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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的时候,宁一宵没有朋友。
他的身边总是环绕着一些人,他们会叫他打球、去他消费不起的县城KTV聚会,去充当吸引女孩儿们的广告牌,单方面认为宁一宵是他们的朋友。但他不是。
他唯一的朋友不是人类,是一条流浪狗。
他对所有人笑,唯独在这条狗面前面无表情。听说狗能闻得出人身上的病,这种好像没有科学依据和逻辑可言的论断,以前他是不信的,直到他们遇见。
那发生在一个倒霉的雨天,宁一宵因为冒充成年人打工卖酒,抢了隔壁店的生意,被老板喊人往死里揍了一顿,好在牙齿没掉,只是后背被踩了太久,爬不起来,尝试了几次,宁一宵放弃了,就在泥泞的雨水里趴着,也顾不上嫌脏了。
上次被这么打,还是隔壁班的女孩儿疯狂追求她,被他父亲知道,以为是他主动引诱,带坏了她的女儿,在体育课闯了进来,当着全班人的面狠狠揍了他一顿。
嘴里还骂着“你他妈根本配不上!知道吗?”
知道啊。
宁一宵不记得自己趴在雨里有没有睡着,没感觉,但好像有发梦,梦到自己考上很好的大学,遇到的不再是这样的人,甚至还梦到大朵大朵的雪白的花,还有像花一样柔软美丽的面孔。
梦到这里的时候,他才确定是梦。睁开眼,宁一宵醒过来,擦掉脸上的泥水,穿着脏透了的工作服,一瘸一拐往宿舍走。他每天工作到后半夜,需要翻墙才能回去,那天实在是翻不动。
他像面壁一样站在墙根前,忽然听见簌簌声,墙上投射着一条细长的、摇晃着的影子。原来是一条晃着尾巴的狗,和他一样瘦,一样狼狈。它凑过来,闻嗅着他受伤的地方,拼命地嗅。
“饿吗?”
宁一宵翻遍口袋,找出一片单独包装的饼干,里面已经碎成了渣,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只记得是餐馆女服务员红着脸塞给他的。
他拆开来,喂给了那条狗,自己也有了力气,翻过墙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
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昏昏沉沉,但还是照常起床、出早操、上课,像个破烂机器人一样运作,直到彻底断电,晕倒在教室门口。医务室的老师说他缺乏营养,有可能是肺炎,要去大医院看看。宁一宵笑着说好的和谢谢,晚上继续工作,推销啤酒的时候,也会笑着说好的和谢谢。
那几天他每天都遇到那条狗,所以会有意识地给它带点吃的。但它很怪,什么都不吃,只是闻他的味道。宁一宵觉得好玩,最好玩的是,伸手摸它的时候好像在摸自己。
他从不和它说话,就静静地坐在地上,让它闻,自己安静地抚摸它脏兮兮又干枯的毛发。
他不觉得狗脏,毕竟狗都不嫌他脏,鱼腥味的病人也喜欢闻。
和很多穷人一样,宁一宵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病死,不需要去医院,自然会好的。某天早上,他醒来后神清气爽,头不痛了,也不再鼻塞,那一刻忽然感觉怅然若失。到了晚上下班,同样的地点和时间,果不其然,他没有遇到那条狗。
再也没有。
唯一的朋友随着病痛的消失而消失,没留下半点痕迹。某天晚上,还是那个墙根下,宁一宵捡到一袋饼干,很像当时他给出去的那个,便宜的银色铝箔袋装着的、碎到能听到响声的饼干。
但根本没有开封过,是完整的。
那一刻宁一宵怀疑,这其实是一场超现实主义的梦。生病的人需要人陪,所以他幻想出一条狗,他就是那条狗。
这是他疲劳贫瘠的少年时代最迷幻的一段记忆。偶尔他还会梦到,只不过梦里他会对那条狗说话,那只狗也会回答。
“你以后会幸福吗?”
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希望这条流浪狗能活着,但再见面第一句就问‘你还会不会活着’,似乎不太正确,于是他这样问了。
但什么是幸福,其实宁一宵也不知道,活着就是幸福了吧。
“我不知道,但是你以后会的。”狗说。
太荒谬了,狗会说话,还懂得什么是幸福,他都不懂。
“我会吗?是什么样的幸福?”
