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长赢院为弟子布下的洞府,方便他们打坐栖身之用,相差无几。
陈珩倒是懒得过多装点。
而姜道怜这处。
却是布置的堂皇华敞,朝丽非常。
放眼自窗外观去,前环疏竹,右结松盖为亭,树影花枝,翠色欲滴,甚是萧雅有致。
而这间庐舍中。
亦装饰妍巧,不显俗趣……
六盏挂在壁上的鱼雁宫灯柔和明亮,将室内的屏风、茶案、墨画、缶琴、镜匣和轻纱般的幔帐,都笼在了一层微微泛黄的晕光之中,迷蒙似幻。
那彩衣女侍自献上茶后,便缓步退下,将身隐入了幔帐之后,不复得见。
陈珩明面上只是淡淡望着前方灯焰,一动不动。
心神却是收摄,内视己身,将注意转至了上玄和太渊这两口大窍中。
紫府第一重——万妙归根。
此境界需得筑基第三境中完满后,使得上玄穴结出龟相,太渊穴凝练蛇相后,才可方便着手施为。
不过龟蛇相抱虽然不难。
但若是欲使之负阴抱阳,凝成一股至粹的虚无之真,如是玉匙。
去打开冥冥中的天关门户,开启那口身内外之府,以挖掘神魄命藏。
倒实属不易。
并非几月苦功就可以成就……
纵是陈珩有一真法界在手,也并非是件容易事。
正所谓:
紫府本在想中立,想意要在有端静,是知净明常了了,便是紫府枢要境。
不执不著,不与不并,视乎无形,听乎无声。
同当初修成胎息一般。
这寻得紫府之事,又是一处“知见障碍”。
不过破开这层迷障的阻碍,却远是胎息的百十倍还不止。
且也再无什么“死生畏怖、神明自得”之类的取巧旁门。
一切都只能够是按图索骥,缓行施为。
这些时日中,陈珩除去外出听讲外,便是将精力用在了那门“四山斗决”上。
而这门上乘道术也果然不凡,对凝定神意、养炼心识存有偌大好处,无怪众多入室弟子若是功德足够,皆是会习练此法。
在这修持过程中。
陈珩已可勉强将龟蛇两相转动分化,化作一柄玉钥。
只是徒有玉匙。
却寻不得那口冥冥中的天关门户方位,终也无用。
还需一番苦功下来,才能到底功成……
正当他思忖之间,忽然间,陈珩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回首,朝向窗外看去。
繁密的树影花枝之中,先是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两条身影在花树之间若隐若现。
衣裙婉约,发髻峨峨——
“道怜姐姐,你人真好,我下次来金庭山的时候,还来找你!”
陈珩听见乔蕤兴冲冲的声音。
她头上的花株冠也在一摇一摇,交错晃动的光影透过木窗,映在那些绵软如云的帐幔上,来回来回的轻闪。
“师妹若是想来,我自然是扫榻相迎,你喜欢就好。”
姜道怜轻笑一声,答道。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大多只是乔蕤在问,姜道怜在听。
最后直到乔蕤依依不舍告辞时,那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的喧闹声音才缓缓不见。
姜道怜笑着目送着她蹦蹦跳跳走远,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一动不动。
直到那窈窕身影不见了。
她才缓缓低下头,敛了唇畔的那一丝笑意,面无表情。
“无忧无虑,真好啊……”
她心里这样说。
半晌的寂然后。
风拂过两侧的花树,那些半指宽的细柄叶子沙沙发起响来,像一蓬绵密的春雨。
姜道怜收起繁芜的心绪,循声看去,不觉微微一怔。
旋即自嘲一笑,将身往后一折,朝向庐舍处行去。
待得她在女侍的见礼声中推开小竹门时。
厅堂中间。
在屏风下的茶案,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襟危坐,凝神看着壁上鱼雁宫灯跳动的焰苗。
侧脸线条清峻,发鬓漆黑整齐,如若刀裁。
他似是微有些出神,眸光掩在浓长的眼睫下,也是一片深静沉肃。
姜道怜推门而入时,见到这幕,微微挑了挑眉。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是移到茶案面前,与陈珩隔案相坐。
“你来了。”
陈珩收回目光,看向姜道怜,略一拱手,道。
“久等了,因谢晖斋和谢棠的那壶觞法会,从其他三院里,都来了不少世族中人,要赴这法会……我也未料到,在涂山葛走后,乔蕤会突然来访我。”
姜道怜说完这句话后,不由得摇头一笑,轻声道:
“小姑娘还真是好哄骗,只是几碟小点心而已,她便明显要同我亲善起来了,倒的确没什么心计和城府。
似是这般模样,我——”
她的声音戛然止住,兀得沉默下去,只定定凝望着案上的寥寥茶烟,怔然出神。
半晌。
姜道怜抬起头时,目光正和陈珩视线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
他道了一声:
“难得见你出神,倒是出奇,何事能扰你心绪?”
