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刀子一样,刺的生疼!
马蹄与青石碰撞的声音中,浅洼处积存的雨水被马蹄践踏迸射。一队大约百人的队伍,从朱雀大街上渐行渐近。
“吁~”
一拉缰绳,一身黑裳,身披大红色披风的公公李富贵,停了下来。
当他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任平生亲自在大门口迎接的时候,怔了一下后,连忙跳下马来,朝着任平生躬身行礼说道:“任公竟亲自出门相迎,真是愧煞咱家了。”
“去年一别,公公风采依旧啊。”
任平生上前一步,将李富贵扶了起来:“走,咱们进去说话。”
当李富贵于中门进入,踏过场地广阔的前衙,走进后宅的时候,也看到了地面上启开的青石砖,下面露出墨绿色的土壤,让他神色怔然,不由蹲下身子,也不嫌地上脏污,捻起了被雨水浸泡后的墨绿色泥浆。
入手滑腻,凑到鼻端闻了闻,一股草腥味扑鼻而来,再看到还没有处理的那些枯槁的树木,不由叹道:“任公此次为百姓、为朝廷除去一害,真是功德无量。
王安国枉顾皇恩,草菅人命,荼毒地方,该当有此一报!”
进了屋里,李富贵在侍女端来的铜盆中洗干净了手。
“李公公一路风尘,偏厅之中正在准备接风的酒菜。”
任平生邀请李富贵入座。
分主客坐下以后,李富贵和任平生拱手说道:“如今中州省处于战乱之中,大片地盘已经被北皖集团的刘字旗所控制,咱家出来这一趟,还是绕行了新盘省,从虎方码头乘船到东阳郡码头,才来到吴州省。
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东阳郡、云台郡之变化,令人瞠目结舌!
那水泥路、火车,简直是人间神迹!我还再青城镇采购了几辆自行车,等回去南阳都城的时候,谨献给陛下。
陛下最喜欢这些个新奇的东西······”
一路走来,李富贵感慨万千。
他知道,陛下自然也明白,任平生并不是什么忠心的臣子。
但是,这个人的能力却是令人无法不承认的。
在这一片大地上,如果总统着看一遍的话,全天下对于大景皇朝威胁最大的,李富贵觉得就是这个吴州省!
但是,如今已经病入膏肓的大景朝廷,最忌惮的却不是吴州省,不是任平生。
而是已经糜烂北方中原数省的,那些已经将京州省夹在中间的贼寇们!
如今一切,不过是远交近攻,饮鸩止渴,保存生机,以谋后路罢了。
任平生笑道:“公公何必破费,回去路过青城镇的时候,我送几辆就是。”
“那就多谢任公了。”
李富贵拱手而笑道:“王安国一事上报朝廷以后,陛下勃然大怒,对于任公却是欣赏的很,此次力排众议,封任公为‘吴王’,以后咱家要称呼任公为‘殿下’了。
陛下对于王爷之欣赏,我从未见过有出王爷之右者,自大景开国之后,异姓封王者可是屈指可数啊!”
李富贵冲着任平生拱手说道。
“陛下厚爱了。”
任平生朝北拱手笑道。
李富贵察言观色,没有在任平生的脸上看到任何他想要看到表情,诸如惊喜、意外、兴奋、欢快、感激等常在封赏圣旨之后看到的表情,一个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有的只是平淡的微笑。
明明年纪不大,但情绪却如此平稳,心思一点都不会浮现于脸上,城府之深沉,人生罕见啊!
