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全部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完毕，这里就不能再被称为学校了。这座城堡一般的豪宅只亮着寥寥几盏灯，从外面看去大部分窗户后面都是漆黑一片，配合着时不时响起的惊雷还有空旷的花园里那随风乱舞的枯树枝，倒是有几分恐怖片现场的感觉了。
汉克在厨房里随便搞了点面包果腹，虽然他没什么胃口，但人是铁、饭是钢，几顿不吃那肯定饿的慌。他如法炮制将面包和红茶放在托盘上，准备去送给查尔斯。
其实准确来说是送到他的房门外，因为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下来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从未有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情况，只是沉默着。
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汉克心想反正方圆几里就剩我一个活人，就算查尔斯精神病发能力失控，那倒霉的就我一个人，自己留下来看着他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不对，这里明明还有一个人——
他端起托盘刚要走，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单薄消瘦的身影从走廊的拐角处而来，轻飘飘的经过走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落在有着凹凸花纹的墙纸上的影子在移动着，那是莉莉。
他想了一下，然后迎了上去。莉莉这几天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她是那种能将事情藏在心里的人，而他并不擅长开导别人，何况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所以就一直没问起什么。但眼下就剩下彼此三人相依为命，自己还是去关心一下吧。
他边走近边说道：“莉莉，你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吗？”
然而她抬起眼，那双紫色眼瞳里是一道异样沉静的目光，带着些许的疲惫，像是起雾的晚上那朦胧的月光一样缥缈。
一个瞬间，沧海桑田。
汉克明白了什么：“……爱丽丝？”
“嗯。”她应了一声，有些低靡的样子。事实上在人格融合完成后的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内，她一直在消化突然涌入的记忆，这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情，如果用电影来比喻的话，她就相当于脑子里一瞬间被塞进五万多部影片，而且每一部的主角都是她。
然而人是不可能完全记住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的，毕业三年就喊不出偶然碰见的同学的名字才是常见的情况。所以爱丽丝所得到的只是莉莉与zero所记得的部分，尤其是那些深刻的画面不断在她的脑海里翻滚——
从步履蹒跚时第一次喊出妈妈，金发的女人笑的像是阳光；看着愈发阴沉暴躁的爸爸第一次动了手，她挡在女人的身前哭泣着乞求他：浓郁的血红铺天盖地，是女人倒在血泊中，而男人握紧尖刀走向她……
这就是她的过去，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虽然并不在乎这些，知道与否都无法改变什么，她想要的只是对身体完整的控制权，这些记忆只是附带的赠品。她也曾经以为这与看电影相差不大，就像是看了几段别人的人生，但事实上……她竟然感觉到了悲伤。
那除了悲伤之外呢？
血腥散去之时，她看见了港口的自由女神像，叔叔接她来到美国。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阁楼，很快窗外就多了几盆鲜花，她第一次可以生活在人群之中。尽管学校的老师总抬着下巴，喜欢用蒜头鼻的鼻孔看人，但她依然尊敬他；即使已经模糊了第一次喜欢的男孩的样子，但一生只有一次的奇妙悸动仍旧清晰。
爱丽丝感受到了，这几乎可以冲去悲伤的喜悦，来自如此平凡的生活。如果能这么当一辈子的普通人倒也不错，可是她没能藏住。
藏是能藏一辈子吗？
“爱丽丝，你还好吗？”汉克见她一副梦游般的模样，他说是感概不如说是在吐槽：“你们的交换真是突然。”
“不会再变了，以后只有我。”
汉克突然语塞，在短短的几秒内他想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他更在意的是该怎么去告诉查尔斯？
这任务简直要命，他当机立断的将托盘向前一递：“查尔斯的情况你应该知道了，你去送吧。”
爱丽丝应了一声，但她没有接过东西，而是直接拿起面包自己吃了。就说之前莉莉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天到晚的想男人，她是精神充足了，但爱丽丝现在只觉得饥肠辘辘。
她倒了杯茶，滚烫的茶水很快在她的手中降了温，在汉克无语的眼神中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这才说道：“我去看看。”ýáńbkj.ćőm
汉克看她不紧不慢的离去，身上杏黄的毛衣与白色长袜自生而下的转变为黑红的衣物，露出苍白的双腿，她手中凭空化出一根长针，一边束起头发，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处。