“你呢?”
姜道怜垂下眸光,却并不答话,反问一句:
“我也难得见你出神,你方才又在想些什么?”
“自是紫府修行。”
“紫府?”
“大道难窥,而紫府于我而言,并非可以在几日之间就轻易成就的……若在前往流火宏化洞天之前,还是修不成紫府,我活命的可能,便又要被削上一层了。”
陈珩垂眸,淡声道。
……
而今又是三月过去。
距流火宏化洞天落回胥都天,应也是不足三月功夫了……
虽说有一真法界在手,在那“现世一天,法界十日”的法规下,明面上的三月对陈珩而言,实是存有两年还略有余剩。
但将龟蛇两相凝成玉匙,勘得天关门户方位,打开那口身内外之府。
这种种施为,却是个艰辛的水磨功夫。
寻常筑基三重境的修士若欲做鱼龙一跃,修成紫府,至少需得六七年功夫不成。
这还要看是否能有机缘,把握住那冥冥中的一线灵感……
而仅在一真法界的两年内,便参透《兜术天王神宗玉书》的紫府之卷,修成紫府,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仙道高功。
此事。
对于陈珩来说也实属不易,并无万分的把握。
姜道怜闻得这言语,眉头轻颦,转目道:
“倒也是,不过,你若在去往流火宏化洞天之前修不成紫府,非仅是削了几成生还之机,还难免会惹得一些人心下失望,便是令他们不再对你投资下注,也实未可知。”
“一些人……你说的,是玉宸上宗的诸真长老们?”
陈珩沉吟片刻,缓声道。
“不错,你莫非以为那个‘四院之冠冕’的名头,是凭我一己之力,在背后鼓吹一番,就能够安在你身上的吗?难有那么容易!”
姜道怜倏尔冷笑一声:
“归根结底,还是你在白石峰上的战绩,着实惊人,惹得一些宵明大泽的上真侧目,默许了我为你扬名造势之事。
而或许不仅是默许,他们也在背后顺水推舟了一把,也大有可能!”
“因我虽同陈玉枢有血脉干系,却到底,却并非是世族中人吗?一些敌视世族的玉宸上真,对此施为,应也是乐见其成。毕竟这所谓的‘四院之冠冕’中,单是世族出身者,便有司马权通和谢素,足据了两席……”
陈珩若有所思,缓声道。
姜道怜微微点了点头,一时沉默。
“你方才,不是想问我在想什么吗?”
良久。
她突然涩声开口。
“我并无窥知他人心思的喜好,只是随口一提罢。”
陈珩微微侧开眸光,不去看她,平淡道:
“你若不想说,我可以不听。”
“是因为乔蕤……此女倒是很像从前的我,父母在世,亲族和睦,可谓是受尽了万千的宠爱,关怀备至。
而在那个时候,我也是不需去玩弄什么阴私手段的,凡所想所求,只是向父亲去撒个娇,去卖个乖,就无有不允的。
当然,也无人敢逼我去嫁给不喜欢的人。
因为我父是纯阳真君,连族主都不能轻易相逼,他若还在世,发起怒来,一定会把那些别有用心的老东西统统杀了……”
姜道怜声音很轻,像夜半的低语呢喃,自顾自开口说道:
“今日我看见乔蕤,就好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样,在父亲还未进入洞天修行之前,曾几何时,我也是一派天真,不谙世事……”
陈珩没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帐幔被花树间传来的熏风吹得轻扬,渺如深山青岩间流动的烟霭。
灯焰摇曳,一时潋滟。
“情难自抑,倒让陈师弟你见笑了。”
半晌的相对无言后。
姜道怜歉声道。
陈珩将目光落回到她脸上,却转了话头,问道:
“还不知姜师姐突然唤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你倒是先问出来了?”
