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迄今为止他的式神们一直不敢穿的禁色,童女一直想要的红裙子和白乌鸦只有初见时所穿的白衣……
那白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风姿,阴阳寮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纯白穿的这般有神圣感。
“我难过……”
白乌鸦今天穿了件偏青的浅色吴服,长长的袖子一揽就能挡住小鸟们震惊的视线,他并不能懂少年人为什么忽然泪崩,晴明不像自己有心理病,明明应该很开朗才是……
“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了一眼对方已经不太方便抱在怀里的身高,示意两只小的先把东西提回胧车,这种突发事件尚在意料之外,相信好面子的主家也不希望自己的破防场合被下属看见。
田埂之间非常开阔,白乌鸦席地而坐,边上肩挨着吹风晾眼睛的阴阳师,作为鸟、他大概没资格来揣度人类的想法,但主家情况特殊,同龄人里没朋友、想要说什么也只能憋在心里吧。
像那些在现实中被漠视的、被霸凌的、无处诉说痛苦的女孩子们一样,伪造出一个虚拟的、开朗的自己,在一个明知道不真实的所在寻找寄托。
少年人的眼圈还有点红,多愁善感的平安京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萌生感慨,当然也包括了晴明忽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一点。
“明明在做为妖怪的时候可以活的那么开心,到了我这里反而不比从前……”
阴阳师想到梦里的白乌鸦在老家想穿啥穿啥、想吃什么吃什么、闲着没事儿干还能出门暴揍同僚缓解工作压力,到了他这,反倒是连那一身白都不敢往外穿了。
想想就憋屈。
但凡他能有泼天富贵,家里这群野惯了的式神又何须处处看他人眼色?
以前尚且不在意,总归是自己一人,受些冷眼便受了,大不了在家里闭门读书谁也不见,倒也乐得清闲。现在忽然多了一大家子,开支也变得重要了起来,这些式神嘴上说着不在意,晴明也能看出来白鸦与妖狐都算得上是富贵出身,起码是读过书的,而以花鸟卷的品貌、真想做点正事想来也不会比谁差。
这么棒的式神,就这般在庭院之中为了保护他的性命流血流汗,他再无动于衷那还是人吗?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母亲是妖怪,注定了晴明本身无需拘泥于一方准则,他偶尔也会想要不要干脆不做这些了、就跑去当个自由自在的妖怪也挺好的,但又想到父亲大人在朝中独木难支,如此家中世袭下来的官位和荣誉都要断在他手里……
“您知道的,我们不在意这些,”白乌鸦知道,自己这位主家是个混不吝的,不然也不能和博雅大人那样的人玩到一块去,安倍家的土地这位大少爷是打出生以来一次都没去过,颇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味在。
但阴阳师的身上有着人类珍贵的同理心。
他不会强迫自己的属下执行不喜欢的命令,会刻意避免不喜礼节的妖怪与大人物会面,甚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妖怪的待遇提高到了与自己对等……
其实他可以不必这样做,式神与武士不同,前者不论多么艰苦恶劣的条件也不会反叛,根本无需如同后者那般做拉拢人心之举。
除非他是自己这样认为的。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环境之中。
有着这一点的存在,不管晴明是不是个生活废,会不会被大妖怪们看不起,还是说有没有显赫的家世与尊贵的血脉,那都没有关系。
他是个人,不只是史书上那个亮眼的名字,他会哭会笑会纠结会忐忑不安,会觉得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原本可以有更好待遇的式神受了委屈,然后又因为被集体所排挤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只能抱着式神难过。
都是异类呢……
圆润透亮的指甲拢过黑发,白乌鸦的手很巧,不管是握刀还是编织都不在话下,晴明那一缕因为动作之间散开的黑发被他编成了辫子,看上去效果还不错。
“已经想好了吗?”白色的式神用银笄把余下的墨发固定好,眼眸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晴明大人就算是狐狸,也一定有一条漂亮的尾巴。”
“……那种事不重要啦。”
少年被勾起了几分羞恼,想要扯掉那双在他头上编花样儿的手,但是乍一碰到那规整的发鬓,就知道白鸦没准还给他整得挺好看的,到底没舍得拆,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在想,明明世界都要被毁灭掉了,却只有阴阳师和妖怪们在出力,这样的京都是不是干脆就放任它毁掉比较好。”
“而阴阳师们做着比以往更加危险的任务,待遇没见有所提升,名声也依旧那么差劲,还要动不动就遭到上面的训斥……”
少年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就感觉糟透了。
但如果不走上这条众人所期待的道路,就是没出息且忘恩负义的行为。
再者,给那群背地里嘲笑过他的上级贵族们服务,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不能忍住不生气。
安倍晴明的内心非常排斥职场,但又不得不为了恩义和来自家族的责任给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们提供安全保障,而且他自己也无法不食俸禄的活下来,这才是最矛盾的地方。
“简直乱七八糟的……毫无清净之地。”
