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只闻其歌,不见其人,倒好似雾在歌唱,分外诡异。像是应和他们,雾里突然响起一声凶悍犬吠。唱歌的人好像受了惊吓,再没了声音。
有几人自雾里跑出,奔走匆忙。两则消息随之传出,惊醒了雾中的京城。
一则是顾家郎将自大理寺失踪。另一则,今日将于西市街口凌迟静王。
昨夜武皇自内狱中出来后,便对有司传达了凌迟静王的圣意,并于今晨以谋害储君、毒害皇嗣、谋逆作乱三项大罪,明旨褫夺其封地、封号,收缴私财,子入奴,夫族诛。
消息一出,最先得知的几个臣子都大感不妙,纷纷欲劝谏,聚集相府。子丞相受众托赴紫宸殿,一番劝说后,武皇很快就追布第二道圣旨——令于西市口处死风希音,并命内卫通知在京各大皇室宗亲,亲至街市口观风希音处刑。
此旨一出,内卫倾巢而动。这一番急斩急办,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有的宗亲还在睡梦中就被内卫薅起,一脸懵惊地被带去了西市。
有宗亲听到消息,面色如土地对来带自己的内卫说:“巡使、巡使,吾使你十锭金,让吾在家中自省吧!吾、吾实在看不得——”
“嘿,那咱可做不了主。”内卫戏谑地回答,犹如看戏的人,将被骇得面无颜色的宗亲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府门,拎上车驾,驱赶着往刑场奔去。
此事的行刑主官,武皇委任了慕归雨。她的理由是,眼下法司各部要案缠身,各主事官都脱身不得,独余慕归雨可以分身。
慕归雨没有推拒。得令后她依命布置,只是在西市遇孟品言时,稍提点了几句。其众之后行事颇为强硬,连邻州的宗亲也赶在午时前弄了来。于是午时将近,京中人便看到一大群尊贵宗亲围绕在西市口刑台边,面如土色地望向台上的滑稽景象。
让人没想到的是,风临、风恪也来了。
两车两仪前后停于西市前街,顷刻压灭整街的声响。她们一个步行,一个由人搀扶,皆在随行簇拥之下步入刑场。
风临一身黑金装束,冷眼寒威,扫视四周。风恪一身淡金绸袍,佩着紫翡螭龙佩,手捂着身侧,由人搀扶,走得很慢。二人装束打扮气质皆不相同,唯有脸色一样苍白。
这个时候,风恪还不忘将腰上的紫翡螭龙玉佩甩到身前。
这是两人自那天后的首次见面,也是风恪自那日后第一次现身人前。四目相对间,二人目光都颇为不善。四周人几乎都在暗观她们。
风恪不掩饰眼神的怨毒,直直刺在风临身上。那天风临的一脚带给她切实的痛苦,打了她的颜面断了她的骨,若可以,她此时恨不得将被活剐的是风临!
可当风临目光扫来时,她肋骨突然猛抽痛,竟生出份怯。觉察的风恪愤恼至极,立时像否认般狠狠瞪了回去。
她站定于不远,手将紫翡佩摆冲对方,带着阴暗的得意看向风临,未料风临仅轻蔑一笑,便转过头去了。
风恪脑内轰然一声,只觉受到巨大嘲讽,当即便显怒相。正此时,前方台有人被押来。
风希音来了。随着她的到来,原本还有议论声的人群,忽地熄了声,众皆惊愕地看去。
风希音的手不见了。
在她腕部,原本该延伸而出的手掌不见了,只有两个潦草的、被血浸透的包扎,裹住她已空荡的手腕。
她脸色惨白到不像活人,连嘴唇也没有半点颜色,整个像纸扎的偶,连行走也艰难,几乎是由人拖上的刑台。
观看的人群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响,异常安静地注目这位狼狈凄惨的女人,很多人都的脸色都变了。
有人觉得,即便不行凌迟,风希音也活不过今天了。
因为没有手,上刑架时,行刑者不得不将铁铐铐在风希音的小臂上。她挂在架上,脑袋无力垂下,长袖余布送垮地自手臂垂落,遮住她的断腕,使得她更像一只断了线的偶人。
或是一条被打断身骨,挂在架上即将被剥皮的蛇。至高无上的皇帝将要挖取她的蛇胆蛇心,来治某些人可能发作的隐疾。
凄惨,眼见即将不得好死,可有气无力的风希音居然发出一点笑来。就好像她不是要被拆食的败兽,而是主动献祭的祭品。
她走上刑架,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取一份大礼。
想到即将到来的可能,风希音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心笑容,她忍着剧痛抬头前望,目光无不快意地从前方那些脸色惨淡的宗亲面上扫过。仿佛受刑的不是她,而是他们。
她是快意的,甚至是痛爽的,直到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的金冠晃了她的眼,以致她没能第一时间看清对方的眉眼,片刻后,她才发觉,那是一双无比熟悉,又全然陌生的黑凤眸。
定安王,风临。
风希音定定看着她,突然先前所有痛快皆轰然坍塌。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定安王……”风希音自口中挤出这三个字,忽然目光阴怨。
吾的死,有没有你的份?