李富贵和任平生略作攀谈过后,从身边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之中,拿起了锦黄色圣旨,走一遍流程。
有了上次打样,任平生端坐于椅子上,李富贵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直接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任平生听着圣旨,端起了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对他来说,皇帝的封赏,象征意义已经大过实际意义。
大景朝廷龙椅上的那位显然也知道这点,圣旨的篇幅并不长,全篇夸耀任平生为人磊落,功绩卓然,有功于社稷,福泽于地方,有他任平生为官一方,乃天下苍生之福气,乃大景朝廷之柱石等等。
最后才是重点,任平生也竖起了耳朵。
“赐吴王爵位,封地吴州省,开府建牙,一切按照亲王规制······”
圣旨里封赏的内容,都是任平生已经拿到手的东西,并不因圣旨而改变半分。
即便没有圣旨,以任平生如今在吴州省民间的威望,也已经是树大根深,不可撼动了。
有了这一篇圣旨,也只是在法理性上站住了脚跟,属于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任平生接过由芍药转呈过来的圣旨,对内容扫了一遍。
“吴王、吴王······”任平生念了几声,却对着李富贵摇摇头,直言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封号。”
“呃。”
本来正欲落座的李富贵闻言,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这位新出炉的王爷,一开始便已经做足了姿态,甚至亲自出门迎接自己的这个阉人,如今却突然转变态度,令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王爷,可否明示?”www.ýáńbkj.ćőm
“我不喜吴王这个封号。”
任平生再次说道。
“或许王爷还不知吴王的由来,太祖皇帝虽然是平山人,但发迹于吴州省,曾经······”
李富贵试图解释说道。
“我自然知道,这是景朝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之前,所使用过的封号,很是尊崇。”
任平生打断李富贵所言,摇摇头:“但我看以‘齐’为封号,我更喜欢。”
他不只是想更换称号,更重要的是想表达一种态度。他任平生,并不是朝廷的附庸,朝廷也不要想着以一个华而不实的王爵名号封赏,就想着提出任何非分的想法。
吴州省从今以后就是姓任了,吴州省从此以后,就只能有一个声音,其余谁的话都不好使。
任平生的态度,让李富贵很是敏感的感受到了这个意思。
他点了点头,行李说道:“我会上奏陛下,一切还要等陛下定夺。”
“好。”
任平生见到李富贵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站了起来,走到李富贵跟前,拉着他的手说道:“走,前两日刚刚在山里打到一只成了精的水系梅花鹿,这种精怪,肉质最为细嫩,李公公可是有口福了。”
走在连廊之中,雨水淅淅沥沥,廊下侍女丫头,见到任平生和李富贵走来,纷纷站定两侧让出路来,低头弯腰行礼,待到众人走远,才站起身来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小莲,你等等我。”
一个矮个子的小姑娘挎着篮子追上了前面身穿青色布衣,脑后插着一根乌木发钗的女孩。
“嘘,小声点,老爷刚刚过去,要是惊扰到老爷,可有你好果子吃!”
小莲连忙制止说道。
这吓得小矮个连忙收声捂住了嘴巴,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她们,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快点出去吧,不要耽误了如画管事的事情。”
小莲打起了油纸伞,拉着小矮个匆匆沿着连廊小径,从后巷的小门出去。
悠长的而湿润的小巷中,两人踩着青石砖上的水花,快步朝着外边的朱雀大街走去。
“青城镇的青天布!”
“青天布,一匹布只八百八十文,都来看一看啊!”
朦胧的雨幕之中,一阵吴北口音的叫喊传入她们的耳朵里。
“青城镇的布都卖到这里来啦!”
小莲惊讶的看着街边上,挡雨棚下面的一架马车上,正有商贩在当街叫卖布匹。
马车周围,已经被阳江城的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
阳江城里的布匹,即便是最便宜的棉布,也要卖到10两银子一匹,而丝绸等绢帛,更是能卖到几十上百两银子。
而这种青天布,在阳江城的百姓眼中,八百多文钱,和白送也没太大区别了,一窝蜂的挤过来,颇有一种手快有手慢无的样子。一时手里铜钱不凑手的,便买上几尺,手里银钱足够的,更是成匹买!
就小莲和小矮子路过又回来的这十几分钟里,竟然已经被抢光了!
只剩下吉祥商行的人,在风中凌乱。
实在是太火爆了,还是下着雨,竟然不过是喊了几嗓子,就已经卖完了!相比东阳郡、古沂郡这些地方,只能说不愧是吴州首府,阳江城的百姓就是家境比别处殷实!
“没了,真的没了。不过大家请认准我们吉祥商行,这几天我们还会来一批青天布,还会在这朱雀大街上找几件铺子,届时还是这个价格,还请老乡们多支持!”
管事跳到了马车,朝着没买到布匹的百姓团团作揖,大声说道。
“好,还是这个质量,还是这个价格,我们一定支持!”
