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元帝睡得很沉,甚至轻轻打起了鼾。罗娇恍然意识到,原来天子也会打鼾,他也是普通人。
是普通人,就会有生老病死。在这一点上,天命是如此公平。
瑞元帝病得颇为严重。
首先,他的身体因为长期服用丹药而格外消瘦,脸色比街上的乞儿看起来还要憔悴,丹毒则沉积于他的五脏六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只是他一心向往仙道,那些所谓健康、权利,都早已被划为“身外之物”,试想,既得长生,“超凡脱俗”,那么那些身外之物还会得不到吗?
其次,虽然皇权与仙道相比微不足道,使得他将尸位素餐发挥到了极致,然没有哪个帝王会高兴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因此他晚年愈发多疑,常常忧思过重,以至于怒火攻心,又损耗了气血。
在罗娇的眼中,原本该处于壮年的皇帝,此刻竟然衰老得像个耄耋老翁,蜡黄的皮肤上已有不少褐色斑点,头发稀疏而花白,露在明黄色龙纹衾被外的手,枯瘦得只剩一层老皮松垮垮地覆盖着骨头,这倒不像是要成仙,更像是入了魔。
罗娇呆坐着,想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代帝王,竟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如此大的变化。
昔日的帝王宠爱,在所谓的长生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可就连她一个深宫嫔妃都知道,所谓长生,分明只是空话。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会被迷了心智呢?
她的思绪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宛若一个轻盈的泡泡,漫无目的地飘着。忽而下一瞬,这泡泡被敲门声给戳破了,在她的神智中炸开“啪嗒”一声响。
“娘娘,药煎好了。”
无论是敲门声还是说话声,都因为顾忌着沉睡的帝王而非常低微。但这些时日以来瑞元帝精神衰弱,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
所以他这会儿就被吵醒了,却没有睁眼。
罗娇其实被吓了一跳,若按她的脾气,搁在以往,定是要发作的。
但一来时机场合不对,二来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就也没多说什么。她没有应答,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药接过来,扬扬下巴示意宫女退下,又端着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畔。
这过程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药是必然要准时吃的,所以罗娇只得轻轻拍了拍帝王的肩膀,唤道:“陛下,陛下醒醒?该用药了。”
瑞元帝虽闭着眼,却是“耳听六路”的,对罗娇这番细心的动作略感满意。
他听到呼唤,就适时睁开眼,装作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但同床共枕数十年,罗娇又怎会看不出瑞元帝是装睡的呢?但她不会戳破,也没有这个必要。
这样的情况,她面对过太多次了。
虽是白天,但因为皇帝不能受寒,门窗都是紧闭着的,使得室内昏暗无光。罗娇为了方便给瑞元帝喂药,提了一盏灯过来挂在床头。
昏黄的烛光给贵妃娘娘的五官添了一层柔光,抹平了年龄在其身上划下的刻痕,让瑞元帝于恍惚之中,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突然不敢向下看,只怕会瞥见自己的手。他无不冷淡的想,再好的皮囊,红颜也终成枯骨,唯有长生……
唯有长生是正途。
喜怒无常的帝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因为长期脱离作为上位者的政治生活,他已经很难做到严格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所以他自醒来以后的神态变化,都被身旁的女人收入眼底。
罗娇的心忽地就冷了下来。原本心中一直犹豫的事,也在此刻做出了决定。
她不露半点声色,慢条斯理地盛了药,汤匙与碗底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然后她轻轻吹凉,又送到唇边试了试温度,觉得温度合适了,才喂给皇帝喝下。
美人做什么动作都是美的,贵妃娘娘这番动作下来,不可谓不赏心悦目,使得瑞元帝对苦到心尖的药都没有那么拒绝了。
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喂着,一碗药也很快就见了底。
罗娇取了帕子给瑞元帝擦拭,动作缓慢而轻柔。她一边擦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瑞元帝这会儿心情又好了,也有了气力和闲情逸致同他的爱妃开玩笑:“若朕说不当讲,爱妃便不讲了么?”
