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褥子松软,身上的衾被厚重,躺在这样的高床上,简直令晏宁如置云端,虽则舒适,但也格外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踩空,继而摔得粉身碎骨。
身体已经很困了,脑中混沌一片,像盛满了浆糊,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入睡。每每要陷入深眠时,她就被一阵心悸唤醒,躁郁感笼上心头,扼住她的喉咙,她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天快亮了。
今天是花神节第二日,她作为新花使——天知道为什么是她被选中,需要一同出席百花宴,接见城中的乡绅名士。
可晏宁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作为一个青楼出身的丫鬟,她如何能胜任花使?
晏宁睡不着。
她想起从前在楼里时,如果水月姐姐接了客,她就要在这个时辰起身,做好服侍姐姐的准备。
每每看到水月姐姐身上的痕迹,看着她余有残妆的面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晏宁便觉得自己已是万分幸运,同时也格外怜惜姐姐,但她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仅仅是从唇中吐露出来,就已经是裹挟着满满的辛酸与无奈。
她干脆坐起身,悄悄换上衣服,打算出门醒一醒神。
这些衣裳穿法繁琐,她并不会穿,又要刻意放轻动作,是以当她更衣完,已是一炷香之后的事情了,甚至在这样寒凉的秋夜,她的后背还渗出了汗。
时辰尚早,几乎没有人在外活动。自从入住花神宫,她就可以说是被关在了留芳阁。
纵然光是留芳阁的大小就堪比俪兰楼,但这种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感觉,也令人心中不愉。
晏宁其实正处于叛逆的年纪,平日里为了生存,不得不伏低做小。可现下只要她小心些,不被人发现,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想走一走罢了。
夜色中的花神宫,亦别有一番趣味。晏宁走着走着,郁积心中多日的烦闷之情消散了些许。眼瞧着天色愈明,她加快了脚步,打算偷偷溜回去装睡。
可她高估了自己认路的能力,再加上宫中植被繁茂,不易辨认,晏宁沮丧又担忧地发现,她迷路了。
她心中不免焦灼起来,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最是不能乱走。
借着蒙蒙天光,她微眯起眼睛辨认着不远处的那座院落,瞧着似乎有些像留芳阁。但因为常年于夜间在灯下读书,她的眼睛有些坏了,看不清远处。
晏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靠近去瞧瞧。
花神宫中的院落别具一格,不同于外界的以高墙划分院落界限,这里院与院之间仅以花木相隔。晏宁只能进入院中,靠屋门上的匾额来辨认,却见其上分明刻着铁画银钩三个大字——和晟居。
和晟居,是花使的住所。
晏宁心中一惊,忙要离去,然而就在这时,几声模糊的呻.吟传入她的耳中。
晏宁僵住了。她虽未经人事,可毕竟于青楼中待了许多年,这声音甜腻入骨,还夹杂着男子低沉的喘息,屋中之人在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这时,却听那男子道:“呵,你可知我从第一眼看见你起,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货色。嘶——放松些!”
女子,或者干脆说就是单若水,她起先并未答复,只发出或高或低的吟哦,半晌后方道:“哼,难道你就像个修,嗯……修道之人么?别忘了你答应我——”
语未毕,又是一声短促而高亢的惊叫。
男子又道:“我此番来,便是遵从师命,要寻找来到此处的一对男女,还要仰仗单使呢。互利互惠罢了,就如同我们此刻。”
晏宁越听越觉不对,她不想惹事,明哲保身的首要条件就是不多管闲事。
她咬住唇,下意识地屏吸,想要悄悄离开。
可脚步后退时,她却不慎踩上了一片枯叶,鞋底将脆弱的叶子踩碎,发出“咔嚓”的轻响。
这动静其实很轻,甚至几步之外的人若是不留心都不会听到,可在晏宁耳中,这一声却不啻于惊雷,“轰隆”着在她耳边炸响。
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她仿佛将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耳中,以至于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屋中上一刻还沉浸于情.欲之中的男女动作骤停。www.ýáńbkj.ćőm
那一瞬,晏宁根本没有过多思索,仅凭本能模仿出了一声猫叫:“喵——”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是以她也没有听见,和晟居中的女人用她那甜腻若水的嗓音轻笑一声,道:“呀,抓到一只小猫。”
危机感促使晏宁竭尽全力调动记忆寻找回去的路,所幸她在侍女过来之前赶回了留芳阁。
她甚至来不及脱掉衣裳,就躺在了床上,将被子拉到脖颈处。
身体停下来了,可心脏还在剧烈地运动着,砰砰砰一声声,听在晏宁耳中便如索命擂鼓,她的手也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逃走绝对不是可行之计,可留下亦不是求生之法……她该怎么办?
