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显重视,这场宴办在慕家老宅,族内各长辈俊杰尽数到场,亦邀请了京中众多显赫人物。
风临作为亲王,同另两个皇女一样,也得到了一份邀帖。
为着许多官员考虑,慕宅是酉半开宴,风临初归,在京中暂无职务,兼之想单聊几句,便提前了半个时辰抵达慕宅。
慕家老宅在京东琼英坊,府门十分气派,门廊柱阶皆以名贵木石为料,一眼望去甚为富丽。然比起百年世家,却于气度雅韵上稍显不足。
这也难怪,众所周知慕家最早是商场起势,入仕壮大也不过这两三代的事,并不算底蕴深厚的家族。
风临远远观望,觉此处与慕归雨的住处相比,反而慕归雨的静思园更像老宅。
她车驾刚刚进街,便有一溜儿穿着慕宅家仆装的人迎上来,为车行礼引路,远远地开了门接迎,入内一应停放皆由她们办妥。
一下了车,便有乌素来接,她似乎早早便在等着风临,一见到面便立刻行礼,引着走了一条僻路,绕开了往来的宾客,路拐过一个弯,慕归雨正站在那笑吟吟等着她。
“慕大人亲自引路,孤受宠若惊啊。”风临走上前去。
慕归雨听后优雅地行了一礼,笑道:“殿下到来,蓬荜生辉。”
风临走到她面前问:“把孤领到这来有什么事?”
慕归雨道:“明明是殿下托在下办的事,这才几日便忘了?”
风临道:“现在就见么?”
慕归雨摇头道:“非也。谢家现在只到了男客,女客还没到。在下来是与殿下先通个气,待会看谢家看人紧不紧,若看得不紧,想办法在宴开前让您见上一面。”
风临点点头,二人带着两个心腹,沿着小路穿过园子,往宴席所在走去。
时已傍晚,天光已暗,道上落影纷错,忽闻远处有人交谈之声,其间有个听着耳熟,风临隔着灌木往道外望去,远远地看见前侧花树园里有四五人在攀折花,风临瞧见了李思悟。
那处有几株晚谢的梅花,疏疏而绽,倒也有些意韵。有两个华服少年站在树前道上,一位个子高挑,仪表堂堂,面如冠玉,气度逸朗,一位个子矮些,生得白净可爱。
慕归雨自然也看到了,对风临道:“高的那个郎君是谢家的谢青麟,矮些的是谢白鹿,亦是李思悟的未婚夫。”
风临闻言多看了一眼,正见那谢白鹿指使着李思悟:“我想要梅花,你给我摘。”
李思悟为难道:“这不好吧……”
一旁一慕家女郎起哄笑道:“摘罢,这树我家的,准你摘去讨好美人。”
谢白鹿手一指那梅枝:“你,去给我摘那一枝!”
李思悟蹙眉抬头望了一眼,闷闷应道:“嗯……”慢慢走去树前,折了一枝回来递给谢白鹿。
谢白鹿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得意一笑,又抬手指着那边一棵道:“我还要那个!”
李思悟叹了口气,沉默着走到那棵树前,又折了一枝。
四周那几个女郎在起哄,谢白鹿娇蛮笑起,拿着两支梅枝暗瞄李思悟,李思悟勉强陪笑了两声。
风临瞥了一眼便不再看,慕归雨浅笑着收回目光,带着风临绕开了他们。
路上,她无事闲谈,教起风临如何送礼来。
慕归雨道:“送礼也是有讲究的,不能凭兴头去送,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他要的是什么。好比您给一个年长的母亲送礼,送给子女的东西无疑是种讨巧的方式,然而怎么送,送给哪一个,却是要细细思量。最能干的不一定最受宠,最年长的也不一定最受重,怎样才能送到对方心坎上,这就要多方面的观察……”
两人说着话穿过处三丈高的花岩影壁,路两侧青石垒出一溜植花草的饰景。守门的家丁忙不迭冲慕归雨作揖,口中唤道:“家主。”
慕归雨习以为常,略一点头,与风临一路微笑着行至院中,刚想同风临介绍一下家中造景,一小童忽摇摇晃晃从前方密林小路中跑出,见了慕归雨停下脚步,怯怯叫她:“娘亲!”
