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成邀请他迈步进入的手势依旧维持着不变,耐心地等着尤望渐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终于,尤望合拢了微张的嘴,脚下的步子开始缓缓轻移。
尤望饱读诗书多年,年纪轻轻就入了仕途,虽然没有坐上过高的位置,但心中奉行的向来都是忠君爱国的信仰。如今既然是安王殿下即将继位,那么除此以外的人若是有觊觎皇位的动向,那么在他的眼里自然就成了“逆贼”。
现在肃清庙后藏着的这片铸兵场,在尤望看来简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字眼。
终于,父子二人胆战心惊地“参观”完了这里的景象,随后又被徐有成带到了一处稍显安静的角落。
岩壁上的火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在光影的跳动里,正静静伫立了一人。
一袭黑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
“殿下。”徐有成恭敬地上前问安道。m.ýáńbkj.ćőm
肖寒闻声回头,眸色在火光里亮丽了一霎。
“久闻尤大人名号多年,今日终于有幸得以相见了。”肖寒冲着尤望微微颔首,问候道。
尤望与尤升一时间大脑空白,二人面面相觑了一眼,随后立刻软了腿脚,下跪问安:“微臣参见璇王殿下。”
肖寒轻轻一笑:“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二位就已经知道本王的身份了。”
尤望咽了口唾沫,不敢轻易向这位“死而复生”的皇子作答,倒是他儿子尤升率先回了神,像是看见了神明一般兴奋道:“草民虽从未目睹过璇王殿下尊荣,但殿下的神武威名早就如雷贯耳!如今还能有这般神威贵胄样貌的,放眼皇室宗族或满朝文武,也就只有殿下您了!”
“切勿太过妄言!”尤望见儿子胆敢如此说话,急地压低了声音训斥他。
肖寒眼里的笑意更浓,他望向脸色极差的尤望,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尤大人,令公子对本王这个早该化为白骨的人是如此心意,但却不知您是如何看?”
尤望磕绊道:“微臣......惶恐。”
肖寒紧逼道:“惶恐什么?”
尤望说不出话来,尤升便抢着回答:“殿下,家父头一回见到您这样的大人物,有些失仪,还请殿下恕罪!”
肖寒见状,便不再追问,只是侧过身,从身旁的架子上取出一幅卷轴展开,道:“尤大人是头一回见到本王,而本王却也是头一次遇到有人能将江山图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乍看寥寥几笔,但每一处丹青都是恰到好处的精髓。用墨如此简单,却能绘出如此神迹,可想而知尤大人为官定然也是如此,清正而不失风骨,简易却不简单。”
尤望这才接话道:“微臣还要多谢殿下,在乾州如此危难的时刻,愿意出手相助,救济难民,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肖寒将画卷收好放在一旁,笑着弯腰扶起尤望,道:“尤大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愿意出手,帮的不止是乾州城,也不止是大人您,更是本王自己。”
尤望与尤升的眼中皆露出了疑惑之色。
肖寒的余光看到对面不远处的悬壁栈道上,带着银面具的齐祯已经带人搭弓架箭,瞄准了这里。肖寒随后看着尤望,缓缓道:“我若不将银钱送至尤大人手中,尤大人又能拿什么来庇护我这几万乔装改扮成难民的大军呢。”
尤望大惊,立刻后退一步道:“什么?!那些所谓的难民,都是假的......?他们...他们是军队?!”
肖寒还是缓缓道:“也不全是假的。毕竟我们身份敏感,这些日子只能躲躲藏藏,落魄起来也确实与难民无异。”
尤望愤愤道:“璇王殿下,您怎能如此行事?!您知道您现在做的是什么吗?私自养兵带兵、私开练兵场,这条条都是谋反的大罪!”
肖寒嘴角边一直挂着的笑意终于消散了。他的眸子一凝,语气里没了客气,听上去还有一丝凉意:“是。本王就是要‘谋反’。”
尤望脚下的步子一颤,他想往后站得离肖寒远点儿,但耳边“嗖”一声飒响,一支冷箭瞬间就从天而降,直直地插入他脚后的地面,像是在警告他这个时候不要轻举妄动。
尤升回头看去,就见后面高处的悬壁栈道上,一个为首带着银面具的人正冷冷凝视着自己与父亲。那面具男子身后还有几名手下,手里的弓已经拉满,正瞄准了这里。
尤升深深地咽了口唾沫,扶着父亲轻声耳语道:“爹,后面被人堵死了。咱们今日不给个说法是走不出去了!”