狗摇着尾巴说:“会有一个人,爱你超过他自己,每天抱你、摸你,亲吻你,把你当做他唯一的小狗。”
哦。
宁一宵醒了,这场怪诞的对话他没放在心上。
他只想活得像个人。
至于有没有幸福,有没有一个人像爱小狗一样爱他,并不是一个每天为了爬出生存困境而努力的人该思考的议题,太奢侈了。
所以流浪狗的预言,他主动忘掉了。
少年时代的宁一宵没有了朋友。
也没有任何期待。
·
从小到大,精神病院一直是苏洄最讨厌的地方。
第一次去是看望叔叔。在外面,叔叔是有很多身份的,他是一名成功的策展人,是艺术家们的朋友,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有趣的长辈,但在这里,他被抹去一切属性,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是一名精神病人。
那也是苏洄第一次进入病房,原来这里连墙壁都是“安全”的,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泡沫,桌子、椅子、床,哪儿都没有棱角。这里是离死亡最远的地方,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叔叔最后还是死了,和爸爸一样。死亡对苏洄来说,是演习过很多遍的游戏,他并不恐慌,甚至有所期待。
一个人怎么会期待死亡的?妈妈知道了,一定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外公会骂他疯子,让他去诵读佛经静心。黑暗的房间里,苏洄一边念佛经,一边期待着自己葬礼上的布置,他想选自己喜欢的花——最好是自己种的,播放自己喜欢的歌——他早就列好了清单。
只可惜不能亲自参加,很扫兴。
这份期待,在遇到一个人之后突然中断了,他的胸口很痒,里面突然长出一根线,细细长长,线头在那人手中。
他没说你不能死,也没说你不可以抛弃我,但苏洄自己就这么决定好了。
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常常突然消失,其实是住进了病房里。有一次他在陪护人员的监视下走进医院的花园,遇到了一个和自己穿着一样病号服的人,他在长椅上看书,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像话剧台词一样的东西。苏洄走过去,想问他看的什么书,但一靠近,那人就抬头,黑洞洞的一双眼盯住了他。
“你会被惩罚。”他说话像教徒。
苏洄反倒感兴趣,他蹲下来,阳光刺着他的眼皮,但他还在笑,仰着脸问:“真的吗?是什么样的惩罚?谁来惩罚我?”
“是你自己。”他合上书,起身要走,“你不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你会失去一切,失去你最重要的东西,再也回不来。”奇书屋
苏洄才不信,他快步追着那人的脚步,越追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两个成年人的追逐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精神病院就完全不同,所以他们都被控制了起来。
那人到最后还在咒骂他,唾弃他的自私和贪婪,指责他的懦弱。
“死亡是新的深渊!是爱的深渊!”
苏洄在躁期,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笑,转身便找了另一个看上去更温和的病友,对着他手舞足蹈长篇大论,从埃及人对死亡的信仰到释迦牟尼佛入胎时摩诃摩耶夫人做的四个梦。对方是个几乎丧失听力的老人,所以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没有打断和阻止,这令苏洄感到快乐。
他不可以对刚刚那个疯子这样,会被诅咒,也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会吓跑他。
哦不对,苏洄想,我也是疯子啊。
“他和我一样,不,他就是我。”
许多年后的某天,苏洄将借来的笔还给丹妮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丹妮没懂,拿过笔收好,问:“他是谁?”
“一个疯子。”苏洄将信纸细细地折好,每一个角都好好对齐。他没有强迫症,但他爱的人有。
“他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
他将信也递给丹妮,像每一次那样祈求她能帮助自己。
那天以后,顿悟的苏洄不再抵抗院内每周一次的洗礼,不再抵抗圣经,他在夜里忏悔自己的罪孽,忏悔自己曾经那么轻率地否认了神的存在。无论是释迦摩尼,还是耶稣,谁都好,他现在都相信,失去的无法挽回,苏洄很明白,他只希望自己的虔诚能换来一点对爱人的庇佑。
他可以一辈子只做玻璃罩里的蚂蚁,但他爱的人不能永远像罩子外的蝼蚁一样活啊。
离开精神病院的前一天,他做了个梦。梦到许多年前他捡到过的一只小猫,一只瘦得只剩骨头的白猫。他为他买了小房子,替他洗了澡,后来猫被扔掉,和现实一模一样。
那只流浪猫是他下雪的时候捡到的,和雪一样白。如果不是他和正常人不一样,会突然倒在雪地里假装自己在游泳,根本发现不了。
他倒下时压到了小猫的尾巴尖,被叫声吓了一跳,赶紧把猫咪抱回了家。
那场雪持续了一周。苏洄那一周始终在想,被扔掉的猫一定活不了了。
都是他的错。
但或许是他太过后悔,后悔自己应该藏好小猫,后悔分手时不该提到这件事,那场梦的后半段,小白猫又出现了。他竟然溜进了精神病院,旁若无人地竖着他长长的尾巴走到苏洄的病房前,隔着玻璃,他很大声地叫。
苏洄突然变成了研习猫语的学者,畅通无阻地与他沟通。
“是你吗?你回来了?”脱口而出的瞬间,苏洄觉得很痛,他当初竟然都来不及为这只猫起一个名字,以至于无法称呼他。
“是啊。”猫咪摇了摇尾巴,“我来看你了,你不是很想要有人来看你吗?”
