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遮掩了单若水的半张脸,唯一可见的眸也是半敛着,不露半分情绪。
只听她语气平淡地说:“流姝方才所言,即是本使之意,诸位可有异议?”
因为没有人敢议论,所以即使单若水音量不高,每一个人也都能听见。
沈淑注意到,单若水身上没有之前出现在流姝唇侧的那种阴气。
那出声之人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竟始终隐没在人群中没有承认。
众人见状,心中不免怨怪那出言不逊之人,惹了花使不快,还要累及他人。
虽然他们也或多或少赞同那人的话,但既然不是他们说的,自然也绝不会出面揽下。
场面一时凝滞,已经有人忍不住偷偷去瞄单若水的脸色,却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半晌,站在最前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叹息,随即有一老翁站了出来。
他正是赴宴之人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李老。
单若水虽是花使,但对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者亦不敢怠慢。
她缓了神色,问:“不知李老何见?”
李老年过耄耋,是城中少有的长寿之人,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脊背微弯,却精神抖擞,眼中一派清明,衣容亦是干净整洁。
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捋了捋长须,清咳一声,方慢悠悠开口道:“依老朽之见,既然晏使染病,于情于理,吾等皆该去前往探望……不知单使及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人瞥了眼单若水,见她仍是神色淡然,不知是何意,又瞧李老似乎是意已决,也不好得罪李老,只好纷纷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单若水这才面露迟疑,流转的眼波间难得显现出几分犹豫来:“这……可否于礼不合?”
单若水说这话的意思是,按照旧制,在百花殿宴客前,新使是不能见任何花神宫之外的人的。
而虽说今日本该宴客,但先前已宣布了推迟,今日这次自然就不能算数了。
李老劝道:“花神在上,想必也会理解我等忧思之情,不会怪罪单使的。”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单使,我们也是担心晏使的身体。大不了我们就在门外不进去就好了!”
单若水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此法可行,这才松了口:“诸君一片诚意,本使先代晏宁谢过了。”
众人闻言,纷纷称赞单使大义。
流姝素来帮单若水处理这些琐事,眼下就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起来:“请诸位随婢前往留芳阁。其余乡邻客人也请莫要跟随,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众人:“自然,自然,也辛苦流姝姑娘了。”
流姝笑了笑,请单若水先走,然后又对那二三十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其他人见状,连忙紧随其后。
不知是不是有意,李老在出发之前又看了一眼单若水,但他很快就挪开了视线,单若水也始终没有回头。
沈淑用手贴了贴脸颊,以期能降一降那涌上来的奇怪热意:“奇怪……那老翁又看她做什么?”
刚刚一直关注着那边,沈淑又一直掩饰得很好。这会儿回过头来,谢必安才发现了她的异常。
他面上不显,声音中却带上了担忧:“你脸怎的如此之红?”他很快又想到答案,肯定地道,“是那酒——”
“我没事……”沈淑打断他的话,“只是有些热。”
但这话刚出口,沈淑就感到有一阵困意袭来——天知道她已经多久不曾真正入睡过了,很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了这会儿,她才终于生出几分懊恼和惧怕来。不是为自己可能会面临的境况,而是担心如果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谢必安该怎么办。
明明她最能理解这种心情,可真当角色对换的时候,才知道有些事是顾不上那么多的。
眼下事情还未解决,她只好强压下不适,深吸一口气:“先去看看。”
谢必安蹙了眉,不赞同地说:“莫要强撑。”
他见沈淑一直垂首,忽而伸手抬起沈淑的下颌,要去看她的眼睛。
沈淑一惊,下意识瞪大了眼,可还是被谢必安看到了她眼中浓浓的睡意。
必安眉心皱得更紧了:“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沈淑心中反而一暖。
她将谢必安另一只手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然后将大半身体嵌在身后之人那冰凉却坚实的怀抱里,语气狡黠:“如此可否?快走吧快走吧,再晚说不定就要错过好戏了。”
谢必安心中无奈,却又拿怀中人没办法。
他顺势扣住沈淑的手腕,输入法力探了探,又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好紧了紧臂弯,低声道:“走吧。若难受得厉害,一定要同我说。”
他们的速度快一些,等赶过去时,那伙人也才刚到。
留芳阁是历代新花使继任之前的临时住所,虽小,却也甚是精致,只是位置比较偏僻,又掩在高大葱茏的草木中,一眼看去竟很难发现。
这可能也与那所谓“不见外人”的规矩有关。
因晏宁生了病,故一直有侍女在门外候着,方便她随时传唤。那侍女见一群人乌泱泱走过来,心中不明所以,但见为首的正是花使,也没有出言和止,只对若水行了一礼。www.ýáńbkj.ćőm
流姝上前,同她耳语几句,侍女连连点头,随即将门开了个小缝,自己先进去了。
李老问:“流姝姑娘,这是……?”
流姝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屋内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随即门被狠狠推开,侍女满脸羞红地闭着眼跑了出来:“晏宁小姐,她,她——”
流姝抓住她的手,焦急追问:“晏宁小姐怎么了?莫不是病情恶化了?”
“她,她和……”侍女咬唇,“婢说不出口!”
