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沉安继位后,其中之一的相位总是悬空着,宣称是为齐祯留着的,而另一位则是功勋元老,历经两代帝王的七旬老者,姓严,名泓。
封沉安对于父亲留下来的这位元老一直端着礼遇,但未必由衷而敬,这位老者仗着自己有些底气,常自持长者身份督促着新君行事,封沉安心有不满,但又没理由责罚阻拦。
如今齐祯真的复官了,北燕当朝的国相一老一少,这二人之间差得远的可不止是年纪。
齐祯拿着笏板上朝的第一日,封沉安便让齐祯协礼部修太庙。
齐祯心中倒是不急于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差事,虽然心怀家国山河,但如今他也只养精蓄锐。虽不见得齐祯多么赞成修太庙,但复官的第一个节骨眼上君王赏的差事,他没有推辞的道理。
修太庙是江山社稷稳固之下所作的举止,即使封沉安继位之后的确有欣欣向荣之气,但北燕刚脱离战乱没两年,尚且需要休养生息、充盈国库,因此朝中不少人觉得现在就急着修太庙,为时过早;再者大魏与达蒙,他们一个都没打赢,只算偃旗息鼓。但封沉安执意如此,年富力强的君王风华正茂、雄心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扬威。
朝中的反对声暂时被封沉安强硬的态度压了下去,可暗地里的波澜不曾平息。这其中反对的声音就有严泓一份的。
谕旨已下,工程即刻由齐祯与礼部、工部共同主理起来。
——齐祯是陛下最信赖的人,陛下将这样的事情交给齐祯去做,分明就是知道齐祯也会帮他挡掉反对的声音。况且这种动工动土的差事,里头得有多少油水可以捞啊!
太庙重修,选址于北燕国土南侧一座名为祺连山的地方。
祺连山素来于神州内陆版图上闻名遐迩,是北燕一处名胜地标,这也是当年北燕开国时从大魏手里争夺过来的一处要塞。大魏如今已痛失祺连山数百年,而今北燕要在这座名山上修建属于自己的太庙,其中意味暧昧。
齐祯自从奉旨办了此事后,齐府的门庭总算是又热络了起来。
修建太庙需花费大量的木材、沙土、漆胶等货物,内里还涉及颇多金银镶嵌的工程,这里面的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做朝廷的生意,这些个差事肥得流油,全北燕的商贾都好似看到了一块从天而降的肥肉在半空盘旋,就等着有幸运儿上去啃一口。
齐祯已经连续半月秉烛至深夜,原本只陈设雅集的书房此刻早已堆满了图纸账册,还有的就是无数封拜帖或引荐信,这些东西都看得齐祯眼睛发酸。
“明日起府上就不要随意见外客了,这几天我恨不得将整个北燕的商贾名号全都听上一遍。”齐祯揉着眉眼疲惫道。
冬竹手中正理着这几天的信件拜帖,啧啧笑道:“谁都想发财。小的今日出去买鲜花的时候还听人在巷子口闲聊,说已经有不少木材商承租了大片农林,都巴望着自己中朝廷的标呢。”ýáńbkj.ćőm
齐祯道:“他们是不知道我根本不愿意管这事,若真要找门路就该找工部的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怎么一个个的都来踏我的门槛......”
冬竹笑道:“大人是太后的义子、陛下的兄弟,更是最年轻的国相,不找大人你,那找谁呢。我要是想走后门,那第一个想到的肯定也是大人呀。”
齐祯无语,可没多久他的面容就凝结住了,随后严肃道:“以防万一,明日我告了假,咱们还是动身去祺连山监工吧。待在此地总要被千人盯万人看,即便问心无愧也不自在。我就不信难不成我上了山他们也还是要追过来。”
冬竹道:“好嘞,那小的这就去收拾行装。”
齐祯道:“今日晚了,你早些去休息,明早再收拾也不迟。”
冬竹道:“没事儿,大人一共也没几件衣裳,花不了什么功夫的。”
......