他们面前的肖寒像是能够听到这话似的,笑着轻轻摇摇头道:“二位放心,今日邀请你们来,是诚心想与你们谈合作的。”
尤望拔出脚边那支深深扎入泥土的箭,冷声道:“这就是殿下谈合作的方式吗?”
尤升却夺过父亲手中的箭往旁处一扔,扯了扯父亲的袖子道:“爹!”
肖寒无视了这一幕,只问尤望:“大人的为人这么多年来许多人都有目共睹,但晚辈有一处疑惑,还请大人赐教。大人以为,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吗。”
尤望冷哼一声,道:“人生在世,想得越多便越难过。倒不如着眼于自己触手可及的事物。微臣身在何处,便只尽力让何处的百姓过得好。”
肖寒道:“大人如今身居乾州太守一职,若今日在城里城外的真是上万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难民,大人又可以何为?向朝廷求助?还是继续摆摊卖字画,巴望能有出手大方的雇主光临?”
尤望抿唇不语。
肖寒道:“大人说自己只做触手可及的事物,但眼下不就有吗。”他捡起地上那支被扔远的箭,再次送到尤望面前,“并非我肖寒觊觎皇权,只是我与你大人一样,也在着眼于自己触手可及的事物,想让大魏的子民过得能更好一些。龙椅上坐着的人只要顾念天下苍生,那其实是谁都可以。只可惜,安王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他把箭重新递回给尤望,望着老者饱经沧桑的眼睛,继续道:“其实若要将这几万大军顺利庇护至景阳城,方法不止一个,就算选择了乾州,也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不被大人您知晓。但左思右想,却还是选择故意让大人到了这个地方。一来,晚辈是诚心欣赏尤大人,想将您收入麾下,也可不负大人如此纯良的为官品性;二来,乾州官银吃紧,粮仓微薄,此地曾被肃王搜刮油水,多年难以恢复元气。如今,晚辈倾囊相助的不止是自己通往大魏皇宫的路,还有这里难平的水土。”
尤望哽咽,却是无言。
肖寒道:“大人,晚辈开诚布公至此,只望大人能感受到晚辈的所念所盼。方才那一箭,实属为了能让大人您冷静听完晚辈所说的话而不得已为之。还请大人见谅。”
尤望终于开口道:“事关重大,微臣...微臣需得好好想想......”
肖寒眉宇一展,道:“这是自然。此地闷热,不宜大人久留。”说着,他便吩咐了下人,道,“来人,先送二位回去吧。”
下人应声,前来引路。
尤望惊疑未定,只想赶紧离开,尤升虽搀扶着父亲一起转身离去,却一步三回头,似乎还不愿就此离开。
肖寒对着尤望的背影,又道:“不日就是登基大典,滞留在乾州城的难民需向景阳进发,以朝拜新君,届时需大人的名帖官令以作通行。大人这几日收了晚辈如此多的钱两相助,晚辈坚信能等到大人的好消息。”
尤望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也无应答,他知道肖寒这是在委婉地告诫自己此事没有不从的余地。钱他已经收了,有理也说不清了,他没有退路可言。
直到父子二人的身影远去,齐祯才来到肖寒身边,问:“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他们什么时候会把官令送来。”
肖寒卸下了刚才一本正经又英明神武的模样,笑望着齐祯,好整以暇道:“怀大人赌什么时候?”
齐祯道:“尤望入仕多年,期间错过多次可以走捷径升官发财的机会,他既是个正直之人,也是个保守之人,颇有愚忠之感。不过好在他儿子是个机敏之辈,况且我看他对你的崇敬不似有假,这希望多半就压在他身上了。我猜过了今晚,最多明日晌午,乾州太守的官令就会送到你的手上。”
肖寒点点头:“怀大人说的对,本王也这么以为。”
齐祯抱臂道;“那可不行,说好了是打赌,我先说了你就不能与我一样了。”
肖寒道:“那赌赢了有什么好处?”
