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府的宁海卫、绍兴府的临山卫和观海卫,倒也抽调了一些兵丁乘船渡过杭州湾赶赴松江府帮忙,可惜此时风高浪急,船只也着实有限,就没有多派。
但无论如何,当国师放出话的时候,还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要五天打通大黄浦到范家浜的水道?”
屋檐下听雨的黄知府怔了怔,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幻听了。
管家答道:“国师派人来便是这般说的......前线军情如火,现在委实拖延不得从士绅手里收集来的粮食,要尽快转运到太湖左近三湖的前线,否则大军就要断顿饥馑了。”
用契书换粮食,只是解决眼前危机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把这些粮食运送到前线去。
而陆路运输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走泖河—大黄浦水道,继而转向吴淞江。
大运河的望亭—浒墅关一段,因为是人工水道所以此时暴雨导致水位涨过了堤坝,且水闸根本无法调控泄洪,所以不可行。
而吴淞江天然水道却因为污泥淤塞,水流相对平缓,平缓到跟湖泊的流速差距都不大,此时即便是逆水行舟进行运粮,也是可行的。
可问题就是,怎么打通大黄浦?
看了姜星火移送的公文命黄知府跟随他到上海县征召民夫,进行工程,黄子威气的脑仁疼。
“荒谬!国师疯了不成?”
黄子威“腾”地一下从摇椅上窜了起来,刹那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一条可用的河道,莫说是五天,就是五十天都挖不完!那么一大片地区,他当是小孩挖泥塘?”
本来经过那场糠粥宴,黄子威觉得姜星火这个年轻的国师还是挺靠谱的,竟然能让这群平日里嚣张到鼻孔瞪人的士绅吃瘪,倒是让他颇为快意。
可谁知道,转头就不靠谱了起来,竟然能提出五天打通大黄浦这种离谱的提议!“等等!”
黄子威忽然沉吟了几息,扭头问道:“是不是叶宗行那穷秀才去见国师了?”华亭县衙。
被鸠占鹊巢的华亭县令王纪,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狠狠地瞪着眼前长衫下露出草鞋和脚趾头的黑黢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黝黑,浓眉大眼,皮肤粗糙得像是刚从矿山里出来一样。
“在下叶宗行,名宗人,秀才功名,华亭鲁汇叶家行人,见过国师大人。”姜星火埋首于案牍中,这时方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秀才境大圆满的强者。
松江府的科举比较内卷,刚才华亭县令王纪跟他提了一句,这位叶秀才考了好多年都没考中举人了,也不知道如今毛遂自荐,是为了什么。
不过姜星火身边的侍从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毛病,既然其人在县衙口徘徊说有要事求见国师,搜身确认了其人没有危险性后,也就带进来了。
毕竟......国师门前可是门罗可雀的很呐,来个活人都算是稀客。
在松江府的士绅读书人眼里,血洗了常州府宦场的姜星火,跟瘟神也没什么区别,能尽快送走,就尽快礼送出境,送不走也没人愿意登门拜访。
“叶秀才此番前来求见,所为何事?”
姜星火虽然时间很紧,需要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处理完手头堆积的公文,但也没有紧急到没时间跟这位叶秀才说两句话。
更重要的是,姜星火敏锐地感觉到,对面这位黑小伙,似乎并非想要攀附权贵之人,而是确实有事要来求见他。
只不过,当他问出这话后,却发现叶宗行脸上闪烁着犹豫与纠结之色。“国、国师大人.....”
叶宗行磕磕巴巴,除了利落的自我介绍,现在显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大约还是个社恐的年轻人?
半响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拱手说道:“在下听闻国师正在征集民夫,欲打通大黄浦?”
“正是如此。”
这件事没什么好保密的,需要的民夫数量太多,上海县肯定满足不了,所以华亭县这边,也要征调一些随着一同北上,这件事姜星火刚才就交代给华亭县令王纪去做了,松江知府那边,是通知他行文给上海知县,提前召集民夫。
“敢问国师,可是打算江浦合流?”姜星火微微一怔,这还是個懂水利的?