流姝等不及,用眼神询问单若水是否可以进入,得到同意后,她将门打开。
只是这样一来,她虽自己人都还没进去,但围观的人若是有心窥探,却也能将屋内的情形看个清楚。
房间不大,大概只能供一个女子起居,床榻与外间中以屏风隔断,但这屏风却被人撞倒在地,屋内的情形也就一览无余。
窗紧闭着,桌上的红烛也燃到了尽头,想必若是再关上门,房内该是一片昏暗。
地上凌乱地散着好些衣物,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里面,众人的目光随之看进去,看到了床幔半开的床榻,床榻上是一对衣衫不整、正相拥而眠的男女。
其中的女子——倒不如说是女孩儿,她看着不过年方二八,清秀的面容仍显稚嫩,身上却只着一件薄肚兜,露出的肌肤上全是或青或红的痕迹。
她似乎被外头的动静惊到了,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呓语。
在场的人,先不说几个花神宫的女子知不知道,但看见了的男人,无论老少,都露出了尴尬而又一言难尽的神色。
因为女孩儿动作,那男子也露出了部分赤.裸的身体,远远看去心口处似有一片紫红色的痕迹。他的面部被床幔挡了一半,一时叫人无法辨出他是不是城里的人。
流姝见情况不对,及时关了门,但站在门口的几人也是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没看见的人一问,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流姝此举,倒是有些多余了,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受邀的人多数是男子,纵然心中震惊,也不好拉下脸来询问:“这……”
李老接收到众人的目光,只好再揽重任,他看向单若水:“单使……这是怎么回事?”
“让诸位受惊了。晏宁她……此事还有待审查。”
面纱遮掩了单若水的情绪,只能听到她素来冷淡而稳重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明明心中慌乱,却仍不忘安抚众人,没有不分情形就一锤定音,单若水这般举动,不论其心中是否做此想法,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担得起人们称她一声“花使”的。
有几个想得不深的,心生不免赞许,隐隐生出了新使既然无状,倒不如让单使连任的想法来。
李老沉吟片刻,复又追问:“还是单使思虑周全,我等惭愧。只是眼瞧着就是问神日,审查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有结果。若为假便罢,若是真……那又当如何?”
话是这样说,但在场的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是假的。
单若水好像被问住了,一时没说话。
众人议论起来,七嘴八舌地给单若水出主意。
她也不打断,只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一会儿,又随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
大家讨论半天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流姝却在此时开口了,她的声音仍是低低柔柔的:“婢有一法,却不知当不当妄言。”说完,她又向单若水行礼,垂首道,“婢有罪,未请示小姐而自作主张。”
单若水看着这个陪在自己身边十年的侍女,神情柔和了许多:“无妨,你且说来。”
众人对流姝印象很好,又加上他们自己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也乐得听她一言。
流姝道:“婢的意思是,小姐这十年来的作为,想必诸位有目共睹。既如此,何不让小姐先继续担任花使,待此间事了,再行决定?”
这话不知说到多少人的心坎里,只是之前没有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说罢了,面上却都做出醍醐灌顶之状,纷纷道:“此法甚妙!”
李老抚掌而笑:“还是流姝姑娘心细机敏。一切当以解决眼前之事为重,吾等自然相信单使能秉公处理!”
单若水眼尾极快地扬了扬,旋即又是一副宠辱不惊之态。
她半阖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诸位厚爱,若水却愧于受命。只是眼下此事确实亟待解决,若水定当严以待之。待明日,若水问过上神之意,再另行决定花使人选。”
说完,她吩咐流姝叫来护卫将屋中两人收押,又着人去彻查此事。
这一串指令下来,众人又是连连称赞。
瞧那边暂时事毕,谢必安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你看那男子,是不是亦觉面……”
语未毕,他突然觉得身上一沉,这才发现自来到这里后,他还一直半搂着沈淑。
这会儿,不知怎么沈淑脱了力,竟要软倒,他连忙改搂为搀,问她:“沈淑?”
沈淑伸手攥住谢必安的衣袖,使劲晃了晃头,方低声应道:“我……没事。”说着,她抬起头看向谢必安。
她脸色潮红,连眼角都染上一层霞色,素来莹润的唇反而变得惨白,下唇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咬痕。
她的眼神朦胧,其中只余一分清明。
落在必安眼中,这般模样的沈淑,无端端竟显出几分诱人来。
必安怔了怔,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心跳如擂鼓。
“你……”
“你……”
两人皆是一愣,随即又都笑了出来。
这一笑,沈淑倒是又清醒了许多,就像是困极的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样。
谢必安道:“你说。”
沈淑也不客气:“那个人的文身,似曾相识。”
原来,那男子胸前的紫红并非什么痕迹,而是文身。
“嗯,”谢必安回忆着,“且他穿的是黑衣。”这是从地上的衣服里分辨出来的。
霎时间,许多回忆涌入他们脑海,江宁鬼面人,淮阴画皮鬼,乐安膏肓鬼……自他们离京以来所遇种种好似串联成了一条线,清晰地指向某个方向。
但此刻的沈淑,已无暇思考这些了,短暂的清明过后,是更深重的睡意。她知道,只要她主动闭上眼睛,下一瞬就能陷入深眠。
即使是烈酒,于现在的她而言同饮水亦没有什么分别,更何况她并未真正的饮入那乱红醉。
乱红醉不醉人,她也不是人。
可她却醉了。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袖子,对谢必安道:“你先……你先带我……。”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带我回……”
必安知道她的意思,正要回话,却见沈淑话音未完,人已然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他再次输入法力探了探,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心中叹息一声,冷着脸将沈淑打横抱起,大步离开这座充斥着诡异的花神宫。
恍然间,他竟生出一股错觉,好似所有的热闹与喧嚣都离他越来越远,整个尘世都被他抛却在身后。
只有她,只有沈淑,还在他的怀中。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寻魂更新,第 31 章 第三十章 单若水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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