燕京至祺连山,齐祯御马纵横北燕过半的国土,他选的是最短的途径,却需要越过沙尘飞扬的黄土山川、植被毛燥的千刃戈壁,但昼夜兼程不停不歇,总算在七日内赶到。
他牵着马匹的缰绳停在祺连山脚下时,恰好是蒋来桓出巡归京的日子。
蒋来桓被封沉安在朝廷上嘉奖出巡有功时,齐祯正与冬竹一起背着行囊艰难地攀上一座俊秀山峰。那里正是礼部定下的太庙重修的位置。
在太庙动工的下方,修筑着两间十分简易的屋子,一间齐祯住着,另一件冬竹住着。此后太庙工程的相关事宜全是由齐祯在这一方狭土上忙前忙后地完成的。
齐府虽质朴,但也比在这里天天吃工地上的沙尘好,冬竹偶尔有抱怨过几句,但转头看见齐祯的屋子里时常入夜了灯还亮着,便没了话说。
有时遇上初夏暴雨,二人还要一同撑伞,爬着崎岖的山路往上巡查工程是否完好。
真是操也操不完的心。
尤其是五月的天气,祺连山这片地界尤爱骤降大雨。
起初还好,但没过几天,后运来的木材显然不怎么牢靠。梁柱的其中几根受潮后慢慢内蛀起来,没几天就断了,太庙侧边一间厢房在半夜坍塌,滚下来的石料碎屑与硕大断樑直接滚下山,撞到了齐祯简陋房屋背面的墙壁上。
在榻上浅眠的齐祯骤然间惊醒。
天降一道惊雷,瓢泼大雨冲刷而下。
他赶忙下榻,穿好鞋袜准备出门查看那阵撞击的巨响。房门打开时正巧遇上冬竹火急火燎地打着伞过来接应,冬竹也是听见了声音,心知齐祯必定事会出去查看的。
二人绕到屋后一瞧,果然就见一片瓦砾泥泞中横着几根三人粗的断木。
冬竹惊叫着指向二人头顶前方太庙的位置,道:“大人,侧厢一间房屋被雨水和滚下来的山石冲塌了!”
齐祯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即使是骤雨朦胧的黑夜,也依旧可以看清那处断垣。
齐祯冷静道:“明日重修便是,只不过最近的木材都太差......再观察几日吧,如果后面运送过来的材料还是这样差劲,我再禀明陛下。”
冬竹气愤道:“肯定是有人为了中饱私囊,竞标之后以次充好。普通商贾哪里能有这个胆子,连朝廷都敢坑?肯定是官员里有谁在两头撺掇呢!”
齐祯却冷声道:“不要声张。”
冬竹疑惑:“大人不追究?”
齐祯道:“我办事在外,就算要追究又怎么大张旗鼓地查办?事情报上去,途径他人之嘴无数,指不定传到陛下面前就被改头换脸成什么样了。暂且搁置,看看礼部和工部那群人后面再送过来的木材质量是否有所收敛,之后再看下一步怎么做。”
冬竹看着齐祯,又是担忧又是有些恐惧:“大人,小的从开始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太庙是陛下要您同工部礼部一起修筑的,可这么久以来从没见他们的人影,如今你堂堂相国为了此事谪居在此,每日都要吃酸黄瓜下饭,他们倒好,连选个材都办不妥帖!现在就连向燕王汇报都要这么谨小慎微,怪不得当初在大魏时,殿下说什么也要过来找大人......”
齐祯只道:“不必多想。忧虑无益。”说完便转身要走,冬竹只能赶忙住嘴跟上。
可半月又过,不断运输过来的木材还是老样子,齐祯迫于无奈只能修书一封,叫人送达燕京上奏朝廷。
他前脚刚将奏报快马送出去,后脚就收到了肖寒的又一封来信。
那一页薄纸像夏夜里化在晚风中的清凉,一下子就抚平了齐祯心头的疲惫。
齐祯拆开信封如打开家中的大门,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观之可亲的文字上,沉重的身子顿时仿佛躺在舒适的怀抱里。
熟悉的字迹入目,向他娓娓倾诉着思念。
肖寒在信里说简旭晨时常旷工,导致勘检队伍进度放缓,但好在就快抵达终点了,纵横千里的邦交大道下个月末就能勘检完毕。
肖寒又在信里问他上回寄回来的柳条齐祯是否收好,说待他回来要亲自检查信物是否保存妥当,如若不妥,倒时就要齐祯去床上好好受罚。这几行字真是写得大胆却细腻,看得齐祯满脸通红,但唇角却总是止不住地扬起来。
原本的分身乏术暂时得到了最福至心灵的宽慰。
肖寒在信的最后又问齐祯近况,但齐祯提笔报喜不报忧,闲闲散散絮絮叨叨,写了一些家常的话语,里里外外总结四字就是一切安好,不让肖寒相隔千里还后顾有忧。末尾也忍不住还是带了一句劝解,叫他早些回大魏,多顾及顾及风烛残年的老魏王。
祺连山与阡清商道都是一个特点,——天高皇帝远。
肖寒与齐祯天各一方埋头苦干的时候,飞出去的奏报已经各有着落。
不知怎的,太庙侧厢偏殿坍塌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在朝廷里传得人尽皆知,民间也是沸沸扬扬。