若你死了,吾还有什么不放心……
高座上,慕归雨持旨早已宣读完了降刑之旨,微笑着说了声:“行刑。”
剐刀沾盐水,明晃晃的光闪到风希音的脸上,她被迫眯眼以对——行刑开始了。
底下内卫围簇的宗亲们忽然都噤声变色,就好像那一刀剐在他们的身上一样。
风希音看着刀落在自己身上,低笑一声,忽然仰头前望,高声大喊:“皇姐,吾未曾害过缙王!”
底下风恪身躯猛僵。
处刑落下第七刀时,风希音满身冷汗抬起头,强撑着望向人群之外的某处。她额前青筋暴起,却硬生生笑了出来,对着那个方向哑声道:“你终于如意了吧,二十三年了……”
在她所望的方向,隔着重重人影都最后方,停着一辆低调的大车。车窗后有一双眼,一直注视着她,从第一刀起,直到她咽气。
凌迟残忍,刑台下有观刑宗亲没撑过十刀,就翻着眼晕了过去。
余者有尖叫欲逃,被捉摁回来的;身心巨悚,以致浑身颤栗的;不堪血腥,当初呕吐的;心志受创,引发旧疾的,各态各类,乱作一片,可怜至极。
刑台之上,风希音没撑过一百刀。
她本就受了斩手酷刑,已是性命半折,哪里还能撑得住剜肉之痛。不过二十刀时,她便已瞳光将散,气息奄奄。
剧痛中,她眼前一片模糊,光蒙蒙一片,已分不清天地。自知命将归阴司,轻笑待死,却未料光蒙蒙一片中,有个淡绿的人影自眼前浮现,越来越近,越来越晰。
风希音已彻底黯淡的棕瞳忽僵缓抬起,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唱起了一首并不熟练的歌:“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1]
歌声艰涩剌耳,几近恹恹气绝。
随着气息将绝,歌越来越微渺,直至彻底奄熄,风希音垂下脑袋,两眼神光逐渐散尽,露出一点苦涩,喃喃笑道:“吾唱的,终究,不如你好……”
那个“好”字才说一半,忽而断了声响,风希音像断了线的皮影,耷拉下头,睁着眼,咽了气。
此时刑台之下,还站着的宗亲,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在台下最前方,风临睁着黑黝黝的眼,一刀不落地看到最后。
一旁,风恪早已干呕了几番,但为了颜面,她活活忍了下来,愣是没呕出来。极大不适折磨着她,当真一刻也不想再待!她忍着胃部翻涌的难受,捂着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突然看到风临在盯着自己。
前方是血淋淋的处刑台,一场凌迟刚刚结束,在这样的时刻,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凝视她。一动不动,眨也不眨,那两个大而黑的眼瞳没有半点光星,其中倒映的唯有自己的身影。
这双眼睛盯了她多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的?
什么……意思?
刑台上浓烈的血腥之气还未及散开,血液粘稠地凝在地面,此刻忽然万籁俱寂,风恪只能看到风临那双毫无情感的漆黑眼瞳。
风恪忽地毛骨悚然。
“快走……快走!”她猛地去推搀扶她的侍从,“本王叫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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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公廨,顾严松正一脸愠意站在少卿公室,她没去凑西市的热闹,而是来大理寺兴师问罪。
“我小妹好好的在你这,怎一个晚上人便没了?这事你需得给我一个交代!”
