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他从无边的痛苦中醒来,视线还未清明,就听闻一旁有大夫口吻的人在说:“齐相自归京后的身子一直都是好的,从前从未出现过气短昏厥的症状,想是近来心绪频乱,思虑过度所致......”
齐祯听着大夫的描述,慢慢抬手,想要告诉身边的人自己醒了,可他伸出手,瞧见的却是自己消瘦的手背。
原来他已憔悴了这么多。
“大人醒了!”还是冬竹最先发现了他。
冬竹欣喜得手里端着的一盆热水也打翻了,他却顾不上管。齐祯听见是自己人的声音,便哑着嗓子要水喝。
可掀开他床帐的人却是神情复杂的封沉安。
封沉安刚听完宫里御医的话,脸上的阴霾和探究之色还未褪去,他一手撩开帘子,瞧见从昏梦里醒来的齐祯微湿了发丝和衣衫,满脸的苍白和憔悴。封沉安掩下了恹恹的神色,转而关切道:“佩迎,你可算睁眼了。”
齐祯赶忙要对着封沉安行礼,封沉安却不许他下榻,对外吩咐道:“赶紧给齐相倒一碗茶来!”说着,他身边的太监给他拖了一张凳子,他坐到齐祯对面,问:“佩迎,你近日是怎么了?身子骤然间差成这样,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孤说说。”
齐祯惨淡一笑,道:“大概是被蒋来桓一事闹的,最近常常在想如何将此事处置收场,因此茶饭不思......”
封沉安突然插话,问他:“你在昏迷中似乎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孤听着不像是蒋来桓那混账。”
齐祯一愣,难不成自己竟然呼唤过肖寒?
封沉安当然是骗他的,齐祯在昏睡中浑身冷汗直发,双目紧闭,除此以外什么反应也没有。封沉安只不过是想应证自己心里的猜疑,想确认齐祯是否与大魏璇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齐祯守住了防线,他微张了嘴,摇摇头道:“微臣自己也不确定昏睡里惦念着谁。倒是梦见了已故的母亲在笑,兴许是微臣以为自己将命不久矣,所以才胡言乱语了吧。”
封沉安见齐祯并未露底,也不好紧追不放,道:“看来是孤太着急让你回朝,害得你身子被这些事情拖垮。你就在家将养几日,等缓下来了,再与孤说。”言罢,他往齐府里赏赐了些名贵的药材,便起身离去了。
封沉安走出屋子,他移步细细观察着这座府邸,——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宅院当初在自己祖父手里是什么样,如今依旧是什么样。
齐祯似乎就是在里面住着而已,没有多添装点,也没有安置多余的家具摆件。
整座齐府乍一看光秃秃的,只有院子瓦墙原本的古朴给它添了几分典雅的气息。
他瞧见齐祯寝房外面的回廊上难得的摆着一只花瓶,里边插着一根柔软的细柳,四周零星几朵花叶点缀。封沉安不明觉厉,只扫了一眼就没再多看。
这齐府着实是什么也没。他暗道:齐祯如从前一样,是个不会花钱的人。
封沉安一点也不质疑齐祯会贪赃银两,他只怕齐祯能力高于自己,琢磨不透,会有异心。
他兴致缺缺地走出齐府大门,大街上停好了御用的车架,因为陛下到临,街道上已被禁军把守,四周不见人烟。
他迈步上马车前,突然心里躺过一丝犹疑,似乎是抓住了这府邸的一点异样,但又琢磨不出这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封沉安心中烦躁,只得摆摆手,道:“回宫。”
送走了封沉安,整座齐府才松了口气。齐祯下了塌,缓步走到房门口,看着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发呆。
府里的小厮都被冬竹吩咐着藏了起来,以防在封沉安面前露脸被察觉。院中只有风打树叶的轻响,更显齐府空荡清幽。
冬竹匆匆回来,见齐祯站在门口出神。
自从齐祯听闻肖寒死讯后,才短短一日,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不止身形上的消瘦,更是精神上的倦怠憔悴。
冬竹见过齐祯横戈立马的飒爽,见过他风雪里指挥千军的英姿,甚至见过他在殿下面前的柔和骄横,但就是从未看到他枯萎的模样,好似被骤雨击打得快要折腰的翠竹。
冬竹哽咽了一下,压下自己的情绪,走到齐祯身边,道:“大人,醒来后您还没进食,小的去煲个汤来吧。”
齐祯缓缓摇头,道:“食不知味,罢了。”
冬竹道:“殿下吩咐过小的要好好照顾您的,大人就听冬竹的,东西一定要吃。不然等殿下回来了见大人又瘦了,小的该受罚了。”
齐祯听闻肖寒的名字就忍不住一阵揪心,他把冬竹的话听见去,缓缓点了点头。冬竹这才有些笑逐颜开:“好!那小的出门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给大人好好补补!”