到此，她的身上就再也没有一点其他人的影子了。
他忽然有点难过，不是为别人，而是因为他想起了瑞雯。
心不在焉的将东西放回去，他暂时还没听见楼上有摔东西的声音，几经挣扎后他放弃了听墙角的念头，去休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正在一楼的会客室内看电视时余光瞥见爱丽丝从门口经过，他立刻说道：“爱丽丝，你要去哪儿？”
她去的方向正是大门，而她的脚步暂停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又轻叹一声，一言不发的去推开门，消失在雨幕之中。
十分钟前——
走廊内明亮如白昼，爱丽丝推门而入的房间却一片黑暗。查尔斯像一个雕塑一样待在飘窗前，窗外的雨势依旧很大，就像是老天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所有的雨水一同倒下。
他一声不吭，动也不动，直到屋内有火光亮起。
爱丽丝扬了一下手，壁炉随即点燃，“你不冷吗。”话是这么说，她自己还露着大腿。
有了光源，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查尔斯搭在轮椅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攥得越来越紧，可她就像是感觉不到氛围似的，还关上房门走近几步，用聊天一样的语气说道：“还好你能读心，我可不擅长讲故事。”
“爱丽丝！”
他喊的很大声，还流露出几分怒意，只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来龙去脉。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这么做，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别人的内心了。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她还是未变的语气，甚至走到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可没逼迫她。”
这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他比谁都明白人格融合是一件好事，作为心理学博士、半个心理医生，他当然知道被诱导可以留下的人格不一定是最先出现的那一个，这可不是爱情，还讲什么先来后到之分。
所以对于朋友的消失他更应该感到难过不是吗，可是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桶，还没点就自己炸了——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对吗，在你达成目的后宣告胜利？还是特地来看看我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模样，然后你要说什么，‘只有内心无法站起才是真正的瘫痪’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甚至拍了一下桌子，透明的玻璃桌上的酒杯一阵颤动，在大雨的哗然声音下很快消弭了。
爱丽丝轻轻摇晃着酒杯的动作停下了，事实上对于他的控诉，她实在是无辜。完成融合是莉莉主动来找她的，而她并没打算嘲笑他或是劝他坚强，坚强多累啊，谁的心又是钢铸铁打的呢？
他想要发泄，但他无处可去。难道要他对着留下来照顾自己的汉克歇斯底里吗？他还没有疯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呢……爱丽丝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既然你想发泄那就来吧。
她干脆坐了下去，在壁炉的火光中看向他，再次给两个酒杯倒上，对于他有些闪避的眼神，她明知故问：“怎么不敢看我？”
闻言查尔斯立刻盯向她，而她继续说道：“你因她的消失而难过，也为我的出现而喜悦。这没什么值得羞耻，人的感情总是很复杂，我们都不是上帝，不必对自己这么苛刻。”
他抬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像是一个无声的冷笑，在怒气渐渐平缓后出现的是一种冷嘲热讽的语气：“或许我是不想看见你。”
当场被怼，她无所谓：“好吧，是我自我意识过剩。”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查尔斯的面部有些紧绷，这是他咬着牙关的表现，事实上他看起来糟糕极了，几个月病痛的折磨让他快速消瘦，内心不堪承受的压力更让他无比痛苦，脑海中无数嘈杂的声音让他无法入眠，他似乎又回到童年最无助的时候，所以他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他仰起头，疲惫的闭着眼，数月未修理的头发已经过长，发梢垂落在肩膀上，有一些遮挡了他的脸，让他的另一半边脸处于阴影之中，“为什么不去找艾瑞克。”他近乎飘渺的说道。
短短几分钟，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转眼间像是一个溺水刚获救的人那样筋疲力尽。
能不筋疲力尽吗，他都多久没吃东西了？可是身体上的无力只需要一瓶葡萄糖就能缓解，心灵上的无力要如何才能消失？
而爱丽丝久违的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都酝酿多久了，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抛下了我。”