少卿也烦得厉害,语气略急:“你找我要交代,我找谁要交代!说起来,还是她打晕了我们的值守,换了人家的衣服溜出去的,将军来问某,某还好奇她去了哪里呢!”
顾严松怒道:“你胡扯!我小妹刚撞破了头,站都站不起,哪能打晕人还跑出大理寺!”
少卿道:“说的正是,她一个病人哪来的这本事,说不得……是有人助她!”
顾严松眼睛一瞪:“你何意?把话讲明白!”眼见二人将要争执起来,大理寺卿赶忙现身,和言劝说,只道发生这样的事都不乐见,定竭力寻找。如此将人打发了出去。
自出后,顾严松心内愈发不平,脸色肃沉,深深望了大理寺一眼,冷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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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静王死了?”
京中某郡王府内,河阳嗣王坐在桌前震惊地看着亲随,手中的勺子还舀着满勺参汤,因惊讶而停在半空,在得到静王确死的答复后,她的手兀地一歪,满勺汤哗啦啦洒回碗里,好似她的心也被捅漏,有什么跟着哗哗淌出。
眼下刚过午,正是一日中日光最炽盛的时候,她却觉遍体生寒。一个猜想隐隐自心底升起,她的神色变了。
河阳嗣王因丧女,年岁兼大,圣意体恤,让她免于观刑,避过一难。不过她倒不知该不该喜。嗣王的身份缠在她血肉里,可不会因谁的几句话就轻易脱离。
正如那些受惊沉色的宗亲一般,有个问题,不由得她不去想!
这问题太尖锐,以致她忽略了去查问午时消息的来源。待她事后过问时,慕归雨的人早已事了拂衣去,查觅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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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凌迟?”
消息传入风和耳中时,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彼时她正在写功课,手持着毛笔,眼睛连抬也没抬。在旁侯立的贴身侍女夜霜闻言面露难色,斟酌许久才答:“一种肉刑,十分残酷。”
风和提笔蘸墨,问:“比之人彘如何?”
夜霜表情微凝,半晌才迟疑着询问:“您怎么会知晓人彘?”
“书上写的。”
“书上?”夜霜犹豫问,“谁给您看这种书?”
风和头也不抬,写着字,淡声道:“你在过问吾的事?”
夜霜脸色微变,立刻行礼:“殿下恕罪!”
风和道:“去领罚。”
“是……”
夜霜离后,房中静了许久,砚台中的墨快蘸完了,风和头也不抬,对外头犹豫的侍女道:“进来研墨。”
“是。”侍女甘露快步入内,挽袖滴水研起来。
写了会儿,风和与她道:“吾闷得很,你陪吾说说话。”
素日里近身侍候风和的都是朝露、夜霜两个,旁人少得近前侍奉的机会,冷不防这一搭话,倒叫甘露有些受宠若惊,赶忙上前应话:“是。”
应是应下,甘露却不知从哪聊起,正极速思索,却听风和说:“还有十张,写完得拿给母皇过目。”
话音十分平淡,听不出喜恶,甘露揣摩着开口奉承:“陛下关切您的课业,当真看重您。”
风和手上书写没停,眼珠却侧转看了她一下,后落回纸上,语气微扬,像有点喜悦:“是吗。”
甘露忙笑道:“是的殿下。奴在宫中当值也有几年了,诸位殿下中,陛下待您是最为上心的。事事关问,事事优厚,陛下对您的宠爱,满宫人都知晓呢。”
风和嘴角微弯,露出一点笑,弧度很浅,眼睛仍只盯着纸,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们是这样觉得的。”
语气好似开心,可总觉哪处不对,这话意味有些怪,甘露没敢再接下去。
房内有片刻安静,唯余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风和写着字,忽道:“吾幼冠入朝,是母皇提的。”
“封王,涉封地庶务,穿袍触政,也都是母皇允的。”
风和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仁字,淡淡道:“她还教吾怎样除人。”
甘露手心发紧,不觉屏住呼吸。
“你觉得她待吾好,对吾处处优容事事疼溺吗,那你真是错了。母皇的确对吾好,但这种好,与人养一只猫狗并无什么分别。她只是在寂寞愧怍的时候,需要吾伏在她膝前,依赖她信任她,就像需要一只狗来抚慰人的不快。”
风和写下一个慈字,道:“这种好是要回报的。”
“你回报不了,好顷刻就能变成不好,化作铁齿钢牙,将你嚼碎,让你粉身碎骨去还。”
手中笔稳而又稳,勾出一个个风雅清正的字。风和神情平淡得太过,与她稚嫩的脸并不相符。
她道:“母皇想要母慈女孝,吾就给她。她盼吾能成为合意的人选,吾便苦学着她们的模样,再也没有玩乐过。为了抚慰她心中的陈伤,吾日复一日地练着王傅送来的字帖。练着练着,吾把自己的字都忘了。”
风和停下笔,垂望写完的怀慈济世,仁民爱物八字,语气极为平淡道:“吾能得到她的好,是吾识眼色,她受用。”
越听越吓人了,甘露心里慌得厉害,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不是她该听的话!
