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脸上又带着几分青涩的游骑兵,陈楚实在太难以把他和历史上那位天雄军的创始人,明末擎天巨柱之一的卢阎王联系到一起。
复州卫新政对关内的渗透,目前还只停留在出售新奇商品层面,万民酒肆也仅是尝试性地在北京外城开了一家不起眼的分店。
虽说酒肆会为上京赶考的寒门学子提供食宿,书籍的同时,顺带把一些宣传册子放在显眼之处供人阅读,但却从来没有主动在大明的首都主动宣传过什么新政,以此来引起那些历史上名臣名将的注意。
因为陈楚始终坚信,历史应当由众民书写,而不是上位者。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主动招揽那些史书上的忠臣义士,且不说那些人在被如此改变的时空环境之下,是否会支持自己的理念。
即便是支持,但他们没有经受过长生岛社学的洗礼,很难保证将来不会对新政进行妥协与修正,若是那样,无非是将大明王朝再续个几代人而已,然后又会迎来王朝的周期规律。
若是一味想着用史书上的人,那岂不是会忽略更多因自己的到来而成长起来的新锐吗?陈楚如实想到。
天启初年来到大明,对于一个非皇帝的穿越者来说,着实有些尴尬。
一方面后世的历史上满清有意无意地弱化天启初年的辽东历史,让陈楚只能知道个大概,另一方面大部分耳熟能详的文臣武将还很年轻,甚至连满清都还以后金自居。
老一辈的名臣还在散发着最后一丝余晖,虽然不多,但也着实取得了一些成绩。
但被那么有名的一个抗清名臣卢象升亲自找上门,甚至还当了自己的临时扈从,则是陈楚没有预料到的。
更何况对方实在太过年轻,目前的时间,正是卢象升成长的关键时期,距离他真正展露手脚还有一段距离。
若是不加干预,卢象升会顺利地在天启二年考中进士,然后仕途一帆风顺,最后成为柱国大臣。
但此刻卢象升就在自己眼前骑着马,一身阿兵哥的打扮,他的命运正不知不觉间开始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意外战死沙场了。。。
陈楚虽然不怎么愿意去接近那些名人,但也不想让史书上的忠臣义士因自己而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这里,陈楚不禁皱起了眉头,问道:
“嗯。。。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卢象升抱拳回答道。
“二十二岁。。。”
陈楚打量着眼前之人,二十二岁的卢象升,却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雄姿英发,器宇轩昂,一副武将的体格浑身却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息。
而他却没有和书上记载的那样使一杆镔铁大刀,而是用着标准的游骑兵装备——马刀,骑枪以及近身短火铳。
见陈楚皱眉,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他快速瞥了一眼龙夏,后者在马上也抱拳说道:“总长可有什么顾忌?”
“哦,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陈楚笑着摆了摆手,随后又道:
“我记得今年是科举年,你个大秀才不上京科考,为何要来辽东打生打死?”
天启二年,也就是1622年,原本的历史之上,这一年来自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的卢象升会参加科举考试,并高中进士,随后十几年内成为大明擎天巨柱,最终在巨鹿和满清血战之后英勇殉国。
然而按照目前的发展,只要天上不掉陨石,满清大概率会被黑旗军按死在名为后金国的娘胎里。
但即便如此,卢象升理应出现在科举考场,而不是游骑兵的马鞍上。
被问到此处,卢象升不由得抿了抿嘴唇,暗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下不宁,我找不到什么办法。”
“那你现在找到了?”陈楚笑着说道。
“标下不敢确定。”
“不确定,那便是有几分认可,是也不是?”
“这。。。”
卢象升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陈楚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又挥了挥手:
“闲聊而已,别往心里去,一会儿你先上去。。。”
陈楚大致说了几句一会儿的行动方针,随后短暂的寒暄很快便结束了。
几人说话间,便已从游骑兵方阵走出了二百步。
五十步开外,便是那名前来要求对话的后金骑士。
龙夏拔出了马刀,举过头顶顺时针绕了一圈。
“旗队,雁形阵列,前出控制。”
“得令!”