他本以为罗娇会像从前那样嗔怪地看他一眼,他最喜欢罗娇做这个动作,眉梢眼角俱是风情。可罗娇却是将帕子扔到一旁的水盆中,叹道:“若陛下叫臣妾莫讲,臣妾还是不讲的好。”
罗娇这样一说,反而叫周启帝心痒难耐,迫切地想要知道。
他咽了咽唾沫以缓解口中的苦涩,自以为平静地道:“你只管讲便是!”
罗娇握住瑞元帝骨瘦嶙峋的手,满脸的情真意切:“陛下知道,臣妾一向是最为您着想的。如今陛下随国师求道,臣妾亦相信您已有小成。只是臣妾想着,会否成为一真正的方外之人,卸去凡间俗物,才能更易得到仙人们的青睐呢?”
她这话说的婉转动听,然瑞元帝是何人,一下就听明白了其中深意,这宛如蜜糖的话语之下还包裹着致命毒药。
说得好听,还不是叫他退位,好将天下拱手让给那些有狼子野心的人么?
是罗振海,还是他哪个儿子?
火气瞬间上涌至心头,又从心头呈燎原之势蔓延至头顶。
呵,朕还没死呢,一个个的倒是心急。
清楚归清楚,但瑞元帝还是被气到半晌不能言语,喘了许久粗气,才平复下来。一双如毒蛇般阴毒的眼眸冷冷盯着罗娇,一字一顿的问:“爱妃……这是何意?”
罗娇本也不想说这些,给皇帝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怵,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瑞元帝的手,很快她又就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掩饰性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她心中苦涩,启唇正要解释,却听从门外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父皇如此英明神武,怎会听不懂呢?”
来人正是周景云。
见到周景云,瑞元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他小觑了这个儿子。
或者说他其实早已察觉,只是先前一心修仙,无暇顾及罢了。
景云倒是不急不躁,还给瑞元帝和罗娇行了个周全的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妃。”
礼毕,却又不待二人说话,就自行站了起来。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了些,总忍不住通过这些细枝末节来展现心中的得意。
不过对他而言这也无妨,有资格指责教导他的人,已经被他搞垮,剩下那些没资格的,更是不提也罢。
周景云又欠了欠身,格外正经地说:“儿臣此番前来,乃是替司天监的宋监正传话,宋监正有要事向父皇您禀告。”紧接着就扬声道,“宋监正,还不进来?”
瑞元帝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阻止不了这孽子,只冷眼瞧着他的这场表演,甚至多多少少能猜到些宋监正要说的话。
宋监正不过是个五品官,平日里只需待在衙门里做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等事罢了,哪曾被卷入过这样的政治斗争?
不过这也并非无迹可寻,古时“君权神授”的影响,至今仍存有余威。若是名正言顺地继位便罢,然欲图谋取皇位者,无不想求一个名正言顺。
最好的办法就是运用“谶纬”,即借助所谓“天”“神”之力,营造声势。
与之相关联的司天监,无疑首当其冲。
宋监正一想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只觉自己浑身僵硬,后背一阵阵发冷,双手麻得几乎要拿不住竹笏,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面前三个人,随随便便哪个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就能捏死他,他是万万惹不起的。
宋监正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样选择也不迫不得已。
欺君的确罪不容诛,可相比之下,显然还是周景云的威胁更大。明眼人都能看出,如今的局势是往贤王这方倒的。
可他跪下去时,额头还是冒出了冷汗,汗水沿着脸颊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他一个激灵,努力抑制住颤抖不止的双腿,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深吸一口气道:“臣禀奏。臣昨夜观星象时,惊见东方紫微星大盛,星云缭绕,直指西方,实乃……实乃百年难遇之奇观……”
说到这里,他方觉喉中因紧张而干涩,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而在东方,则又有一颗新星升起,按其轨迹来看,倒像是,倒像是……”
瑞元帝意外地心平气和,问:“哦,倒像是什么?”