此时风和已放下笔,垂眸端详刚写完的字,似丝毫未察身旁人的脸色,说:“其实,吾摹了此字千百遍,也还是不能理解她。”
风和看着纸上那一排排清雅秀丽的字,道:“不能理解。”
甘露的脸色已经相当差,两手紧紧绞在身前,大颗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此刻她只想走。
“殿下……”她声音干涩,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未料风和忽转过头,问:“你会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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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下午看望完恭定亲王后,得知了弟弟出宫约见的口信,便于回程改道,随良泽去往相约之地。
到地风临抬头一望,依稀记得好似慕家产业,放心之余,也觉出一丝怪。
进了楼内雅室,风依云早在座上等她,“来啦。”
“嗯。”风临进门道,“是有事么?”
风依云点头,却在说前先关切道:“听说你被令去观刑,你……你还好么?”
风临笑了下,说:“毫无妨碍。”
风依云仔仔细细观察,见她不似作伪,这才道:“宫内最近又传起当年吕昭仪的事。你也知道,当年吕昭仪在宫中重病是由我们的御医照看的,他死后无端生出许多不利栖梧宫的传言,说是父亲害死了他。彼时被摁了下去,多年熄声,今朝却又再起。
近来你们斗得越发激烈,我想着总没有这样巧的事,便欲提醒你。今日宫里溺死了个宫女,我正巧借给她请道士的由头出来寻你。你多少注意些,仔细有人来拿这事做文章。”
“幸而有你,我必然留心。”风临谢后,又道,“父亲凤权逐渐回笼,可能查出何人传此蔑言?”
风依云微微摇头:“正怪在此处。查出几个人云亦云的,却究不到源头去。不过我们想,宫内能做下此事的,也就只有刘昭仪罢了。且先罚过那些乱言的工人,再细细计较。”
风临点头,正事说完,便也闲聊几句,问道:“既出宫了,怎么不去我府上?约在这里总有许多不便。”
风依云手捻着茶盖,一下一下盖着热气,道:“你那有个人我看了心烦,索性来这里罢。”
闻言风临蹙眉:“他马上就是你姐夫了,你不能这个态度。”
“姐夫?”风依云话音微高,“你还当真要娶他?”
“难道我把他带回府是摆着看的吗。”
风依云不可置信,当即站起身:“你也好父亲也好,在这件事上全都糊涂了!你忘不了旧情,昏了头把他带进府里,父亲顾念着往昔他的照料,也三番五次偏信他!”
风临说:“难道你不顾念他照顾父亲的恩情么?”
风依云道:“我当然顾念,可这不能搭上我姐姐!他的恩情我日后自拼力还他,你不可再与他牵扯!”
“我其实挺乐意的。”风临仅回了这一句。
风依云说:“你应该知晓他给父亲写完信,父亲就给他送个人来。”
风临点点头,表示知道。
“那你还留着他做什么!你可知那明非是多伶俐一个人,有了她帮衬,谁知道他又会打什么主意?”风依云真有点急了。
风临平静道:“依云,他会等我。”
“什么?”风依云愣了下,不解地看她。
风临说:“每天夜半,无论多晚,当我回去时,殿内总有一盏灯是亮的。为我而亮。我喜欢那点光亮,就算换取它的代价昂贵了些,也没关系。”
眼前人分明年岁不大,可他竟从她面上看到一点沧桑,这点沧桑与情绪一起混在她眼眸中,使那双眼呈现一种饱经折磨后的疲惫,如沙漠中将涸的湖泊。
风临神情未改,声音却低落许多:“有人等的感觉真的很好。”
心中不是滋味,可风依云仍道:“被人害的感觉也很好,我看你是想念了!”