她有孩子?风临微感诧异,下意识看了眼慕归雨,却发现对方愀然变色,连平日里刻在脸上的笑意也无影无踪,表情甚至于扭曲起来。
风临立感意外,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慕归雨的愠容。ýáńbkj.ćőm
小童还想再往前跑,慕归雨却似见了什么瘟神般,立时往后避了一步,怒目而视,像是受到了难以忍受的侮辱,扭头冲着小路爆发出一声怒吼:“杨友蘅!”
小路里人霎时被吓得掉了琉璃灯,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见那人还不露面,慕归雨一改平日里的从容气度,暴怒地吼道:“出来!”
一年轻男子慌忙走了出来,身后的四位仆从也是被惊了一跳,头也不敢抬。院中灯火幽幽,男子站得又远,风临也是勉强看清那人的脸,倒称得上小家碧玉。
唤作杨友蘅的男子颇为胆怯,只看了慕归雨一眼便不敢再看,那小童被那一声吼吓得眼泪直打转,连忙跑回男子身边,扯着他的衣摆啜泣道:“爹爹我怕……”
慕归雨一反常态的表现让风临大为诧异,但府中人却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都低着头避开她的锋芒。
慕归雨怒气未消,抬起手指着那小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气得手都在抖,点了数次才道:“你……你胆敢让她称我为母?!”
那小童不过三四岁模样,哪经得住这样鲜明的厌恶,哭出了声:“爹爹,娘亲不喜欢我!”
“住口!!”慕归雨突然暴吼,“竖子安敢称我!”又猛然指住男子道,“你!岂敢教她这些!真当我不敢杀你?”
说着,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沉下来:“这个方向……是宴厅。你想干什么?这也是她的主意?!你是不是真想死!”
“家主、我、我……不是……”杨友蘅胆战心惊,“您许久未归,我只是、只是……”
慕归雨道:“我不回来,你不清楚为何?只当是为了彼此的脸面,你也该安分些,老老实实在你的院里待着!你是、你是哪来的胆子在我面前晃?还敢带着这个孽种来!”
正激言间,哪想到那小孩突然冲出来,护在她父亲面前,两只手兀地抓住慕归雨长袖,哭喊道:“娘亲不喜欢我,我就不来了,不要骂爹爹!”
慕归雨突然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静止地低头瞪看那小孩抓她的手,她终日含笑的眼睛竟在此刻瞪得像铜铃一般,表情一点点扭曲,无比抵触,好像看到了这世上最痛厌、最不能接受的东西。
她脸一转,居然忍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风临大为吃惊,甚至某瞬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慕归雨留给她的印象始终都是从容优雅,谋事在握,慕归雨怎会有如此失态激动的举措?
哪里还顾得上别的,风临心中自然是慕归雨更重要,她快步上前拽下斗篷,将慕归雨整个人挡住,维护着她的体面,同时转脸冷视那杨友蘅:“孤虽不知缘由,但你现在最好离开!”
杨友蘅宅院男子,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眼,登时心惊如鼓,捂住孩子的嘴,慌忙忙带着人消失在小路。
风临转过头担忧地看向慕归雨,她俯身勉强止住干呕,眼圈因剧烈的动作微微泛红,风临赶忙拿出丝帕递过去,慕归雨颤着手接过,拭唇,用干哑的声音说了句:“多谢……”
她的反应太不正常,疑心关系她家宅中事,风临没有冒然开口询问,只关切她道:“可好些了?”
风临的体贴慕归雨自然懂得,她也没有多言,只点点头:“殿下,见笑了……”
风临摇头,问她:“你不舒服,是否先去休息下?”
没有推辞,慕归雨点了点头,她的双眼因剧烈干呕而现出血丝,显出一股平日里没有的憔悴。她身边只带了乌素一个,走时犹豫了一下,风临立刻道:“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便到宴堂,孤都记得,你放心去休息吧。”
慕归雨还在犹豫,捂着胃思索时,东侧小径有人穿过,一道身影倏尔闪过,如雪花飘过,在这昏暗天色中鲜明夺目。
少年皎白的面容在婆娑树影间穿过,自枝杈间窥见的每一瞬侧脸都美如画。
是子徽仪。他正由府中人引路,往宴堂走去。
远远地,隔着一层错落的树墙,风临望了子徽仪一眼。
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甚至还没有眨眼的时间长,仅是窥见他时下意识的一瞬反应。
在那个瞬间,她没有留意到身侧慕归雨的表情。
就是这短如流星的一眼,让慕归雨的神情慢慢凝固了。
她双眸深深注视着风临,将那瞬息之间的动作尽收眼底,眼中渐渐聚起阴云。
慕归雨没有表露,只作寻常状与风临暂时分别。待她走回自己院中,立刻抬指唤来了云子,低声耳语了几句。
-
风临同白青季往前走了没多久,便又路过一处小亭苑。
亭中有两个小童在园里捧着一本书读,五六岁的孩子,头上都使发带扎着两个小髻,读起字时摇头晃脑,说不出的可爱。
只听那两个小童念道:“神郎之妙丽,缥袅兮翩姿,玉容当梦……什么仪……可……慕……”
“这是甚字哇?”