他唇角勾起笑来,落在宋监正眼中却不啻于凶煞恶鬼
宋监正瞥了一眼周景云,只见周景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咬咬牙,对着病榻上的君王重重磕头:“又一颗帝星!”
饶是瑞元帝心中有准备,也给这番话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西方!说得好听是佛教圣地,然他修的是道,追求的是东方仙境,说紫微星直指西方,不就是咒他驾鹤归西么!
这孽子,这孽子是要朕死!瑞元帝失去意识前,最后想到的就是此。
罗娇本来只想在一旁当背景,当着当着,却发现皇帝口吐鲜血,丧失了意识,惊呼道:“陛下!”一边又伸手去探瑞元帝的鼻息,当感觉到指尖有微弱的气流拂过时方松了口气,对周景云怒目而视,“够了,周景云!你还真想把你父皇逼死吗?太医,快叫太医!”
宋监正早已吓得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抖如筛糠。
周景云闻言,面露遗憾:“呀,母妃这么说来,那似乎确是儿臣的错。”
罗娇唤了半天不见有人有动静,也就明白这里被周景云控制了,外面全是他的人,自然不会听自己的。
她冷静下来,将目光落在周景云脸上:“你……想要什么?”
周景云抚掌而笑:“还是同母妃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爽快!不过,这怎能说是我要什么呢?做儿子的为父亲治病是天经地义,可谈不上要什么。但父亲欠了儿子东西,是不是也应尽早归还呢?”
罗娇微眯起眸子:“你——想要玉玺?”
周景云笑了笑:”儿臣还希望母妃,替儿臣做个全套,就像当年瑜嫔一案那样。”
罗娇闻言,脸色骤然一变,整张脸不由扭曲了一瞬,口不择言道:“你做梦!”
瑜嫔是周景云的生母,当年只是个小宫女,意外被临幸后竟然也怀了龙子。
然而红颜薄命,她在诞下皇子不久后,就被皇帝因为某个罪名发落冷宫,接着就自尽而死了。
然没人知道的是,其实当年发落瑜嫔的那道圣旨,是罗娇罗贵妃改过的,原圣旨根本没有要瑜嫔去冷宫。
事实上,就连瑜嫔当年罪名的真实性,亦是有待商榷的。
总而言之,且不论当年那一案,罗娇有一手极为出神入化的仿写技术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当罗娇听到周景云这么说时,自然是狠狠怔住了。
正当她脑海还被震得嗡嗡响时,又听周景云说:“母妃这手艺,想必不是自己练成的吧?儿臣听闻,罗相书法造诣极高,却不知母妃是否师承于令尊呢?教自己的女儿这些,还将她送入宫,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企图吧?”
周景云的声音传到她耳中,似乎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听不真切。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色厉内荏地吼道:“够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许动罗家!”
景云挑眉,扬声道:”来人,去请太医。”说完,他仿佛是这会儿才想起宋监正一般,懒懒道,“哦,宋监正怎么还在?”
宋监正趴在地上的身子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颤抖道:“臣,臣,臣告退。”
话音未落,他就忙不迭起身,半躬身向后退到门边,连撞到桌椅也不在意了,急急忙忙离开了,生怕被身后的洪水猛兽追上。
可已经迟了,从踏入这殿中的那一刻起,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他的容身之所已然被洪水淹没。而他,则再也无法下这艘名为“周景云”的船了。
随着门的一开一合,从门缝中洒进来的那一瞬光线正好打在周景云浅褐色的眼珠上,让其中的疯狂无所遁形。
但很快,黑暗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来,嘶吼着吞噬了那为数不多的光,那疯狂就又如入了水的鱼,再难捕捉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寻魂更新,第 37 章 第三十六章 星升落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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