风临说:“你不要多嘴,我有我的打算。”
“好好好,你打算去吧!”风依云气得咬牙,甩袖而去,临走前愠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再被他骗个团团转,可不要来我面前哭!”
“快走吧。”风临说。
门被重重摔下,外头白青季讪讪进了屋,小声说:“皇子殿下怎生气了……”
“他是关心则乱。”风临起身,手扶在刀上默站了会儿,叹息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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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到映辉殿,风临与子徽仪也相顾无话。
即使那盏灯依旧为她而留,但淡淡的疏远仍渐生于二人之间。
她今天回来的其实比前几日要早。但与子徽仪同处一殿,却无什么话可说。偶有几次欲寻话题缓和,刚张开口,看到他黯然神伤的侧颜,话又默默咽了下去。
相顾无言,又不愿离开。风临便只好叫人搬来一堆文案批阅,如此消磨时光。
夜很快就深了。坐在殿另一边的子徽仪终于转过头来,犹豫地对她说:“殿下,夜深了,您劳累一天,是否休憩?”
“好。”风临不假思索,立刻放笔合章,将以处理好的文书飞快拿去给殿外的白青季,自己麻利跑回来唤梳洗,好像生怕子徽仪把这句关切收回去一样。
子徽仪看她坐在床边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笑却又勉强不出来,只觉分外心酸,沉默着走到床边,无声坐下。
熄了灯,两人各躺一边。
子徽仪面朝内,一动不动,毫无困意。风临在他身侧静静睁眼看了很久。
说实话,她其实很累了。奔波一日,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她渴望一点温暖。
手伸了过去,在指尖将触碰到子徽仪衣袖时,又停了下来。
最终,风临只是把自己稍稍靠近他铺落在床上的衣摆,像依着一片薄云。奇书屋
闻着淡淡香气,风临此时暗自庆幸:幸好我给他买的衣袍都很逸长。
风临手指轻轻摸了下他展在床上的衣摆边,在心中悄声道:其实我今天还挺高兴的,本想说与你听……但还是算了。
她轻轻靠贴着他的衣摆,手指轻抚他落在床上的背影,合上眼。
他不喜欢,所以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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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睡梦之中,风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刻在神魂里、做梦都无法摆脱无法暂忘的气味,血腥气。
有血!
风临猛地从床上惊起,右手瞬间抓住放在枕侧的刀,几乎在同一时间左看,发现床上已没有子徽仪的身影。她赶忙伸左手去探空了的被窝,发觉仍有余温,立刻抓刀下床,急环顾殿内:“子徽仪!”
还未等喊第二声,她便望见了那个身影。子徽仪没离殿,他就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被蒙住的镜子,呆呆地看着什么,在他的手中握着样东西,听到风临呼喊后,子徽仪缓慢转过头来,失神地看向她。
稀薄月光下,子徽仪的眼中没有半点光星,那样黑,那样死气,他右臂长袖被挽起,露出小臂,左手拿着一根发簪,正划过右臂上那个暗沉的字疤。
已结痂的伤疤被发簪尖端生生划开,沿中间划出一道渗血的伤口,就好像把“缙”从中间一劈两半。
细小血流从伤口漫出,沿着雪白小臂,一滴一滴落在衣袍上、地上。在风临光脚发现他的那刻,沾血的发簪正自尖端滴下一滴血珠,狠狠砸在风临心口。
“你……”风临僵硬站在那,两眼盯着那血迹,脑中嗡嗡作响。
子徽仪目光空洞地转头看向她,雪白手臂上,一道细血缓慢流下,顺着手指滴在地上,他似浑不觉痛,神情木然,一次划下仿佛不够,他手中还攥着沾血的发簪,对准“缙”字,就要再划一道去——
“还不住手!”风临大惊,几乎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发簪,光着脚差点摔在地上,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她手里抓着发簪,暗松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随即生出一股痛愤,怒看向子徽仪:“你做什么?!那伤好不容易长好,你为什么要再划开,你到底为什么啊,你怎么半点也不爱惜你自己!”