“好多笔画,不识得……”
两童面露为难之色,见道有来人,便起身上前,对着风临稚拙地行一礼,道:“贵客安康。”
风临微奇:“好懂事……你们可是慕家的孩子?”
两童齐声答:“是——”
一童道:“客往哪里去?须得我们引道么?”
风临和善道:“不必,你们读书吧。”
两童对视一眼,一个拿着书上前,十分有礼貌道:“客若有空,可否教我们一个字呢?”
风临道:“可以,哪个?”
两个小孩围上来,把书使劲举高给她看,小手指着一个字点了点:“这个呢!”
“这个字不认识,客可以告诉我们吗?”
风临俯身看了眼,道:“那个字念徽。”
“徽?”
“嗯。”
小孩子捧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徽,仪,可,慕……这个徽字是什么意思啊?”
风临垂眸看着那墨字,声音有她未察觉的情愫:“徽是美好的意思。徽仪,即为美好的仪容。”
“那这句话什么意思?”
风临道:“意思就是说,他美好的仪容值得人倾慕。”
“喔。”小孩看着书道,“我娘亲说这瑜水殿梦神赋是写瑜水君的,那瑜水君想必是很漂亮的了。”
“嗯,是也不是。”风临淡淡道,“此赋其是前年某文人给京中一个男子写的赋,因文辞华美,思情缱绻,被收录入去岁第七册玉台清赋集里。说是写香殿梦神君的故事,其实就是写人的。”
小童听得一愣一愣,赶忙合上书看一眼书名,竟真写着《玉台清赋集七卷》
“哦!竟真是这样。”小童手戳着那两个字,仰头问,“那这个人肯定很漂亮吧?”
风临道:“嗯,很漂亮,他真的……很漂亮。”
两个小孩都仰着头盯她看,风临收起思绪,问:“你们怎么会读这个书?赋集虽好,但对你们这个年岁是不是难了些?”
小童们微愣,随即道:“家母喜欢辞赋,故而我们常跟着念。”
“这样啊。”风临应了一声。正当此时,远处忽地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小女郎、小郎君,莫要对贵客嬉闹。”
两个小孩齐齐转头,弯眼喊了声:“云子姐姐!”
云子走上前来,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孩拉住,对着风临致歉,随后命人将两个小女郎带走,自己则为风临引路。
-
慕宅宴堂,子徽仪正与几位世家公子交谈,身边素问近前来,悄声低语了一句,子徽仪微默,随即借口更衣出了宴堂。
堂外阶下,慕归雨的亲随玄棋正远远地候着。子徽仪默不作声,暗暗打量了下四周,装作闲步走了过去。
玄棋在他前面百来步的距离引着,一路行至僻静处,方才汇合行走,一路往慕宅深处走去。
路上也曾遇到两三个慕宅中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在看见玄棋的那刻慌忙垂下头,就像是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没有一个敢与之对视。
玄棋带着子徽仪一路拐折,最终于一处有众人守门的小院中停下,驻足于外,行礼示意子徽仪入内。
子徽仪一见便知这是何人的地盘,也不稀奇,点头便踏进去了。
待上了阶,入了堂,穿过两廊,里面书房门扉一启,果然显露出慕归雨的背影。
子徽仪作揖道:“大人寻我是有何……”
嗒地一声清响,止住了他的话,慕归雨缓缓转过身来,长指敲在桌面,望向子徽仪,面上阴云密布。她一反常态,问候全免去,直接开门见山。
“我先前一直很奇怪,殿下这样的人,自尊,要强,为什么却会在短短数日对你一再破例。”
“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甚至前天刚放的狠话第二天就抛在脑后。现在我明白了。”
慕归雨回头盯住他,寒声道:“原来是你一再给她希望。”
子徽仪惊愣住了,他不知她怎会突然说这话,暗暗攥紧衣袖,指节发白。
慕归雨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近他:“你对她展露感情,似有还无地让她感受到你的恋慕,让她察觉你的痛苦。你让她觉得你在风恪身边不快乐,所以她才会一直不甘心,一直拿那道圣旨在心里为你开脱!”