齐祯的目光望向廊下花瓶里的柳条,道:“再去买些花回来吧,你看才两天没顾及它们,就凋谢了。”
冬竹连连道好,随后拿了些银子就出门去了。
圣驾走了,门前又来来往往起行人。冬竹跨个菜篮子,走着他寻常买菜的几条路。可不知怎么的,今日出门他倒是倍感奇怪,好像不论自己走到哪里,四周都有别样的目光打量过来。这些暗暗看着自己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平时摆摊做生意的百姓。
这几条街巷是冬竹经常光顾的地方,他跟这里的摊贩也算是面熟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齐府的下人,那今日怎么会总是用不太友善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呢。
冬竹走到一处卖花的摊位前,摊主是位细眉宽面的大婶,平时这大婶见他来都是笑嘻嘻的,得知自己种的花是要摆进齐世子府里时,脸上都笑得十分自豪欢乐,可如今,冬竹刚一走近,那大婶就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似乎不愿做他这笔生意了。
冬竹心里疑惑,可仍旧上前,问道:“大婶,今日有什么新鲜好看的花呀?”
大婶的嘴角僵了僵,敷衍道:“今日没什么花,你上别家看看吧。”
冬竹见这些人的态度都突然间大转变,心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两日齐府波折不断,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把菜篮子往大婶面前一摆,双手一叉腰,问道:“大婶是怎么了,见我跟见了鬼似的,有银子都不赚了?”
大婶躲闪着冬竹的眼神,道;“小兄弟,你以后还是别上我家来买花了吧,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花都是齐世子买走的,以后恐怕就做不来别人的生意了。”
冬竹瞪大眼睛:“好端端的,你这是从何说起啊?”
一旁卖香烛的摊贩冷笑道:“好端端的?今早城外都出大事了你们齐府不知道吗?”
冬竹疑惑:“什么大事??”
香烛摊贩不信道:“你们难不成不知道?”
冬竹着急:“你快说来听听!”
......
冬竹连菜篮子都没顾上拿,火急火燎地跑回府里,一溜烟蹿到齐祯面前,齐祯正查看小厮们的伤势,冬竹气喘吁吁喊道:“大人!”
齐祯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模样,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冬竹眼神微闪,齐祯会意,走到无人的房里,神情严肃起来,问:“怎么了?”
冬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对齐祯道:“小的方才去采买时打听到,咱们放在城外的塑像被发现了!?”ýáńbkj.ćőm
齐祯惊愕:“竟然这么快?”
冬竹点头,继续道:“要命的是,今早有行路人经过,靠着被埋起来的塑像休息,结果闻见一股血腥味,绕到背面一看,竟然是有人在那里自尽了!”
那自尽者的手中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自己为了能给高龄的老母看病,寻医问方无果,却听说只要到齐大官人像前虔诚祷告,并力所能及地献上香火钱,那么所求必有所得。他急病乱投医,听信了此话,可等倾尽了家财,也不见半点用处,他的老母就在前几天带着病痛去世了。他心有不甘,想进京城亲自找齐大人要个说法,可囊中已经十分羞涩,住不起燕京城里的客栈,所以只能在城外林中将就一夜。他靠着一处歇脚,却发现背后有东西硌得慌,拨开树叶杂草一看,赫然是齐大人的脸。那硌到他后背的,正是齐大官人塑像的鼻子。
当时正是深夜,林中晚风穿梭在枝叶之中,犹如鬼魅呜咽。那人想想病逝的老母,想想已经身无分文的自己,心中悲愤顿生,一头撞上了塑像,可塑像本就内里中空,外壳软薄,一下子没撞死,那人便头破血流地写下一份控诉的遗书,拿着老母留给他唯一的银簪子自尽了。
冬竹复述完自己听说的事件后,已经担忧着急的脸色煞白。
齐祯的双手垂在身侧,骤然间他的心脏一收,身子一晃,险些再度摔倒。他扶住了门框,一手捂住心口。
心慌的病又犯了。
这种病,他是这两天才突然间得的。
冬竹惊慌道:“大人,您怎么了?!”
齐祯摇摇头,依靠着门框缓缓站稳。
远远的,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齐祯呼出一口气,忍下心绞痛,对冬竹道:“去看看,外边怎么了。”
冬竹“唉”了一身就去。走到齐府大门口,正有几个小厮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大门外,是百姓们的唾骂声,似乎还有鸡蛋菜叶砸到了齐府的门上、梁上。
冬竹气得脸色由白转青,既愤怒不甘,又委屈难受。
他作为齐祯身边的一个下人尚且如此,那齐祯自己又该作何感受?