有百姓大声说道。
“对对对,但你们到时候涨价了,我们可不依你。”
没买到布的百姓,嚷嚷说道。
“各位老乡或许不知,这青天布乃是产自青城镇,是任都督当时见到青城百姓衣不蔽体,冬日艰难,频有冻死者,心中不忍,为了让当地百姓能够温暖过冬,特意创造新的织布机器和技艺,所织造出来的布匹。
这可是都督一心为民的心血,我们敢以次充好吗?我们能把它卖高了吗?请大家认准我们吉祥商行,监督我们吉祥商行,我们是老字号了,而且也是龙游商会的成员,肯定会诚信经营的!”
管事大声的朝着百姓们说道。
说到了任都督,百姓们顿时点头,觉得这伙计说话可信了很多!
如今,任都督就是一面金字招牌,践行民本思想,为民纾难,加上一些列神话色彩的故事,靠着口口传播,再辅以报刊、戏曲、说书、书籍、商队等等一系列的宣传传播,他的民间公信力早已经超过了各地官府。
当雨幕之中围观的百姓散去的时候,青天布的故事,以及吉祥商行同样深入了他们的心中。
“掌柜,这布匹这么火爆,我们为什么不趁机多卖些价格,等到其他商号也来了,咱们可就赚不到这么多年了。”
有伙计冲着刚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管事说道。
“你这是什么说法,咱们吉祥商行可不是做一锤子买卖的,而是一块响当当的牌子。
而且,现在陈连长可是我们的姑爷!陈连长何许人也?那可是任都督的贴身护卫长,那是铁杆亲信!
来之前老爷特意嘱咐过,在吴州省做生意,万万不能做了让百姓戳脊梁骨的事情,否则名声坏了,陈姑爷因此而放弃胡家,那才是得不偿失的事!”
管事嘱咐伙计们说道:“如今老爷把家声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我等在外,必须心怀警惕,不得胡作非为,都懂了么!”
“懂了懂了!”
伙计们连连点头。
“懂了就都规矩一点。青天布,八百八十文,已经比青城镇贵了八倍还多,所得利益已经不小了。
接下来,还有十几车青天布过来,届时就是我们吉祥布行在阳江城一炮而红的日子!”
管事心中振奋,双眼看向天空,虽然阴雨延绵,但对他来说,阳江城确实他事业的新起点,让他充满了期待。
“诶?衙门那边飞上天的是什么?速度好快啊!”
管事看到,一道碧青色的身影,冲天而起,竟如同一根箭矢一样飞射而去,不过片刻之间,就已经冲破了云层,再也看之不见了。
“像是什么猛禽呢。算了,管它是什么呢,是从布政使司衙门飞出去的,那些大人物们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升斗小民该操心的。”
管事低下头来,招呼商队的伙计,一起在街上边走,边打听商铺出租的牙行。
而刚刚放走了碧眼雕的李富贵,此时正站在屋檐下,满目忧色。
“干爹,陛下能同意吗?这个任平·····任王爷,可算是抗旨不遵了,违抗圣命了!”
一直跟在李富贵身边的小太监被瞪了一眼,连忙改了口。
“陛下会同意的。”
李富贵叹息一声。
如今这时局,任平生这样能够保持中立,还愿意给朝廷让出粮道,让朝廷从河谷、皖南、建安等南方诸省运粮,还能愿意为朝廷开放东阳郡出海港口,就已经足以值得拉拢了!
抗旨不遵算什么?
如果朝廷真的与对方交恶,对方一旦截断南方粮道,那南方数省产出的粮食,只能绕过皖省、燕州省往西,路途遥远、且穷山恶水道路不通,还极易受到边民劫掠。
或者往南下南海,则海寇众多,水波凶恶,一旦海船翻覆,立即就会对朝廷造成沉重打击!
说是吴州省直接卡住了朝廷的粮道咽喉,一点也不为过!
小太监说道:“那,干爹来时所说,劝王爷出兵中州,剿北皖贼寇的谏言······”
李富贵摇摇头:“一切凭吴王心意罢了。”
吴王都敢抗旨不遵了,岂会听从朝廷调令?
他的态度已经无比明确的摆给他、摆给陛下、摆给朝廷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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