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难道她就要这样任命么?那单若水既然敢行如此苟且之事,想必也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纯善,更何况自己撞破了她这么大的秘密,她怎可能留着一个隐患?
怎么办……怎么办!?
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将她淹没。
爹娘去世时是如此,被卖入青楼时是如此,看到水月接客时是如此,被选作花使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天知道她根本不想当这劳什子的花使!
晏宁纵使再聪敏冷静,也不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面临的更是生与死的抉择,她简直慌得不行。
不如,不如就装作不知?
晏宁咬唇,对,就咬死了不知。
再者,他们未必听见了那声动静,即使听见了,也未必知道是自己。为今之计,是要伪装成她根本没有出过门的样子。
现在还不算迟,她可以先把衣服换下来,再把鞋底的泥给蹭掉……把能做完的事情做完,晏宁已经冷静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至于结果如何,便看天命了。
她重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调整呼吸,静静等待着侍女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彻夜未眠又精神紧绷了许久的晏宁快要睡着时,门被推开了,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脚步声向她靠近,继而在床前停下。
晏宁的眼睫颤了颤,不知是否应该睁眼。
苦味在她口中弥漫开来,晏宁突然有些想吃水月姐姐亲手做的桂花糖糕。
或许吃不到了吧,她想。
晏宁睁开眼,看到沐浴在晨光中宛若仙子的单若水站在她床前,对她柔柔一笑。
*
沈淑和谢必安向晏宁交代了一下他们的计划,又交给她一样东西之后,就离开了。
晏宁紧紧握着手中的东西,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想着他们的计划,以期不要在她这一环出现纰漏。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思绪飘飞。人的心情稍微放松一些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
她一会儿想沈淑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会儿为水月姐姐今后自由的生活而开怀,一会儿又想着以后她要去哪里……想着这些开心的事情,她不曾注意,角落里一直昏迷着的男子,已经站到了她身后。
她只觉手腕忽而一痛,忍不住想要松手,但一想到那样东西还在手中,她又紧紧握住。可已经晚了,那男子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力量速度均非她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可比,等她反应过来时,手心中已经是空的了。
她抬眸,又惊又怒地看着那人:“你,你把东西还给我!!”
男子,或者叫他虚竹,闻言挑眉一笑:“到我手中,就是我的了。”
他长相普通,这般风流倜傥的动作在他做来,委实不甚协调,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搞笑。
可晏宁没有心情去笑,她死死地盯着虚竹,可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她恨透了无能为力。
虚竹抬手一指,散落在一旁的绳索就将晏宁捆绑住,看着晏宁愤怒得几要喷火的眼神,他心情颇好的解释道:“看你这小妞还有几分姿色,小爷我心情好,便同你解释解释。方才那男女,是我师父要找的人。”
“我师父神通广大,那两人落到他手里自然讨不了好,你们的计划必定是要失败的。这好东西与其被单若水那老女人破坏,不如让它在我手里发挥作用。”他轻佻地抬起晏宁的下颌,“啧”了一声,“仔细瞧瞧,还真是普通了些。怪不得只是个丫鬟。”
此时此刻,虚竹已经全然忘记,临走之前师父让他不要过于接近那两人的叮嘱。
师父的弟子众多,他只是其中的中上者,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他若不能好好把握,才是愚蠢。
他心中得意,又瞧晏宁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样,又道:“你也莫急。单若水那女人,哼,居然敢阴我,我怎能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这不也算是为你报仇了?至于这个,那两人拿能对付自己的东西来对付其他人,你说可笑不可笑?想也知道他们不靠谱了吧?”
虚竹自说自话说得还挺高兴,也不顾晏宁理不理他。
晏宁知道这男子的话不能信,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没有办法将法器再抢回来。不若先顺着他,等上了刑场,再看情况。
可虚竹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捏着她下巴的手移至喉间,不轻不重地掐住了她的脖颈,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老实一点,说不定还能留的一条小命。”
晏宁感觉自己喉间一冷,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正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粗暴推来开,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跟在流姝身后走了进来。
那厢,虚竹已经躺回了原处装晕。
流姝瞥了晏宁一眼,随即就移开了视线:“带走吧。”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经大亮,他们该去刑场了。
晏宁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天色,那里正是黑云翻卷,风雨如晦。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寻魂更新,第 43 章 第四十二章 再飘摇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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