是啊,太想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你走了多久?”
“很久很久,像好几年那么久。”
苏洄在梦里流眼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写信了不是吗?”
“连你都看到我的信了。”苏洄没继续说下去,只希望小猫不要离开他。
但他总是事与愿违。
“我要走了。”小猫的尾巴渐渐垂下来,“上次也一样,不是你抛弃了我,是我自己走了。谢谢你给过我一个家,但我喜欢自由,以后你也会有一个家的。”
“真的吗?”苏洄抓不住他,摸不到他,哭着笑了一下,“我的家在哪儿啊。”
“你是在雪里捡到我的。所以……”小猫告诉他,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但苏洄的梦快要醒了,最后一句话他没听懂,只听到几句模糊的喵喵声。
梦结束了。醒来后的一分钟里,苏洄很努力地试图记住这一切,但治疗了太多次,记忆并不受他的控制。和很多重要的事一样,他又一次随随便便就忘掉了。
讨厌精神病院,苏洄想。
·
曼哈顿下了场大雪。
中央公园和街道都被皑皑白雪彻底覆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可以停车吗?”
“现在?就快到了。”
“我想下去走走,看看雪。”苏洄没有听从司机的建议,打开车门,独自下了车。人行道上有很多重叠的脚印,路径覆盖着路径,每个人都很匆忙。
这里和医院好像是两个世界。橱窗被璀璨灯光和圣诞树装点得很漂亮,颂歌四处飘着,不远处的一间面包店门口摆放巨大的姜饼屋,招揽顾客。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很久,走进去,买了一盒巧克力。
苏洄一步步向前走着,低着头,盯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直到因红绿灯而停下,对面就是目的地。
红灯很久,苏洄只能靠阅读巧克力的包装打发时间,他发现包装纸上写着一句英文——你的人生比巧克力更甜蜜。
心血来潮,他摸出一支笔,在那句话的下面写下一句新的话。
再次抬头时,对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至于对方先跑了过来。他跑来的样子像极了分手那一晚。
只是说的话不同。
“你怎么自己下车了?司机刚刚给我打电话,我还想着去找你。”宁一宵用大衣裹住他,“冷吗?”
苏洄愣愣地摇头,把脸埋进他怀中,“你身上有杉树的味道。”
“刚刚在布置家里的圣诞树。”宁一宵的笑声透着一丝无奈,“最上面那颗星星灯没挂好就下来找你了。”
“我们回去一起挂吧?”苏洄说完,张开双臂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背,然后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那个瞬间宁一宵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短暂地走神。很快他发现了苏洄手里的巧克力礼盒,“送给我的?”
“嗯。”
苏洄送给了他。
“生日礼物?”
“怎么可能?生日礼物比这个好很多很多。”苏洄解释说,“这是每天都可以收到的普通礼物。”
又到了绿灯,宁一宵牵着他的手过马路,回到公寓楼下。
一楼大厅的装潢很华美,水晶灯璀璨,在明亮的灯光下,宁一宵看清了巧克力包装上的广告语,也看到下面一句手写的英文。
[Loveyoumorethanonenight,andmorethanmyself.]
他的心猛地跳了跳。在这一刹那,身体里的一部分灵魂抽离,变成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跑走,跑远了。它好像很着急,急着去找年少时的自己。
大厅入口处是通透挑高的玻璃,映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和里面的两个人。苏洄盯着他们紧紧握住的手,恍然间看见一只小猫窜了过去,像一片白色的闪电。
这一瞬间,苏洄忽然记起了精神病院的那个梦,那只小猫说,你是在雪里捡到我的。
他也听懂了小猫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或许下雪的时候,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啦。]
宁一宵先回过神,发现苏洄掉了眼泪,但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所以他没见怪,只是低头吻掉了泪珠,捧着他的脸,笑得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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