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实行旗民分制,在京居住的民人,及各地会馆一律迁往外城,于是,在宣武门南一带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会馆文化,各地会馆不但保留了当地的饮食、风俗和居住文化,也成为各地“北漂”的聚集地。
所以,这一代云集着各地兴建的会馆,绍兴会馆只是其中不显眼的一座,位于南外半截胡同,琉璃厂在正阳门外,往西边去,便是宣武门了,离的很近,因此,何琪与钱玄倒是来的很快。
南外半截胡同的北面,是北外截胡同,尽头是一个老菜市场,明清两代在此处决了不少的人,已经快到中午了,这会儿没什么人了,两辆车一前一后从菜市场跟前,惊鸿一瞥而过,但何琪还是被空气中弥漫了几百年的腐烂和腥臭,呛的捂起了口鼻。
绍兴会馆的正门很不显眼,藏在一条土黄色的围墙里,围墙上满目疮痍,所以那一扇漆着大红色的大门显得尤为突出,门上挂着一块魏龙常题写的木匾,上书“绍兴会馆”四字,门下立着一道清瘦的影子,穿着一件灰布长衫,手里夹着一支烟,不时的看向胡同口,不是迅哥儿还是谁。
两人下了车,钱玄抢先付了车钱,迅哥儿迎上来,三人行礼后,钱玄就要带着何琪进门去,迅哥儿则是不急,又吸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等会儿进去,他们俩势均力敌,一时半会怕是分不出个胜负,我们先去广和居,把菜点好,他们俩吃的讲究,中午吃的菜也要讲究些。”
何琪到此时还没明白过来,这“赚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钱玄打趣道:“他们俩做的都是大生意人,走南闯北的,什么吃的没见过?依我看,倒不如上些家常小菜,还能替琪兄省些。奇书屋
何琪急了,自己身上本来就钱少,恨不得一分掰开当两分用,再说这赚钱还没个影子,赶忙插话道:“我这工作还没找到,租房又要花钱,请客的事,容我缓缓,缓缓。”
却见钱玄捻起了兰花指,一副神棍样,神叨叨的说道:“在下掐指一算,琪兄今日必赚钱,所以,这顿饭是跑不掉的。”
何琪挠了挠脑袋,越听越迷糊。
......
在去广和居的路上,迅哥儿简要的说起了待会的事,何琪终于是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个“赚钱”?
准确的说是帮迅哥儿的忙,“赚钱”是次要的。
迅哥儿在曰本留学时,认识了两名同乡,一名席子雀,家中经营生丝生意,另一名顾伟贤,家中经营织造生意,三人历来有书信来往,交情匪浅,此番二人来平津谈生意,过后特意来北平拜访,迅哥儿自当以东道主身份款待。
要说这二人,那是正经的富二代,家境殷实,寻常应酬显得生分不说,还白白浪费了钱物,况且迅哥儿至今都还住在免费的会馆里,哪还有钱去款待这二位?
不过迅哥儿却是想起了一个好点子,这二位是个十足的棋篓子,在曰本时,每天不上课,沉迷于围棋,回国后,还共同成立了一个棋会,前些日子还来信说两人花重金,力邀打遍华夏无敌手的曰本职业四段棋手高部道平来绍兴,与枫泾名手顾水如对战,好为国棋正名,可惜顾如水三盘皆败。
两人为这事,在信里憋屈吐槽了许久。
正好昨日,钱玄来找迅哥儿谈杨承瓒写的那篇文章,闲聊时,迅哥儿便说起了好友来访,款待之事,想让钱玄出面说一声,欲斥资邀请他的那个下棋很厉害的学生,也就是国手汪耘丰的高徒赵如怡来对弈。
钱玄一听,当时就笑了,便说起了何琪就住在他学生家里,且他学生如怡自述棋力不敌何琪,不若直接请何琪来,还能暂缓何琪缺钱的困境。
迅哥儿当即就同意了。
......