第三旗队各自策马前出,围绕着那名骑手两翼展开。
待确保陈楚正面半个周天的角度都有一名骑兵阻挡后,卢象升才缓缓策马,来到了那名骑手面前,在马上傲然地拱了拱手,但也只是拱了拱手,没有更多的举动。
后金骑士沉默了半晌,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也向卢象升拱手道:
“在下大金国随军赞化范文程,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卢象升鄙夷地看了一眼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个汉人,看上去是个读过书的白面书生,神情却流露出一股中年人才会有的谄媚之相,毫无一丝青年热血气息。
他恍如看到了史书上的那几个卖国奸臣,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杀意。但最终还是表现出来,而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有何事?”
范文程笑了笑,面对这种怠慢也不觉得恼怒,只当是遇到了一个粗人。而后他又拱手回答道:
“为了辽东百姓,天命汗想要两家从此罢兵修好,不知能否阵前一叙?”
“让他来。”卢象升简单回了一句
范文程见对方答应的那么痛快,内心也稍稍安稳了一些,随后又笑着拱手道:
“那不妨在一个时辰之后,你我双方便在此处搭台设宴。。。”
“哪来的这么多规矩!”
卢象升突然打断了范文程的对话,又道:
“别以为能用这种愚蠢的缓兵之计就能糊弄我黑旗军,此刻开始,给你的主子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内努尔哈赤不到此处,那便准备开仗。”
说着,卢象升从马鞍袋子里取出一支粗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拿在手里。
范文程暗道不妙,但下一刻却是涨红了脸,即便是各为其主,但一个小小的传令兵,却居然对自己这个随军赞化如此不敬,这让他心中升起一阵恼怒,于是他厉声呵斥道:
“你这个小卒!大金国天命可汗岂能被尔等如此怠慢!莫要用你那乡下眼光,去影响国朝大事!”
“陈大人说了,你们大军前后脱节,而我游骑兵一个突击,便可杀光尔等中军,这一炷香时间,便是给努尔哈赤一个活命的机会,过时不候。”
“我大金国的勇士,难道会怕了尔等不成!”
“你的时间不多,别误了你主子的任务。”
卢象升把香烛拿在手里,按照陈楚事先的吩咐,朝范文程向使唤小狗一样随意挥了挥手:
“现在滚吧,记得跑快点,为你家主子争取点时间。再提醒你一句,每一个在建奴那里做官的汉人,只要在战场上抓到了,那便是剥皮实草。”
范文程觉得胸口被堵了一口气,他很想开骂几句,但一想到努尔哈赤的军令,便只能照着卢象升说的那样去做。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卢象升,而后快速勒马回返。
正如陈楚说的那样,八旗军大部的主力,如今都被黏在了民团总队的阵地上,后方的中军大营里,只有千余人的亲卫队留守,努尔哈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绕后包抄的一天。
这样的战术,他从来没有在明军之中见识过,即便是他年轻之时见过的辽东明军,也没有表现过那么夸张的隐秘前行能力。
更何况,对方是两千多骑兵,一向以弓马娴熟自居的女真人,除了草原上的蒙古人外,在骑兵战术层面从来没有把汉人放在眼里过。
范文程颤巍巍地跪在在努尔哈赤面前,大致复述了陈楚的要求。
“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朕的哨骑,难道都死光了吗!”
天命汗愤怒地从黄铜龙椅上站了起来。
六十多岁的一代枭雄,此刻就如同一头困兽,也好似爆发了浑身地压力,他愤怒地一脚踢开面前哭成泪人的范文程。
无形之中,他居然被一股名不见经传的势力逼到了绝境。
这时宁完我也跪倒在地,焦急地喊道:
“大汗。。。此刻还是暂避锋芒,拖延时间为上策,那些乱兵不过是歪打正着。只要主力打通官道回返,这股骑兵不过是。。不过是。。。”
宁完我猛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颤,心中更是惊骇莫名,一时间竟然变得语塞。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努尔哈赤向跪在地上的两人怒吼道,这时,他又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阿敏,这个自己亲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自己的亲外甥。
却见阿敏神情凝重,似乎是默认了两个汉官的话语,他走到努尔哈赤面前,郑重地说:“大汗,侄子多次和他们交手之后,现在已经确定,对面绝不是什么蛮明官军。”
这时帐外,已经响起了连绵的哨音,游骑兵们开始列出攻击阵型,两个骑兵千户所摆开了骑兵却月阵,如同一只巨口,逐渐合围了后金国的中军。
留给努尔哈赤决断的时间不多了。
卢象升看着手山冒着青烟的香烛,一时思绪有些飘忽。m.ýáńbkj.ćőm
而他脑海里思考的,却并不是当下的事情,而是过去,以及未来。
他脑海里冒出了好几个可怕的问题。
建州卫平定之后,黑旗军是否会变成下一个八旗军?