北燕最信神谕此类的东西,象征着江山社稷的太庙与“坍塌”二字联结在一起,肯定不会给人什么吉利的感觉。
风言风语倾巢而出,幸亏最近仕途大好的蒋来桓跳出来替自己的老师齐祯解围,将“太庙被雨水冲塌”掰扯成了“祺连山龙震虎啸,正是说明选对了位置”。
不论如何,这一番说辞多少还是将风波压下去了一些。
蒋大人如及时雨一般替齐祯挽下波澜,他的官威如日中天,蒋府连着焕然一新,改头换面,府中多了大把金银玉器,活脱脱的“蓬荜生辉”,一派大红大紫,门庭如市。
蒋来桓不上朝的时候光是接见外客就要恨不得在茶厅里从早坐到晚,他觉得这样的应酬累是累了些,但心里却是无比享受前呼后拥的快慰。
可这般滋润的日子刚过了不出一月,在早朝上,严泓就当着群臣上下的面,向封沉安告老请辞,说自己上了年纪,要还乡。
封沉安心里是巴不得立刻准奏,但先帝留给自己的人送回乡下,会落人话柄,父命如山,就算是碍于礼数也不应该放人离开。
封沉安道:“严相老骥伏枥,且寿体康健,在孤看来远不到退隐的年纪。还望严相心疼心疼孤这个晚辈,再多留几年。”
这一挽留,原本持重的老人家骤然间在朝廷上嚎啕痛哭起来:“陛下,微臣年过古稀,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脱去了官服也就是个走路都不利索的糟老头子,老眼昏花,根本无法为陛下分忧、无法为朝廷效力......若是还留在燕京城,那不就是个吃饭的米虫吗......”
封沉安唏嘘道:“严相素来风度翩翩耳清目明,如何这般自贬呢?”
严泓抹泪地哭着,没有回封沉安的话,他身后的一名臣子冷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即便严相自己从未如此妄自菲薄,但架不住人言可畏啊!如今民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样非议严相呢。”
严泓这样的元老人物怎么会没几个忠心耿耿的门生?这人此话一出,朝堂上立刻议论纷纷。
封沉安问:“民间怎会突然议论起严相,凡事总不会空穴来风。”
蒋来桓站在群臣中间的位置不吭声,只事不关己地旁观,可他心中没来由地起了一丝不安。而堂上另一边好似有人感应似的发话道:“陛下有所不知,近日有人越发自视甚高,立了几桩功劳就目中无人起来,做起平步青云的美梦,只可惜手还太短,根本够不着想要的位置,那么自然就只能使一些阴招,想把人逼走。”
封沉安眼眸一冷,道:“爱卿有话直说,孤可不喜欢猜字谜。”
那人立刻道:“陛下,微臣不敢有所欺瞒,方才微臣所言有指的便是蒋来桓!”
蒋来桓毫无防备地被点名,当即大惊失色,连忙辩驳道:“陛下,微臣敢对天发誓,绝无散播半点对严相的非议!这简直...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他人对峙道:“如今燕京城里议论纷纷,哪里还能找出言论的散播者?你矢口否认,自然是认定了无可对症。”
严相几许抽噎,随后哀伤道:“陛下,再做深究已毫无意义。不论此事是否是他人蓄意为之,但都是实话实说罢了。臣今日便当着诸位同僚的面向陛下请辞,就将这作为给予我北燕百姓的交代!”
“严相!切莫如此啊!您老人家若真走了,不就是随了那些可耻之徒的愿了吗?万不可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是啊严相!”
封沉安看着下面的纷乱,没给准话就结束了早朝。退朝时,严泓的步子似乎还颤着,他被自己的几位学生搀扶着走出大殿。蒋来桓连衣袍都来不及提就追了上去,他停在严泓面前行了一礼,解释道:“严相,误会啊!今日在下也是被弹劾得毫无防备啊!”
严泓板着脸眼睛望向别处,不理会他。严泓的学生回嘴道:“蒋大人,何必这么假惺惺?你原本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攀上了高枝尝到了甜头,还妄图第二次用不正当的手段往上爬?可耻至极!”说完就将蒋来桓推开,扬长而去。
蒋来桓站在原地看着严泓的背影,踌躇片刻,随后立刻乘坐马车回了府上,直奔书房,关门提笔,写信不停。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请查收璇王殿下的数年爱意更新,第 174 章 行行复行行 一七四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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