“他也抛下了我。”她饮了一些杯中的烈酒，比起他在一瞬间有些加重的语气，她风平浪静：“不过这并非真正的原因，就算他邀请了我也不会改变什么。他走上了一条注定是我不会踏上的道路，所以分别是必然。”这个年轻的女人在这一刻流露出沧桑，“我早已习惯了分离。”
就在这时，一道沉闷的雷声突然响起，她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脸，摇动的火光在他的身上跳动着，温暖了那张几乎与她一样苍白的面容，她饮尽了杯中的酒，在感觉到热气的时候幽幽说道：“我们这一生会遇到许多人，大多会走向殊途，却未必会同归。查尔斯，别再折磨自己了。”
“这才是你的目的。”他忽而睁眼，“你是为他当说客？”
“你怎么就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呢……”她轻叹一声，又有点想笑，“我为什么要替他说情，你要不要原谅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看你越陷越深。”
“我不需要。”他摇动轮椅去向卫生间，抬手按下灯的开关，白炽灯明亮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亮起，他声音冷漠：“你走。”
“查尔斯……”
“走。”
他加重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下了逐客令。爱丽丝站起后又盯着他看了几秒，气氛凝固，她无声的笑了笑：“无论你需不需要，我都会在。”
查尔斯就停留在玻璃门前，背对着房门的方向，直到它被人轻轻带上了。
火光炎炎，屋内的温度早就升了上来，但屋外仍是电闪雷鸣，这场大雨过后就该是冬天了。
她在美国举目无亲，能去哪里？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垂下眼，这轮得到他来管吗。
何况她那种人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
时间回到现在，汉克有些茫然的看着爱丽丝一言不发的离去，他们两个吵架了吗？他这么想着。
电视上主播的演讲仍在继续，他兴致缺缺的关了电视，随后上楼了。
……
第二天一早，雨居然还在下，不过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在那层薄薄的乌云之后隐约可见阳光。
“早，查尔斯。”汉克有些意外，见光死的查尔斯难得在早上出现，他翻了下平底锅里的火腿，看见坐着轮椅的人拿出了雨伞，“你要出去？”
“去趟邮局。”
“等吃完早餐一起去吧。”
“不用。”
查尔斯有点冷淡的拒绝了汉克，可是当他推开大门后所看见的第一眼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在门外，爱丽丝静静地站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雨水从她的脸颊滑下，又顺着雪白的下颌滴落，她看起来狼狈极了，就像是一个飘荡的幽灵。
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清亮的，就像在那个有着玫瑰与烟火的夜晚，她提前做出了告别，如今她又理所应当的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承诺，但就算没有它，我也不能就这么离开。曾经你说过要帮助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的语气有了变化，却是冷嘲热讽的不善：“你说不需要，并且你不信任我。”
“但我现在需要了，我无处可去，我需要你收留我。”
我看你是不打算要脸了——当然，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级教育的人，查尔斯再怨妇不过说几句fuck，真要他骂街他也做不到，所以此时他喉头动了动，陷入了一种不知道该喷什么的困境中。
而察觉情况的汉克走了过来：“查尔斯，发生了什么……爱丽丝？”他十分惊讶，“你难道在外面待了一夜？”
查尔斯沉着脸就回去了，邮局他也不想去了，估计是不想再跟她扯淡，而“无处可去”的爱丽丝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鸡飞狗跳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爱丽丝，快进来。”汉克总归是喜闻乐见，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如今的查尔斯，“你需要洗一个热水澡，这会让你舒服一些。”
“好。”她迈开有些僵硬的双腿进了屋，演戏用替身是一种极其不敬业的行为，所以她真的站了一夜。
说起来也是奇怪，在她进去后这雨就停了，汉克都在感慨说这场雨简直是专门给她下的。
“就是我下的。”
“什么？”
“凌晨的时候雨就停了，但我想营造一种氛围，所以就用了点手段让雨继续。”她随意道，“如果有一架飞机吃饱了撑的在空中围观了一夜，它就会发现整个纽约就只有这块地方一直在下雨。”
汉克的嘴角微微抽动着，见她关上房门洗澡去了，在漫长的无语过后他不得不去思考——她甚至可以控制天气吗？
好像也不是很复杂，下雨的原理不就是水蒸气上升又下降吗……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去管这俩人的事了，他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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