说话间他的小臂又滴下几滴血来,风临心疼不已,一把丢开发簪,赶忙两手捧起他胳膊察看,见伤的不深,稍稍宽心,重叹口气,立刻就要出殿唤医官。
未料在她转身瞬间,子徽仪突然伸手拽住她。风临猛地停下脚步回首,正见他睁着无光的眼仰看自己。
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黯灰惨淡,哀戚无望,风临简直从这双眼中看不到一点鲜活气。
子徽仪戚然看着她,道:“殿下,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惹您不高兴的。”
风临的心简直像给人狠踩了一脚,生生定在那里!
他神情恍惚茫然,没能察觉,低声道:“不是有意惹您不高兴的……真的……我就是,太恶心了。”
子徽仪低下头,看向手上的字伤:“好恶心啊。我,我的身上,怎么能刻下这么屈辱的痕迹?看着它,我都觉得自己也恶心了起来。”
“不……也许我就是恶心的。”
“我这样的人,我做的事,就是恶心。可我不想恶心,我不想……”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子徽仪茫然抬头:“我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个事。它像一块洗不掉的灰,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有多么卑贱可笑。好难受,简直喘不过气来……看着它,我突然想,要是我把这个字划掉,是不是就能好一点,是不是就会少一点屈辱和折磨,人是不是能干净一点,殿下您,会不会少讨厌我一点?”
“所以,我想划掉它。”
“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不是……”
望着他饱受折磨的模样,风临心痛如摧,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哑声道:“徽仪,你怎会这么想……你怎能用那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她心疼地再看一眼他的伤口,安抚道:“我从没那样想过你,你不要自贬自抑。听话,我们先把让医官来把伤包好。”
她说着就想急赶出去叫医官,未想子徽仪死死抓住她不肯放手:“殿下,别走。”
“别在这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子徽仪拉住她手,慢慢站起身,睁着无光的眼睛靠近她,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他对风临说:“殿下,帮帮我。”
“帮我忘掉它。”
他流血的双手拉住她衣袖,慢慢将唇凑到她的唇前,声音颤抖道:“求您。”
风临狠咬牙,一把将他搂进自己怀里,再看了眼他的伤,确定伤口不深,没有伤到筋后,她一把将子徽仪搂起,拉到殿中柜前,翻出常备的细绸布与止血散、药粉,不由分说摁住他右手就往上倒。
子徽仪吃痛,紧紧皱眉,却一声不吭。风临擦他“手臂上血污,越擦越心疼,越气。待撒好药后,她使劲扯布包扎好他伤口,直接拖搂着他腰走到床前,把人丢到了床上。
子徽仪此时神智稍清,睁大眼睛看她,唤了声:“殿下……”却见到风临转身去外厅拿了什么东西回来,重重放在床前小桌上,定睛一瞧,是毛笔与墨砚。
他不解其意,又唤了声殿下,风临全未理会,只坐在床边,沉默磨墨。子徽仪凑上前想伸手拽她的衣袖,风临突然抓住他左手,目光灼灼,使劲一扯,直接将他面朝床铺,摁在床头。
“唔——”子徽仪猝不及防,还未等反应过来,便见风临拿出未用完的绸布,直接将他两手腕捆在一起,避开他受伤的手臂,将他两手挂在床头雕花上。
“殿下!”子徽仪终于有点慌了,回眸看她,却被一只手强硬地把头摁了下去。
风临左手摁住他,迫使他背对自己跪坐,右手缓缓抽出腰间长刀。
子徽仪头低着,看不到景象,只听见铮然一响,身躯立时紧绷。“殿下……”
没人回应他。
子徽仪越发紧张,但没有任何要逃脱的意思,仿佛真是最坏的可能,他也承受。
在紧张的黑暗中,他忽然感到冰凉的金属贴近自己脊背,缓慢上行。一声细微的丝裂声在夜中响起,一点点凉袭来,不待子徽仪反应,身后便有一声裂衣大响,长刀豁然上挑割开背部衣料,刀背沿着脊柱划过,大片莹白如玉的肌肤暴露于夜色。
子徽仪惊吸一口气,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在他身后,风临正无声垂望他,像要把这美丽的曲线刻在脑海里。