广和居是北平“八大居”之一,与绍兴会馆一墙之隔,迅哥儿刚来北平的时候,每月都要来广和居打牙祭数次,店里的伙计都十分熟悉,迅哥儿迅速点了一桌子菜,三人便掉头回了会馆。
绍兴会馆占地极大,里面挨着诸多院子,大小房屋有84间,前厅称仰蕺堂,供奉着绍兴人引以为自豪的先贤牌位,后厅称晞贤阁,供奉着文昌魁星,另外,馆内还有嘉荫堂、修禊堂、藤花馆、补树书屋,贤阁、怀旭斋、一枝巢等厅轩,这些名称大都与绍兴掌故或院中景色有关。
不过这些院名听着文雅,但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都是上了年份的旧式屋子,屋檐结着蛛网,窗户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地面有些铺些青砖,有的没铺,若是晴天还好,下雨天就得屋内赏雨了。
话说迅哥儿住进藤花馆的第一个晚上,就遭到了三、四十只小强的袭击,以至于不得不搬到桌子上去睡,而且藤花别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常常令迅哥儿无法安心工作和休息,他不止一次在日记吐槽:“夜,邻室有闽客大哗。”
“邻室又来闽客,至夜半犹大嗥如野犬,出而叱之,少戢。”
至于补树书屋,就更加的没人敢住了,那院子里有棵大槐树,虽然绿叶苍翠,但是总让人觉得阴森凄凉,屋子阴暗,让人压抑,源于那院里的树上曾吊死过一个姨太太。
从大红门进入后,穿厅而过,往左手边走,起首的南向别院叫藤花馆,得名于院里有座藤萝架,院里有数间房子,迅哥儿住在靠南的一间。
藤花馆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扫过,灰黄的屋子,灰黄的墙,还有那一层枯萎的黄,是九月的藤萝,落了一地枯叶,在藤萝架下,摆着一方棋盘,对坐着一胖一瘦之人,瘦的是席子雀,胖的是顾伟贤,皆身穿西式服饰,梳着油光背头,侧面跪坐着一中年男子,于一旁观棋,乃是迅哥儿好友、同乡兼同事,名许寿裳,字季茀,也住在会馆里。
藤萝架下,众人互相躬身行礼,迅哥儿望着何琪,介绍道:“这位便是何琪,今日刚从西洋归来。”
又望向了席子雀、顾伟贤,笑道:“琪兄乃我今日之帮手,子夫、少袂,待会若是不敌,莫气恼。”
“棋,修身养性,不谈输赢。”席子雀虽是一介商人,但谈吐却是一股子文人味,朝着何琪微微一笑,道:“不知琪兄,师于何方?”
不似后世学个琴棋书画,大街上的各种培训机构多如牛毛,这个时代,还是沿袭古代礼制,是需要老师亲身教授的,就比如赵如怡的老师是汪耘丰,而汪耘丰乃北方名手刘云峰的高足,其又是周小松晚年授二子者之一,周小松乃晚清著名大国手。
所谓名师出高徒,知道了老师的名讳,那么其弟子的棋力也就约莫能知道些,这也是不熟悉的棋手相互遇见较为寻常的一种问候方式。
却见何琪脱口而出道:“我没老师教过。”
这话,钱玄和迅哥儿是信的,因为他们俩知道何琪的底细,自小出生在南洋,后又去了西洋列国,而围棋盛行于东亚,换句话说,何琪纵使想随名师学棋,也没那个机会。
但席子雀与顾伟贤却是不信,只当是被小觑了,不禁有些愠怒,但又不好发作,于是便打定了主意,棋盘上见真章。
迅哥儿没想那么多,见时间来到了中午,便道:“我们先去用餐吧,过后再论。”
席子雀与顾伟贤相视一眼后,皆点点头,席子雀道:“豫才,吃饭可随时吃,然对弈却不能随时对弈,你知我二人,平生独好棋,此番遇见高人,犹比遇见珍馐美味,万不可耽误一刻。”
又对着何琪拱手道:“琪兄,请尽全力,速战速决,莫饿着他们了。”
何琪还没意识到席子雀话中之意,只想着一定要帮迅哥儿这个忙,款待好这两位来客,自然是有求必应,干脆的应道:“好啊!”
快棋么?
何琪早就习惯了,经常在野狐上下棋的都知道,可以设置时间的,过了时间还没落子,便算作输。
于是,这局棋果然很快,出乎意料的快,半个钟头的样子,席子雀抬头,目光复杂的望了一眼何琪,将一枚黑子放置在角落,主动弃子认输了。
此时何琪心里还在犯嘀咕呢!
席子雀好像不似迅哥儿说的那般,论起来都不比如怡厉害,至少如怡局局都能坚持到中盘,而这局,中盘才堪堪一半,棋盘中间还有好大一块空。
钱玄、迅哥儿虽然不是高手,但也是懂棋的,互相对视一眼后,眼神在交流,眉头却皱起,皆有些不可置信。
迅哥儿内心:怎么这么快?
钱玄内心:说好的高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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