难怪他短短两日就有了心口痛的毛病,先骤闻爱人真假难辨的死讯,再是自己面对身败名裂、身陷囹圄的威胁。
冬竹道:“将门闩插紧了,千万别松,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来。另外府里上上下下暂时先别外出了,难免受外边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的为难。”小厮们连连点头。
冬竹回到屋内,却不敢告诉齐祯实情,齐祯问他外边发生了什么,他只道有马车在街道相撞才闹出了动静。
齐祯无力追问,他坐在书案前,想提笔写信给苏长明,可遥想现在没有送信的人,更不是冒险与外界联络的时机。万一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小心又把苏大人牵扯进来,那反而徒增坏事。
齐祯提起的笔最终还是落下了。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持笏觐见,唯独齐相因病不在。
昨日燕京城外那桩事件,如涨潮般水淹没了整个城池,一发不可收拾。
前有蒋来桓东窗事发,后有齐颂良拖着齐祯金身招摇过市,流言早就在暗地里滋生,奈何先前众人都觉得陛下要保齐祯,无人可以撼动,而今一个自杀者横空降世,犹如大雨前的最后一道惊雷。
接着,所有的狂想和论断都被世人揭竿而起。
看不惯盛国公府年久不衰的人。
不服气齐祯年纪轻轻就一人之下的人。
因秦长史而被骗尽了家财的人......
北燕不少地方都风声鹤唳。
齐颂良在早朝上,高昂着嗓子汇报道:“陛下,齐佩迎是微臣的侄子,微臣早就知道其本性如何,因此从未有一刻停歇对他的监察。果不其然,狐狸尾巴早晚有藏不住的时候。经查,此事以蒋来桓为线人,盘州长史秦万金为主谋,盘州四周城池,包括凌阳、青州、雨山湾等十多处地界,都出现了以齐佩迎为金身的据点,诱骗当地百姓前去花银子供奉。”
“竟然有十多处地方?!”
“他真是要反了天了!”
齐颂良继续道:“更让人不齿的是,经秦万金昨晚在牢狱里的口供交代,这些以齐佩迎金身为供奉的道观寺庙,每隔三日就会清点一次香火钱,比较出这三日以来谁供奉的银两最多,那就给谁还愿。若是求升官,他们就勾结蒋来桓卖官,若是求发财,就暗中给人介绍不良的勾当做巨额的买卖,若是求药到病除,就给人剂量过猛的药物,造成好转的假象。”
严泓骤然哭喊:“谋财害命!这是谋财害命啊!如此孽障,丢尽了我北燕朝廷的脸!”
愤懑的声音四起,咒骂声源源不断传来。
皇座上的封沉安阴沉着脸,问:“蒋来桓怎么说?”
齐颂良面露难色:“蒋来桓至今都没承认这些是齐佩迎授意的,只说自己鬼迷心窍,被秦万金花言巧语所惑。”
众人讥笑:“笑话!死到临头了,他还在包庇齐佩迎?好一个师徒情深啊!”
朝中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有疑道:“可当初不还是齐相亲自查抄了蒋府吗?若真如此,那齐相这么做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齐颂良鼻孔一睁,大呵道:“诸位有所不知,齐佩迎查抄蒋府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事先收到风声,知道我抓住了他在盘州秦万金那里的把柄,不得已之下,他才只能亲手拿蒋来桓开刀,妄图到时候给自己洗罪!”
“齐佩迎也真是绝情,自己的学生,说弃就弃了,真是当机立断呐。”
“他本就是冷血无情之人。你们难道忘了吗,当年他们盛国公府嫡出的小世子,还有齐颂良大人的爱子,不就是都死在他的手里吗?他能对自己的至亲之人下狠手,又何至于去年一个刚收的棋子呢。”
“如此看来,此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冷酷至此,天下少见。”
“那太庙一事,也逃不过是他中饱私囊才导致的了?否则好端端的木材,怎么说断就断了?”
“齐府小厮说,他们还给一只鸟儿立过坟冢。想想,连他们家一只鸟都能有如此待遇,那齐府看似古朴惨淡,原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自己闷声发横财。”
后来,齐祯花九两银子买回来的花瓶,摇身一变成了九百九十九两的高价。
太庙所在的祺连山,能被质疑是“齐连”的用意,直指他暗藏谋逆之心。
陈旧的往事一件不少地被重新提及,桩桩件件都能以讹传讹地把他论证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封沉安下旨:盘州长史秦万金株连九族,斩立决;蒋来桓抄家,判斩立决。其余同党,全部抓捕抄家,男丁刺青流放,女眷折卖为奴为婢。
简旭晨问:“陛下,齐相该如何论处?”
封沉安沉吟不语。
齐颂良赶忙道:“陛下!他齐佩迎虽是我国公府的人,但国公府绝不认他!他本就已经与我们分家,自立门户多年!他如今犯下的罪行,与盛国公府无关呐!父亲,您说呢?”他转头,看向没在朝堂开口说一句话的国公爷。
国公爷已两鬓斑白,本就特赦了可以不用来上朝,可这两天骤然发生的关于齐祯的事闹得天下尽知,国公爷怕被牵连,因此今日也来了。
齐颂良问他话,他只得微收下颚,点头道:“陛下,盛国公府上下都不知道这孽障竟然在外干出了这样的勾当!”
严泓的门生道:“事已至此,陛下不可再顾及与齐相的往日情分!否则,我北燕朝廷拿什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齐齐下跪:“请陛下给齐相降罪!”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请查收璇王殿下的数年爱意更新,第 182 章 行行复行行 一八二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