这年头,懂水利专业的人真不多,他身边也就宋礼算一个。
事实上这便是姜星火读书读得少了,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正是这位叶宗行叶秀才,同样求见前来治水的钦差大臣夏原吉,提出了同样一套治水方略,也就是利用东江故道,过大黄浦,联结上海浦,然后在白莲泾一带开挖范家浜新水道,与吴淞江水道在陆家咀交汇注入大海。
只一年,便开通了范家浜,滞留沪浙两地的大量潴水,如万马奔腾,经东江故道—大黄浦—上海浦—范家浜,夺陆家咀到出海口的吴淞江故道直泻大海,遂形成了后来的黄浦江。
此时到了水利专业方面,这位叶秀才口齿清晰了起来,整个人也明显自信了。他向姜星火陈述了自己的办法。
具体办法是,把上海浦拓宽,使它在闸港处与大黄浦相接,把范家浜这个新水道挖深、延长,成为新的大黄浦下游水道,引大黄浦之水向东北流.....以前吴淞江是主流河道,黄浦是支流,而这般操作下来,“江浦合流”后,黄浦成了主流河道,而吴淞江成了黄浦的支流。
“差不多的办法,但眼下事急从权,便要做的粗糙些。”
姜星火既不认识此人,便存了戒备的心思,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有没有可能是本地士绅或是白莲教派过来打探消息,继而搞破坏的?所以具体计划自然不可能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秀才透露。
“可五天是挖不完大黄浦的。”
叶宗行诚恳说道:“莫说是拓宽上海浦,以及挖深和延长范家浜,光是把淤塞的大黄浦挖开,都不是五天能做到的事情。”
实际上,在所有人眼里,姜星火的命令,简直都是天方夜谭一般。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就着实有点玄乎。
要知道,此时的黄浦江河道与吴淞江河道是不相通的,大黄浦旁边的范家浜便是另一条转弯的河流,而大黄浦作为泖湖或者说泖河的下游,随着暴雨的降临,目前在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颇大的堰塞湖。
而所谓泖湖,便是太湖之水流到松江府后,在地势低洼地区逐渐天然形成的湖泊,而泖湖之水东南趋古浦塘、斜塘,东则散趋走马塘、面杖港、陆家曲诸支渠,经过詹家汇,至横潦泾,最终达于大黄浦,堆积在了这里,形成了另一处湖泊。
太湖与泖湖与大黄浦,从地图上看,就是“O——0——0”的样子。
当下,也不是只有叶宗行一人想过打通大黄浦,让吴淞江改道,直接废弃掉吴淞江淤塞的下游,让吴淞江转而与泖河到大黄浦末端合流,继而经过范家浜的水系,拓展后通过浦口直接入海。
可问题在于,这个工程量实在是太大,大到地方官府实在是不敢承担。
那么大的堰塞湖,用人力去挖,必然要修堤、挖堤,可洪水才不管你这么多,中间的分寸的把握一个不慎,大堤提前垮了,是要出很多很多人命的!
而且水流怎么控制?冲毁两岸的农田怎么赔偿?若是赔钱,把松江府衙卖了都赔不起。
——那可都是士绅们的地!“我自有办法。”
姜星火不能、也没有必要向叶宗行解释什么,所以他也只好如此回答。“国师大人,您这是让民夫去送命!”
叶宗行怒道:“您就算身份尊贵,也不能为了您个人的喜恶罔顾百姓的性命吧!
姜星火当然不会拿百姓性命当做儿戏,看着对方,姜星火诚恳说道:“你放心,不会死人的。”
然而在叶宗行眼里,姜星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根本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里。
“你······”
叶宗行气极,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国师大人,您既然想去干这件危险的活计,有一点您得考虑清楚。
“堰塞湖的开凿极为危险。”叶宗行沉声道,“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可别后悔!”
叶宗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姜星火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眼前的案牍,在离开华亭县前往上海县之前,他还有很多公文需要处理,各地赈灾情况和物资转运的汇报,正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华亭县令王纪也识趣地离去。
国师跟他挤在一个地方,他自然是只能待在前衙办公,这位年纪不小的王县令反而顿足叹道。
“唉,年轻真好啊!”
望着叶宗行离去的背影,王纪叹息一声,目光幽深地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老夫也年轻过,那时候也曾经意气奋发、热血澎湃,觉得只要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天底下任何错事都应该受到纠正......可惜,随着岁月渐长,越来越多的东西变了,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人迷茫。”
关于挖开大黄浦的事情,王纪当然也觉得不妥,可是半句都没敢劝阻,也只敢在这里牢骚几句了。
“县尊,您不是一向不喜叶宗行吗?”旁边的心腹小吏问道。“你懂什么?”
王纪白了他一眼,扶正了自己的官帽子。
年纪一大把的县尊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句:“我是不喜欢没有成为年少时想成为的王纪......所以,才分外地讨厌这个处处直言的叶宗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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