姜道怜先是一怔,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有些好笑,掏出陈珩的那封书信,重重拍在桌案上,清喝一声道:
“你写了些东西,自己清楚吗?把我当做是姜氏的族主了吗?”
陈珩看着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对姜道怜笑了一笑,不以为意道:
“我可以出价,你自也可以还价,商贾之事,不就是这般吗?”
“商贾之事?”
被这一打岔。
姜道怜心中那丝隐隐愁绪也被冲的一散。
她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自袖中捉出一只香囊,递给陈珩:
“没有还价,只有这些东西,你爱要不要!”
陈珩抬手抹了宝囊的真炁,掀开一看。
便有光华暴涨而出,璀璨照人,直欲冲霄而起,将候在庐舍外的女侍都吓了一跳。
“至于那三素炁,此物珍贵,过几日我会将亲自送来,总之不会误了你的时辰。
在流火宏化洞天落回胥都天来,有此物相助,足够你将阴蚀红水炼至中成境界了。”
姜道怜瞥了陈珩一眼,面无表情道:
“记住,你欠我良多,若是到时候需你出力时却故意推三阻四,那便是真正该死了!
天涯海角,我也誓要杀你!”
“就算姜师姐不信我的为人,但有法契约束,应也要信自己的法契吧。”
陈珩起身,稽首一礼,郑重其事道:
“珩并非负义之人,今日厚恩,来日必有回报!”
在相处这几月间,姜道怜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流露出如此肃然神情,恍惚了片刻,旋即偏过脸去。
“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不要忘了!”
她开口道。
陈珩笑了一下,摇头。
而在告辞前。
姜道怜却忽又唤住他。
“对了,自你被号为‘四院之冠冕’后,这些时日里,听说有不少人邀你外出游历,一同赚取功德?”
“姜师姐放心,我并不会轻出金庭山。”
陈珩听出了她话中意思,缓声答道。
“我在你身上可是下了重注的,你若身死,我的一番心血岂不是要尽付空处?”
姜道怜淡声答道:
“若是缺了些什么,你便可向我言说罢,反正将来终有一日,你是要尽数还回来的!”
陈珩微微一挑眉毛,略一拱手,身后便有一道华光升起,将他卷入,霎时消失在原地,行踪不见。
姜道怜目送他走远,才慢慢站起身来,出了庐舍。
“女郎。”
守在门外的女侍见状,连忙跟着她身后,犹豫了几息,还是赧然道:
“女郎,我看那位陈郎君性情很温厚谦和呢,没有什么颐指气使,他……”
“温厚谦和?你把他当成是话本故事里的白脸书生吗?”
姜道怜将脚步一停,淡淡瞥了女侍一眼:“彩娘,要真如此作想,那倒是错看他了。”
“咦?”
女侍懵懂。
“他在斩我那一剑时候,可是分毫都没有留情。”
姜道怜缓缓将手抚上玉颈,沉默片刻,忽得展颜一笑:
“不过。
还是算了……”
……
……
五日后。
金庭山,石鼓峰。
弦乐声悠扬传彻开,彩花缤纷乱坠。
而放眼观去,空中更有无数遁光、符器纵横驰过,若星流耀空,堂堂皇皇,似是要将云空都给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长脸道人站在石鼓峰山脚,见得此状,心下微微一叹,向身旁同伴言道:
“这就是谢晖斋师兄那壶觞法会?仅一个紫府境界的高功,便因他是世族出身,便有如此多人来捧他的场面?
你说这情形,究竟怪也不怪?”
心情复杂,我一直在追的一本东晋历史文已经好几天没更了,老哥也没个准信,不会真的太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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