。
最后,我只是仰起头,任由阳光在面上蹁跹,以平静的声音对他说:“我不怕死,谢必安。”
在我看来,能有什么比死还可怕?
上辈子,在临死之际,我的父皇和兄长就在我的榻边。
但我知道,若是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再也看不到院墙那棵车厘子树开花,也听不到大家的笑声。
我不甘心,我不舍得,可是我没力气说。
我想要活下去……
我做错了什么……
……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我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我如世人所说那般骄纵,我很无助,我想拽住我父皇的袖子——他的袖子总是为我遮风挡雨,他还抱着我坐在他膝上上朝,我想像往常一样向他撒娇求救,说,我想喝药了。
他们哄我喝药时总说喝药就能够好起来,所以我想喝了,我不想死,我好疼,我想出去玩。
他总会满足我。
因为我的父皇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男子,他是全天下最好也最疼我的人。
可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他也在哭。
他垂着泪,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头发都花了大半。
终于,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父皇并非是最厉害的人。
因为他救不了我,他也挽留不住我。
我的父皇万人之上,坐拥万里江山。
可是,面对所爱至亲的生死,他也无能为力。
所以,没人能再帮我。
从那一刻开始,我得承认,我怕死,我很怕死。
那时,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死后我可以去见我的母妃,我打小就没见过她,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娘亲好好陪我、爱我。
宫中的人总说,我的母妃很漂亮,我同她一样漂亮。
那个时候,我只能以那样的理由面对死亡。
但现在,至少这一刻,为了范闲,我不怕死。
我已经尽力了,若是李承泽真的要杀了我们也没关系。
我愿意和范闲一起死。
真的。
我抱紧了怀中的人,轻轻垂下眼。
这一刻,我竟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任何恐惧。
我愿意陪他一起死……
……
我这么想着,实在拿不动刀了,以致于整只手都开始抖,架在颈边的刀身锋利,已经有了下滑的趋势。
这时,一片令人屏息的死寂中,一个提着木箱的大夫从车队里战战兢兢地跑上前来,没人阻拦。
我眸光一动,抬头去看谢必安,见他神色依旧那么冷,但却在示意对方就医。
跟车的大夫到我跟前来,一脸凝重地查看范闲的伤势,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发现他的手也在抖。
然后,我听到谢必安冷声说:“把刀放下吧,你不适合拿这东西,小心伤到自己。”
我一愣,手臂也已经没了力气,长刀在我的颈边留下一道渗血的伤痕,继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用这只没了力气的手再次握住了范闲的手,那里的护身符依旧安静地躺在淋漓的血中,而谢必安的声音依旧十分冷淡:“我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顾大人他们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定是十分开心。”
我感觉他似乎意有所指,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又说:“使团这边可没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带回京都,你不该太相信范闲。”
闻言,我抬头,并未觉得茫然。
同时,我说:“没关系。”
伴随着这句话,那个在北齐的秋日林间,红衣的少年人抱着我,其带笑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耳边清晰可闻。
而作为回应,这一刻,我晃开了一个笑,在阳光中轻轻地握紧了范闲血迹斑斑又冷凉的手。
“我信他……”
我笑着说。
——所以,别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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