这是只有出了京都才能说得出口的话语,半妖所向往的自由被责任缠绕上沉重的锁链,不可说、不可做、被排斥于常人之外又费力不讨好,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却又哪里都透着讥讽。
他并不觉得那些大人物会比自己优秀很多。
但事实便是一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写好了过程,除却意外死去,都不会有多大的变动。晴明没有说过,请假那日、他向老师坦言了自己身上的那条龙,并将之献出以代替鸭川迟迟不见诞生的四神青龙,贺茂家为此连夜请奏禀告了陛下,却得来了太政大臣所言“四象之地的督建本就该是阴阳寮分内之事,若有差错反倒应该问罪”的回答。
“感觉自己就像是笨蛋一样。”少年冷冷的吐出这么一句,
不管是养神仪式还是着手绘制山脉图以寻找新的龙脉之地都不是简单而容易的事,换做毫无际遇的常人、亦或是从前身边没有人保护的晴明自己,都不可能升起[我可以做这件事]的念头。奇书屋
好不容易有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阴阳师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做的工作,却被一句分内之事堵回来,何其侮辱,如此行径使得阴阳师连带着对毫无主见的天皇陛下都产生了恶感。
白乌鸦闻言感叹道:“果然发生了什么。”
我倒是觉得您能憋这么久才说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晴明大人是希望借此机会升迁吗?”白鸟不是很懂政治上的问题,他只是记得主家说过自己无意太早出仕,“不过如果解决了四神之地的问题,的确是大功一件。”
阴阳寮一直以来都将蛇祸放在第一位,自从设立了这个方案开始,朝廷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每次向上边打申请时都被那两位权倾朝野的大臣所讥讽,而天价研究费批下来连点水花儿都没有,百姓没有更快乐、陛下也没有更健康、粮食产量受到蛇祸的影响依旧一年比一年低。
那些庶民饿死就饿死了,但税收作为公家的财产,不是用来白填无底洞的。
朝廷既要养着军队戍边,又要养着这群吃白饭的大臣,你一个阴阳寮不想着为国分忧还敢伸手要钱?你怎么不直接从藤原家的兜里掏?如此这般,上边的人能给他们好脸色才怪。
大多是面子上装一装,毕竟还要靠这些人保护京都不受妖魔的侵害。
晴明这十几年的生命中,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到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他还只是个得业生,俗称阴阳师预备役,所见过最大的权柄也不过是老师贺茂忠行想要通过他来实现阴阳道的垄断世袭制,还差点成了人家上门女婿,而老师想为保宪所挣得的阴阳头之职也不过从五品下。
至于晴明的父亲安倍益材所职大膳大夫,乃是正五品上级官,虽然可以世袭,但却比不得阴阳寮更能在御前说上话。
而晴明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像父亲一样管理诸国杂物以及宫廷饮食采买。他生来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虽然受人排挤,却也作为独子被老爸宠的没边儿,干这一行太过容易出问题。
“我原本是希望能够借此帮保宪推上阴阳头的位置以报答老师的恩情,”阴阳师的情绪依旧很低落,“但是,我没有想过只要有些人多说一句话,那些功绩就可以算作是本分。”
还未经历过官场毒打的少年人第一次想做出点成绩就被打了回来,白乌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依照自己并不聪明的脑子、他只能想半夜提着刀去把上边那位太政大臣宰了,然而这样的后果只能使局势更加混乱。
白色的式神没说话,可能现在的小阴阳师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作为一个男人,晴明不能允许自己没出息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被嘲笑,或许若不是今天忽然见到了藤原家的地,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把委屈说出口。
他们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不甘、沉默着怨忿,最后把这些不好的记忆融化在风里,而风带不走的,就刻在骨血之中。
巨大的羽翼遮挡了野兔跑过草丛的声音,以及那过于刺眼的太阳,鸦像是保护着雏鸟的雌鹰、将外面冰冷的世界与他的小窝隔离开来。少年枕在他的腿上,紧握着那双手、像是要在那冰凉的指尖汲取到什么坚定的力量,乌鸦觉得荒谬、但这看上去又好似理所应当,他恍惚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是[熟人]。”
鸦并不遮掩自己的迟疑。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依旧没有离开、甚至没有恼怒,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而对方只是拉过了他的手,同样白皙纤长的手指只是比白鸦小了一圈,甚至显得过于年轻,晴明将二人的手贴近了自己的心口,那双微微湿润的眼睛望进了铺满绿松石的湖泊,他相信在这不同寻常的跃动中、可以感受到人类作为一个活着的生命最真实的想法。
他说:“我想要自由,能够光明正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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