齐祯挑衅道;“赢了没好处,但等回了景阳城,输的人晚上就不能跟赢的人挤一张床铺。”
肖寒蹙眉,道:“那于本王而言,岂不是不论输赢都有惩罚?本王不干。”
齐祯勾唇一笑:“管你干不干,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璇王殿下且等着瞧,今晚子时到明日午时之间,乾州太守必定有礼奉上。”
事情果然不出齐祯所料,第二日一大早,尤升就怀揣着官令原路折返至枫树林。石敬亨待命等了一宿,终于把人盼到,二话不说就将尤升带到了肖寒面前。
尤升将官令恭敬地呈给肖寒,肖寒接过收下,问他:“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尤升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支支吾吾地摸了摸后脑勺,含糊地道了声是。
肖寒眼眸微抬,只半扬了语调问他一句“真的?”他就立刻现原形了,说道:“殿下,草民不敢欺瞒您,其实昨日我们回去之后,父亲的顾虑颇多,草民磨破了嘴皮子,劝说了一整夜,父亲才略有所动。不是父亲不敬殿下,是他老人家循规蹈矩了一辈子,实在不敢轻易做决定。于是微臣就......”
肖寒帮他接着往下说:“于是你就自作主张,替他前来给予回复,是吗。”
尤升点点头:“是。”
肖寒问他:“你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既然选择与本王同一阵线,自然就要担风险。他对我们现在的处境与实力一无所知,不敢贸然追随也是情理之中。倒是你,为何如此信赖本王?”
尤升的眼中像是突然有两把火被点燃,他突然下跪抱拳,目光炯炯地看着肖寒道;“璇王殿下,草民在此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刚听闻您在阡清伽厮贫地不幸身故的消息时,草民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想就是大魏至此要后继无人了!草民曾向父亲直言,说将来的君主若是殿下您,那草民必定日日悬梁刺股也要进京赶考,为国效力!可如今继位之人却是没有建树的安王殿下,那草民...便没了要入仕的念想。此话一出,也曾被家父数落多次。但这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常言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将强,则兵强。草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肖寒看着面前说话铿锵又面红耳赤的少年郎,良久才轻轻一笑,道:“走对的路,做对的事。若世间人人都能如你这般想得明白,兴许就会少许多没有必要的劫难。”他又对尤升道,“你起来吧,回去把你先斩后奏的事向你父亲交代清楚。但落子无悔,这条船你们已经上了,就没有退路。不过本王给你保证,我军必定竭尽全力,望不负尔等少年郎的一腔热望拥戴。”
大魏历,隆禧二十一年,新皇即将在大魏皇宫正殿登基。登基大典前三日,整个景阳城百姓却有些怨声载道,——新任的侍卫总领日日在城内带人横刀立马、四处闯荡,说是为保登基大典的安危,需严查京城,以免有贼人节外生枝。可他嘴上说是办公务,实则这些天经过的道儿,常常人仰马翻。然而京城百姓诉状无果,众人都知道他是皇后的弟弟,是即将继位的陛下的小舅子,因此没有人敢上前谏言。
提前被称为“陛下”的安王已经因为不让坐龙椅上早朝而给了文武百官脸色,加之这陈家二郎陈为前多年前就积攒了放浪无骸的口碑,这下众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登基前除了有这档子荒唐事外,还有一事,——原本拥堵在乾州的难民们听说新君登基,竟然自发地向景阳城而来,说是要沿途朝圣。这批难民数量过多,一路上都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他们所到之处都递上了乾州太守的官令与一百两官银,说是乾州太守打的包票,说这些人都由他负责。
人人都知现在的倒霉蛋乾州太守是老好人尤望,多少也都留他几分情面。一百两官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反正途径哪个地方都够这群人吃喝拉撒了。再者这批难民就是个连朝廷都不想管的烂摊子,因此不论“难民”们走到哪儿,当地官员都恨不得视若无睹,就怕难民也赖着他们不走了。他们可没闲钱收留安置。
此事虽引起了部分朝臣的注意,但眼下众人以及肖佲最关心的都是登基大典。肖佲十分在乎这个大典是否能够熠熠生辉、万世流芳,因此想在新君面前当红人的献媚者自然大批涌现,争相献计献宝,期盼能在新君面前博个彩头。因此难民来朝圣的事情也暂且被忽略了,只等大典过后再派人稳妥处理。
隆禧二十一年,九月初八,枝头的绿意依旧盎然,在此光阴甚好的时节,大魏的新一任君主在示天示地的鞭笞声中缓步走上高台,终于毕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那把令他魂牵梦绕的金龙椅。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请查收璇王殿下的数年爱意更新,第 198 章 行行复行行 一九八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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