雪白脊背伸展,如同铺展开来的素白画轴,勾得人忍不住想以指为笔,在其上游走描摹。
风临强忍住探究的冲动,伸左手拿起毛笔,蘸墨,挪移到他的背上。
一片黑暗中,子徽仪只觉后边一凉,一道软而湿的笔触在他肩胛骨之间游走,暧昧绵长,像不可诉说的吻。
殿下在他身上写字。
只这一个念头,便令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下一笔不知落在哪,隐秘之域被笔尖游走,未知的刺激裹挟羞耻,莫名快感如浪潮阵阵席卷而来,伴着微凉的笔痕游走全身,令他的身躯都颤栗起来。
他在用全身心去感受,猜测落身的字。
一点,一点,一横钩,横,竖,横,撇,捺……
随着笔画落身,子徽仪的脸越发红,身躯也越来越炽热。被裂衣的羞耻与被强摁的隐晦刺激交织,而那字带来的无言占有欲,又令他心中颤栗,生出一点难以描述的喜悦,子徽仪忍不住低下头咬唇。
风临在他身上,写的字是,定安。
占有欲透过这两字,鲜明展现在他面前,毫不掩饰。
笔还在游走。仿佛只写一个不够,她在他肌肤上不断落下歪扭的字,非要在他身上写满自己的名号才满意。
非要让他从此以后,提到字,只能想到她。
墨痕一道道落在背上,不多时,雪腻的肌肤已落满亲王之名。优美而勾人的腰线上,她的名号随他微微颤抖,像无声的诉情。
隐秘的满足感充斥风临内心,她迫切地想在他身上留下更多印记,多些,再多些。直到那漂亮的脊背再无可下笔之地,风临才慢慢放下笔,抬眼欣赏自己的杰作。
写的真烂。
可在这样绝美的画布上,再潦草的字也变成了绝世美景。
眼前少年的身躯在微微颤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刺激。风临俯身在他后颈轻落下一吻,手抚上他的腰,拇指在他腰窝重重地碾了一下。
子徽仪难耐地喘了一声。风临此时才发觉他的异样,垂眸看了眼被衣摆遮蔽的下方,脸悄然红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很坏心眼地凑到子徽仪耳边,低声问:“被写满我的名字就这么高兴?”
子徽仪羞耻无言,咬唇不肯作答。
风临看着他的小模样,脸愈发发烫,伸手解开了他手腕上束缚的绸布。
子徽仪双手抓着将欲脱露的残衣,坐在床头,背对风临,微微回首,一双眼含着羞耻望她,眼神湿漉。长发大半被方才撩到身前,此刻有几缕回落背间,被撕裂的衣袍堪堪垂在他腰间,现出曲线绝美的背,雪白肌肤覆着墨痕,在她视线中,露出满背的“定安”。
风临听到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子徽仪抓着快要挂不住的衣服,脸红得发烫,羞耻低下头,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我没法见人了。”
话音轻得像羽毛,带着点委屈,又像含着羞恼的埋怨,一句话,直把风临的心缠得死死的。她赶忙抓起被子,像大蝙蝠一样扑过去把他裹住,连声道:“我对你负责,我一定对你负责……”
子徽仪心中微动,美目轻抬注视她,像是控诉道:“你趁我伤心,来欺负我。”
何等勾人心的话,风临脑中轰然,脱口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做的过了。吓到你了是不是?徽仪,你怎样才能消气?”
她温声轻语,真是温柔至极。子徽仪内心巨动,某瞬几乎要沦陷进她的眼中,可下一刻,他强令自己清醒。
子徽仪别开脸,逼着自己不要再生出不该有的贪念,眸光闪朔,像在婉拒她,也像在提醒自己:“您现在肯对我温哄,不过是餍足欲色。”
风临专注地瞧着他,见他隐有神伤之意,心疼怜惜又起,抿唇片刻,忽深吸一口气,极郑重道:“不是。我对你好不是为那个。”
她伸手轻轻将子徽仪转向自己,道:“我承认我有欲念,但不是谁都可以,更不是对谁都如此。”
“徽仪,只有你不同。”
风临望着他的眼,轻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控制不住想靠近你,触碰你,我知道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好色之徒,但我仍无法克制靠近你的冲动。徽仪,我无法做你的君子。在你面前,我欲念缠身,俗不可耐。”
风临伸手牵起他一缕长发,低头珍重地吻了上去:“公子,请原谅我今夜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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