复州卫的新政如果蔓延到整个辽东都司,对于朝廷而言,岂不是和造反无异?
且这并不是简单地流民作乱,而是和整个大明乡贤士绅为敌。
屠戮乡绅,地主,改革官制,平均土地,废除贱籍,众民平等。。。
这其中随便一项新政,放在以前,卢象升会要不犹豫地认为,这种事情应当天下人共诛之。
毕竟他自己家里,便是宜兴县有名的乡绅世家,从常理上看,复州卫所做的一切便是要撅了他家的基业。
但是他在复州卫的短暂经历,却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处都都是建筑工地,却不是给达官贵人的亭台楼阁,而是道路,水井,风车,磨坊,社学,驿站等基础设施。
没有雇农,没有佃户,家家有地,吃饱喝足,工坊的匠人们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曾经的乞儿,如今也能坐在社学里,穿着干净的衣服,吃着干净的饭菜,念着和他卢象升一样的书。
复州城的养济院,也不是关内那样的面子工程,而是真正的在照顾孤寡老人。赤脚医生们行走在复州卫的乡间村落,就连妓院里的婊子们,都尽数从良,有了一份正经工作。
而如今复州卫每一个工匠农人,一年都有二十八前的公费假期,这在以前的大明朝,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青楼变成了疗养院,不再提供皮肉生意,而是成为了面向全体百姓的休闲俱乐部,其中戏剧,才艺,合唱,耍把戏应有尽有,卢象升甚至在里面听到了家乡的黄梅戏。
卢象升自小就一直对国朝初年的那段盛世心驰神往,不止一次在梦中想象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朝的天平天下。
驱逐胡虏,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天下大同。
但现实却总是让他觉得撕裂,江南的世家大族们,公侯王爷们,总要逼着自耕农投献土地。
乡贤士绅良田万亩,而平民百姓无立锥之地。穷人吃一口稀粥便感恩戴德,富户少咬一口肥肉便觉得厨子偷腥。
卢象升看着手里的香烛,想起了刚才陈楚的问题:
“你个大秀才不上京科考,为何要来辽东打生打死?”
“这种世道,做了官又如何。”他喃喃说了一句。
卢象升原本是要去科举做官的,他心中曾经一腔热血,要为大明再造盛世。
然而越往北行,他的内心便愈发失落,到处都是灾民,遍地饿殍,几乎每个县城都有人卖儿卖女,有些乡村甚至易子而食。
但这反而他的内心变得愈发坚定,逐渐从匡扶社稷,变成了为民请命。
正当他立志要当一个父母官时,无意间在落脚的客栈里,找到了一本来自复州卫的宣传册子。
那是一本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书册,同届赶考的人几乎都在复习四书五经,卢象升也只是觉得好奇,才大致翻阅了几页。
毕竟能够在免费借阅书籍,甚至开辟专门的阅读室的客栈酒肆,在大明可不多见。
而当卢象升翻开了第一页,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本书册。
在四周一片儒家经典的诵读之中,他默念着书册上的内容: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本由白话编写的书册,于科举毫无用处,甚至卢象升在读到一半是,心中充满了愤怒,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到底是哪个逆贼写的?
但他的手心却难得渗出了汗水,他的眼睛如同被吸在了书页上,目不转睛。
卢象升还记得那本册子的最后一段结尾:
“综上所述,可知一切勾结胡掳,劣绅,特权者,地主以及附属与他们的一部分失德文人,是我们的敌人。匠人,农人,乃是国朝的中流砥柱,良官,小商贩,是国朝最接近的朋友,而那些地主,特权者,巨商,其中大部分是敌人,小部分是朋友——但国朝需时刻提防他们,不可让他们搅乱大明的基石。”
书册后面,并没有写明作者,仅仅是留下了一句:大明复州卫新青年出版社。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1621:重启大明更新,第441章 内心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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