子徽仪踉跄后退一步,道:“我真的没有……”
“可你让她感受到的就是如此!”
慕归雨冷眼盯着他道:“原来我搞错了根结。不是她狠不下心,是你断不干净。”
子徽仪后背无端冒出一股凉气,像是又要有什么可怕的选择摆在面前,他的预感令他浑身冰冷,每一寸血肉都在抗拒,却一步也无法挪动。
慕归雨看着他笑了起来,与平日的笑不同,此刻的笑太过冷森:“哈哈,我在这殚精竭虑,各方游走,恨不得走一步想十步,你倒好,一个暗桩,脑袋悬在刀尖上的身份,居然和个亲王藕断丝连!你是否还要来一出重修旧好,演一场苦情戏码?”
“在谋大事啊,你们在和我搞笑呢?!”
子徽仪羞愧难当,道:“不……我真的没有刻意接近她……那天我是……”
慕归雨道:“别说那些,有没有我只看结果。结果就是如此。”
她显然动了真火,踱步于他面前,怒音带着她特有的不近人情的冷智,犹似一块燃烧的雪松,冷森森道:“你有情意不要紧,但千不该万不该给她觉察。殿下什么样人,她察觉你对她有情,她难道不会关注你?她既关注你,就必定会找人查问,你觉得以她的头脑,会不会发现端倪?”
子徽仪脸色苍白。
“必然会!”
子徽仪给这声怒吼惊得颤了一下。
“她如果查出来早晚坏事。而她必然能查出来!”
慕归雨手指重重戳在桌上,字字怒吼:“如果她知道真相,她会让你做暗桩吗!”
子徽仪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这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就连子徽仪自己都十分清楚,如果风临知道此事,她绝不会让他做暗桩。
她哪怕再被坑得鲜血淋漓,也绝不会让她的爱人去做游走在阴谋诡计之中的诱饵,更妄论赔上来日所有去做任人折辱觊觎的艳花。
说来可笑,哪怕风临少在意他一点,或是稍微狠心冷情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像她的母亲,可以狠下心利用爱人,她与子徽仪二人都不至到现在的地步。
可风临不是那种人,她不可能为了自己一时之利,就把爱人当做谋利之物,去送给别人作践。从前她与风继谈及联姻之事时,曾说:好女郎靠剑取功名,何须男子?她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哪怕遭受巨大磨难,也从没有想过利用感情去欺骗谋得什么。
子徽仪爱风临这一点,如今却也困顿于这一点。
眼前,慕归雨的话锋已绽出寒光,她冷笑道:“既然你始终舍不得,那干脆不要做了。你就去与殿下重修旧好吧,抛去这个劳什子婚约,去投奔她的怀抱,到时你只管恩恩爱爱,至于殿下在京有没有根基、有没有人用,缺什么情报被什么人再坑害,都不重要!都是屁!”
她狠狠拍在桌上,道:“去吧!去和殿下重归于好吧,正巧她也在慕宅,要不要我来帮你?”
子徽仪艰涩道:“你不必如此……道理我都懂得。之前,是我……是我不够果断,往后不会了。我会和她……”
“你会么?”
慕归雨冷冰冰地发问:“就算你会,她会么?”
子徽仪难以开口,两手紧紧攥着衣袖。
慕归雨盯着他,似猎豹般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常年含笑的眼睛此时变得像淬冰的墨玉,开口对他下达了最残酷的指令:
“去和她决裂。”
“不要犹豫,不要含糊,用最清晰的话语告诉她。让她彻底放弃你,绝不再关注你,说到让她永无回头的可能。”
她每说一句话,子徽仪的脸就白一分,到最后简直惨淡得没有颜色。而她仍在逼迫向前。
“现在便去!”
慕归雨猛地抓住他的双臂,狠晃了一下,二人人背光,面容于身心都浸在阴影里,慕归雨看着他,那双笑眼现出冰冷的疯狂,咬着牙狠挤出一句话:“不要忘了我们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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